第六十二章、驅狼馭虎
  塞上春寒料峭,莽原雪深沒膝,唯有潦水水流淙淙。

   夏侯仲卿如老羊匍匐,不知底細隻覺得是亡羊不補牢反倒喝酒吃肉的老羊倌,隻有潦水的浪花記得這個整日赤膊舞劍的亡國滅種。

   癡兒玨已經算得上是個少年郎,不再是稚子,隻是癡兒身份依舊沒拜托。好在塞上莽原他以夏侯仲卿為師習大丈夫之道,以雲歌為朋喝酒吃肉,以雲朵為友牧羊放歌,倒也沒人在乎他的癡兒身份。

   塞上莽原這張棋楸太小,民牧百餘家,官牧唯有宋國一處。於是在這種小小的棋楸上癡兒玨不用在乎出身來曆,可以鳧水,可以練劍,可以牧羊,可以縱馬,可以與雲朵依偎賞雲。

   轉眼便是仲春,春分到了。塞上莽原開始回春,鴻雁從正月便開始北歸,一路走走停停,雖然流連途中風景,但總不肯駐足,於是沿著祖先的北歸路一路北上,終於來到塞上莽原。

   潦水有鴻雁蹁躚。

   潦水有老羊舞劍。

   潦水有瘦魚鳧水。

   夏侯仲卿說大丈夫豈能整日牧羊,於是那叫紮兀的少年用一把短劍換了一牛一羊,獨獨留下那匹瘦馬。

   潦水逐漸回暖,玨鳧水一個時辰開始練劍。

   夏侯仲卿如老羊匍匐潦水練劍,玨瘦魚鳧水完畢持短劍練劍。

   鴻雁蹁躚體態優雅,老羊瘦魚舞劍姿勢笨拙。雲歌彎弓想要射鴻雁打打牙祭被雲朵攔下,於是隻得瞄準盤旋在碧空睥睨大地想要擄一隻鮮美的小羊羔的飛鷹。

   雲朵抱著小羊如天上雲朵悠閑自得,放歌四野偶有羊兒咩咩應和。

   紮兀趕牛羊而來,牛羊在潦水飲水,紮兀隔岸和歌。

   於是雲朵不唱了,跑去看雲歌彎弓射大鷹。

   “雲歌,你要是能射一隻大鷹我像這個癡兒一樣跳到潦水裏。”紮兀喊道。

   “朵朵,你要不要看他當個落水滾豬?”雲歌歪頭問道。

   雲朵點頭,雲歌彎弓搭箭拉弦鬆弦一氣嗬成,鷹啼嗚咽,從碧空墜落。

   紮兀吞咽口水有些後悔不該多話,雲歌問道:“你跳不跳?”

   紮兀趕著牛羊便走,畢竟腿長在自己身上,哪裏能由旁人說了算。他又不是癡兒,難道真要在這冰冷刺骨的潦水裏鳧個來回?

   潦水寬有四丈,雲歌如鷹擊長空一步越過四丈潦水,如拎小雞將紮兀拎到潦水旁,說道:“自己跳。”

   紮兀掙脫不了隻能求饒,雲歌不依不饒,畢竟雲朵要看滾豬落水。

   紮兀隻能跳到潦水,冷得牙齒打架,冷得血液凝固,果然如滾豬落水,央求雲歌提他上去。

   雲歌又將他拎上岸,不無威脅意味說道:“再敢吹哨和歌,我把你當這死鷹。”

   那大鷹本來在碧空盤旋想要嚐一口鮮嫩的羊羔,不想死不瞑目還被人當作雞,殺雞儆猴,便是如此。

   紮兀點頭不止如打擺子,也不顧牛羊,一心隻想喝一口熱茶再裹著厚實的羊毛毯子。

   老羊舞劍,瘦魚學得有板有眼,畢竟有人觀摩,更是他在乎的。

   練劍完畢,夏侯仲卿躺在鮮嫩的草地上飲酒,有意無意感歎一句:“唯美酒與美人不可辜負。”

   雲朵跺跺腳,去追趕跑遠的羊兒去了。

   “玨,今日天兒挺好,隨我去驅狼馭虎?”雲歌揚了揚手裏牛角重弓問,“大丈夫當驅狼馭虎。”

