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塞上莽原
  塞上莽原是三州交匯之地,地廣百裏,牧戶數百,牛羊駿馬數萬,宋國最多。

   除了民牧數百還有官牧,宋與胡塞接壤,胡塞生民不過百萬卻有將士三十萬,三十萬將士盡是鐵騎。宋驍深感胡塞鐵騎馳援之迅捷,戰力之卓越,於是下令“馬政即國政”,設官牧,官牧大夫為卿大夫,主管養馬。設馬籍,軍馬悉數登記在冊。

   塞上莽原本是惡寒之地,宋驍設官牧後莽原竟然成為牛羊遍地,駿馬奔馳的寶地。

   然兒宋地缺優良種(馬),至今宋國在籍軍馬不過三萬匹,不足胡塞十之一二。

   諸侯紛紛稱王,天下局勢逐漸明朗,步戰與戰車作戰不再盛行,大國往往地廣數百裏甚至千裏。高瞻遠矚的宋驍早就看見了騎兵的優越性,設官牧養殖軍馬,聘請胡塞人訓練騎兵。伐綦一戰,宋軍騎兵萬餘繞道偷襲綦都生擒綦王思齊,否則伐綦之戰定然是持久戰。

   伐綦之戰的首次嚐試讓宋驍嚐到了甜頭,更是看重官牧。此番繞道來塞上,便是要一睹萬馬奔騰的場麵。

   官牧大夫名司頡,胡塞人,世代養馬,訓馬之術更是不凡。宋驍許以重利,官拜卿大夫,賜百金,賜良田千頃。

   塞上莽原宋國屯兵數萬,明意是鎮守邊境,不無監視之意。狡狐宋驍唯才是舉不假,猜忌心重也不假。若非宋國並無訓馬人才恐怕也不會用胡塞人。

   司頡知曉宋驍來巡,十裏相迎。宋驍溫笑說道:“塞上極寒,先生辛苦。”

   司頡拱手回答:“比起胡塞水草鮮美,馬兒更是健碩。”

   宋驍大喜,問:“如今有馬幾何?”

   “反在籍者兩萬六千匹。”司頡如數回答。

   整整兩萬六千匹,宋軍騎兵再擴一倍,宋驍如何不喜。司頡命人趕馬群而來,萬馬奔騰,橫渡潦水。

   “潦水為何不結冰?”宋驍疑惑問道。

   “水有活源,終年不息,塞上獨一無二。”鄒固答道。

   “王德感天地,於是潦水不絕。”司頡說道。

   宋驍大悅,說道:“先生牧馬有功,要何賞賜?”

   司頡沉思半晌,伏地說道:“王上隆恩浩蕩,頡不無所求,隻是與妻兒終年不見,甚是想念。”

   “準許往武邑探親。”宋驍說道。

   司頡先是一怔,再叩謝。司頡起身,雪地上留下兩個淺淺印痕,那是膝蓋跪地所至;一個深深印記,那是叩首所至。

   萬馬奔騰,聚在潦水飲水。宋驍忽然問道:“寡人記得夏侯仲卿在塞上牧羊吧。”

   鄒固點頭答道:“夏侯仲卿正在塞上牧羊,王上要召見否?”

   “不必了,”宋驍擺手說道,“冥頑不化,就讓他在塞上牧一輩子羊。”

   潦水旁有萬馬齊飲,有一人舞劍,有一人牧羊,有一人放歌,還有一人鳧水。

   鄒固眼尖,見宋驍望的不是萬馬飲水場景,於是拱手回答:“那赤膊舞劍之人便是夏侯仲卿。”

   “正月天寒,寡人好奇鳧水那人是誰。”宋驍顯然在意的不是冥頑不化的夏侯仲卿,倒是對那鳧水之人頗有興趣。

   不等宋驍授意,司頡親自去將那四人都帶了過來。四人無一跪拜,鄒固質問:“為何不跪王上?”

   牧羊之人是雲歌,放歌之人是雲朵。雲歌將雲朵護在背後,拱手行禮道:“草民是中山人,隻認得中山王。”

   司頡拔刀,宋驍擺手說道:“為何中山人牧羊過境?”

   雲歌指了指腳下,不卑不亢說道:“草民頭頂是大黎蒼穹,腳踏是中山之地,何為逾境?”

   言外之意是宋驍逾境,宋驍也不與這個卑賤牧民計較,畢竟那潛龍伏白疑似中山人,中山又世代親黎,不好得罪。

   “夏侯仲卿,你又為何不跪?”鄒固再質問夏侯仲卿。

   夏侯仲卿赤膊而立,筆直如劍,絲毫不受寒意影響,不言不語,連正眼也不望宋驍一眼。

   “大膽夏侯仲卿,亡國滅種敢對吾王不敬。”司南喝道。語畢,提劍刺向夏侯仲卿,夏侯仲卿不躲,鮮血灑落在雪地上,如血紅梅花數朵。

   “喬人不盡是歐堯之輩,可殺可剮可放逐,不可以背主求榮。”夏侯仲卿胳膊中劍,咬牙說道。

   宋驍一言不發,夏侯仲卿有德有才,宋驍惜才,舍不得殺,勸降不得隻好放逐到塞上莽原牧羊,可惜整整三年塞上酷寒並沒有讓夏侯仲卿屈服,反而如千年堅冰,冥頑不化。

   夏侯仲卿越是不降宋驍越是欣賞,當年滅喬後喬國廟堂文武投降者悉數就地正法,唯有歐堯、夏侯仲卿兩位賢人寧死不降。宋驍聽從鄒固意見後將二人放逐到這塞上莽原。

   “先生高風亮節,宋驍它日再來拜訪,”宋驍罕見施禮說道,“美酒依舊每月送到。”

   夏侯仲卿鼻孔朝天,赫然回答:“天下無二主,喬國亦無二臣。”

   宋驍也不再理會這塊千年堅冰,倒是那鳧水之人,宋驍認得。巧玉誤以為是喬公子音,將其擄回國。鄒固又信他是子醜後人,於是又在祭酒位置