   玨望著夏侯仲卿,眼裏滿是央求,征詢他的意見,夏侯仲卿點頭。

   於是雲歌手拎重弓背負箭筒,腰挎狼刀身騎白馬先行,玨騎瘦馬拿短刀跟隨。

   塞上莽原有山名狼山,惡狼出沒罕有人至。人與狼以狼山為界,狼出了狼山人人喊打,人進了狼山有去無回。

   總有人不信邪非要來狼山驅狼馭虎,還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癡兒願意同往,於是狼山最大的狼群傾巢出動。總計不下二十匹惡狼在經曆寒冬的折磨後好不容易吃上幾頓鮮嫩牛羊,此時毛發光澤閃亮,眸子陰森透亮,隻等著狼王下令。

   雲歌彎弓搭箭絲毫不拖泥帶水,一箭剛出,第二箭又追上,惡狼嗚咽哀嚎。

   狼王何曾受過如此屈辱於是嗚咽一聲群狼出擊勢必要將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撕得粉碎。

   雲歌揮舞長弓嗷嗷叫喚更是惹怒群狼,於是白馬逃竄,群狼追逐。

   玨身騎瘦馬,瘦馬早已驚慌失措撒蹄狂奔,奈何馬力不足離惡狼不足十步。

   雲歌彎弓搭箭射翻離玨最近的一匹惡狼,興奮喊道:“跑快些,再跑快些。”

   瘦馬已經全力逃竄口吐白沫,玨被吹得險些睜不開眼。哪裏是驅狼馭虎,簡直成了狼口逃生。他把一半希望寄托給瘦馬,催促它跑快些;另一半則希望雲歌再射殺幾匹吊在身後的惡狼。

   “糟糕,箭用完了。”雲歌怪叫一聲。

   玨如墜冰窟,扭頭看後麵還跟著七八匹惡狼,大有不撕碎兩人誓不罷休的決心。

   “怕不怕?”雲歌還有心情大笑問。

   玨一手抓緊韁繩,一手握緊短劍,哪有功夫回答,他的手都快抓不住韁繩了。

   雲歌死死揪住韁繩,白馬急停。玨不知曉他有何意圖,也隻好停下瘦馬。

   群狼步步緊逼,兩人麵向群狼。

   雲歌手握狼刀殺向瘦馬,玨端坐馬上不知所措。不忍見到雲歌獨自赴死,玨咬牙下馬,持短劍衝去,兩人背靠而立,群狼虎視眈眈。

   “盡興,盡興。”雲歌哈哈大笑。

   一匹惡狼率先發難撲上來,雲歌提刀砍去,斷其一足。

   七八匹惡狼都撲襲而來,雲歌揮刀殺入狼群,獨戰七匹狼。

   留給玨的隻有一匹,玨揮劍而上,卻不知如何出劍,隻能亂舞一通。

   到底是個癡兒,劍技天天練,卻總記不住。

   狼爪揮舞,在玨手臂留下了一道傷痕,深可見骨。

   短劍墜地,再無可倚仗之物。

   惡狼再撲來,血盆大口足以吞下這個癡兒。

   雲歌一把拉開玨,揮刀抵擋。狼刀嗚咽,惡狼嗚咽。

   狼王識相,二十匹狼隻剩四五匹,不敢戀戰,嗚咽一聲群狼推去。

   “盡興,盡興。”雲歌提刀上馬,策馬追著潰敗惡狼。

   玨神色黯然,瘦馬哀怨地拱了拱主人。一人一馬,敗興而歸。

   大丈夫當驅狼馭虎,雲歌彎弓射大鷹,拔刀殺群狼,雲歌是大丈夫。

   玨不是。

   於是少年牽著瘦馬返回,一言不發沉入潦水。

   “受打擊了?”夏侯仲卿問。

   “咕嚕咕嚕。”回答他的隻有少年吐水泡聲。

   “這點打擊就能擊垮大丈夫了?”夏侯仲卿再問。

   “咕嚕咕嚕。”

   雲朵抱小羊來潦水畔,玨露出一個頭,很快再沉入水底。

   “不開心?”

   “咕嚕咕嚕。”

   少年有心事,學君子之禮,連一篇《嘉禾》也記不住,所以孟先生隻收石雁舟;學縱橫之術,目不識丁,所以鄒固將他放逐到此;學大丈夫之道,握劍不穩,恐怕也學不成。

   紮兀來潦水趕牛羊,見雲歌不在這才舒了口氣。他一眼便認出了玨的瘦馬,於是朝潦水拋了顆小石子,拍了拍腰刀問道:“我用刀換你這匹瘦馬,換不換?”

   不等少年作聲,紮兀取下腰刀去牽瘦馬。

   “不換。”雲朵氣鼓鼓地去牽住瘦馬。

   紮兀推開她,揶揄道:“那癡兒都不說話,你還沒過門就幫襯他了?”

   雲朵跺腳,不知如何辯駁。

   於是紮兀牽著瘦馬從橋上過,心裏暗暗可惜這癡兒再也沒什麽值得惦記的了。

   “玨,去殺了他。”夏侯仲卿冷眼旁觀並未出手阻止,畢竟可以護他一時,不可以護他一世。

   玨露個頭,搖搖頭。

   “雲朵,回家了。”雲歌盡興返回,遠遠招手。

   雲朵深深望了玨一眼,起身趕羊兒去了。

   天色漸晚,夏侯仲卿歎一口氣,背影佝僂如老羊。

   於是潦水隻餘下癡兒玨。玨再想,要是驅狼馭虎時自己不至於連劍都握不穩雲歌會不會高看自己一眼?要是紮兀換馬自己拔劍殺人夏侯仲卿會不會不歎那一口氣?要是3自己不搖頭雲朵會不會連招呼也不打一聲?

   如果再來一次,玨還是如此。

   玨已經兩個月沒回過自己氈房,吃住都在夏侯仲卿那兒。今夜他回了氈房,全身隻有一刀一劍。腹中空空,手臂狼爪傷寒折磨得他一夜未眠。

   鄒固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玨初來塞上莽原牛羊馬兒十餘頭,足夠他衣食無憂。可惜到底是個癡兒,都換了冷饃。

   翌日,玨依舊去潦水鳧水、練劍,夏侯仲卿沒來,雲歌、雲朵沒來,就連紮兀也沒來。

   看來自己不適合大丈夫,玨搖頭自嘲。腹中空空,隻是如今連冷饃也沒有一個。

   第三日,玨依舊去潦水鳧水,上岸後並沒有練劍,夏侯仲卿不在,他一招一式也不記得。

   第四日,連餓三天無力起床,玨蜷縮在氈房裏,兩眼無神。晝夜交替,入夜了。

   玨出了氈房,兩眼呆滯望著滿天繁星。娘親說過每一個逝去的人都可以化作一顆星辰,或明或暗。天上星辰何止千萬,癡兒眼睛花了,也沒找到哪裏才是照耀故鄉的一片星空。

   家在哪他不記得了,從何而來也不記得,記事起便在塞上牧羊,至於羊去哪了也不知曉,隻有羊圈空蕩蕩。

   有人提馬燈而來,放下一雙靴子,再放下一塊羊肉。

   “初次見麵,我叫玨。”玨起身行禮,這是規矩,孟先生教的。他的氣息羸弱,他的聲音微不可聞,他的雙足已經不足以支撐他站立。

   那人一言不發,放下靴子與羊肉便提燈離去。

   玨拱手行禮恭送,這才狼吞虎咽。

   第五日,玨有了力氣,提劍帶刀去潦水,照常鳧水,沒有練劍。

   他不記得為何要來這裏,為何要跳進雖然回暖但依舊冰涼的潦水,甚至上岸想要練劍,可惜不會。

   赤膊上岸,手臂有疤,肩膀有牙印。這疤是合適留下的,這牙印又是何人留下的他也不記得。

   遠遠數十人踏馬而來,玨聞聲回頭,雙目流淚,為首一人他認得,是石雁舟。

   “玨。”石雁舟遠遠招手,馬兒更快。

   “孟先生讓我來接你。”石雁舟下馬,年紀長玨兩歲,虛歲十四。

   “孟先生在哪裏?”玨問道。

   “很遠的地方,我送你回家,”石雁舟拍了拍玨的肩膀,憐愛說道,“你怎麽跑這麽遠。”

   回家二字,讓玨心神一顫,家在哪他不在乎,娘親他才在乎。

   他知道自己是癡兒,所以在乎的人不多,僅僅娘親,孟先生,石雁舟,劉長安幾人。

   癡兒的胸懷隻有這麽大,裝不下太多的人。君子之禮、縱橫之術、大丈夫之道都要裝得下天下,所以他做不到。

   “太師,你真不去看看?”夏侯仲卿問道。

   孟蘭搖頭說道:“本來就是倉促入局,何必牽連一個癡兒呢,你我尚且說不準會不會草草收場,何況是他。”

   夏侯仲卿歎息道:“在下不過小棋楸上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尚且力不從心,夫子操持天下弈局還能從容對弈,在下佩服。”

   孟蘭憂心忡忡答道:“孟蘭才疏學淺,倉促入局,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有人進氈房,朝孟蘭行禮:“太師駕到,鄙人有失遠迎。”

   “久仰大名,請坐。”孟蘭還禮。

   來人坐下,說道:“不知太師為何事而來?”

   “替天子而來,請先生助我。”孟蘭拱手道。

   “鄙人不過牧羊老倌,哪裏有什麽本事。”孟蘭還未開口,那人便擺手推辭。

   “請先生念在天下蒼生份上助我。”孟蘭行禮,頭低過膝,甚是虔誠。

   “良受不起,”那人連忙起身去攙扶孟蘭。

   孟蘭不起,再下一分,朗聲道:“孟蘭有心願天下不起兵戈,請先生助我,助天子,助黎室。”

   “良破例一回。”那人臉色扭曲,心裏定然備受煎熬。

   孟蘭起身,難掩欣喜之色。數十年前神偷雲良惡名遠揚兗州一州之地。後來金盆洗手隱姓埋名,隻留下神偷雲良的傳說。有人說他惹到大人物被處死,有人說他改名換姓成了富商巨賈。

   孟蘭知曉,中山王子匡請雲良入蕭竊玉,雲良賺足了一輩子花不完的錢財,攜妻帶子來到這塞上莽原牧羊。至於那萬貫家財,不知被雲良藏到何處去了。

   宋驍手裏至少有黎室玉玨一枚,至於子醜玉玨與朗軒玉玨不知所蹤,但在宋驍手裏也不無可能。一旦讓宋驍湊齊四枚玉玨,恐怕天下大亂。

   所以孟蘭與子湯打聽到雲良在這塞上莽原後孟蘭馬不停蹄親自前來。

   玉玨之事不宜聲張,夏侯仲卿也識趣出去,隻留下雲良與孟蘭兩人。

   “當年蕭國無道,搶先聖子醜玉玨,又伐中山,先生竊玉功不可沒,”雲良隻知玉玨是三公信物,孟蘭也不說明,隱晦說道,“如今宋驍取大黎三公玉玨,有不臣之心,還請先生為大義再出手。”

   “三公信物悉數落在宋驍之手?”雲良疑惑問道。

   不怪他有疑問,畢竟三公信物這麽要緊的東西為何能盡數落在宋驍手裏。不難猜測其中定有隱情,不過孟蘭不說,雲良也不問,知道得多不是好事。

   孟蘭點頭,再拱手說道:“請先生出手。”

   “盜亦有道,為天下大義,在下義不容辭。”雲良答應了下來。

   竊玉一事商議完畢,夏侯仲卿進來,感慨道:“想不到雲老頭竟然是縱橫兗州的神偷雲良。”

   雲良不以為意,笑道:“誰又能想到文武兼備的喬國司徒竟然在塞上牧羊?”

   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功名也好,罵名也罷,到了他們這個年紀早就不在乎了。

   孟蘭感慨不已,塞上莽原真是一處臥虎藏龍之地,隨便一個羊倌不是威名赫赫的司徒便是臭名昭著的神偷,恐怕餘下那些人家也不簡單吧。

   孟蘭是聽中山王子湯所言喬國司徒夏侯仲卿被宋驍流放到塞上牧羊,一同流放的還有喬國司空歐堯,隻是後來兩人決裂。

   於是孟蘭問道:“歐堯大人如今身在何處?”

   夏侯仲卿冷哼道:“那軟骨頭去武邑享榮華富貴去了。”

   孟蘭肅然起敬,朝夏侯仲卿行禮,說道:“先生高風亮節,孟蘭欽佩。”

   夏侯仲卿還禮道:“老夫在塞上都聽聞夫子有天道敕封成聖,青出於藍,聞名不如見麵,今日才能一睹尊容。”

   “孟蘭多謝先生幫襯玨。”孟蘭又說。

   夏侯仲卿一時語塞,他本以為玨隻是自謙,既然能得到孟蘭、鄒固兩位聖人的惦記怎麽也不該是個無能癡兒,哪知相處下來這癡兒真是朽木一株,除了耐寒的本事令人咂舌再無可取之處。一株朽木,他想雕琢也無從下手,大丈夫之道他學不得。

   誰聊到剛冷落這癡兒幾日孟蘭便找上門來,還以為孟蘭是在意這癡兒,不想隻是順便而為,孟蘭的真正目的是神偷雲良。

   找神偷雲良,肯定要他竊取什麽東西,夏侯仲卿不好問,隻能暫且壓下心中疑惑。

   塞上莽原,有老羊匍匐,有癡兒緩緩歸家,有少女策馬放歌。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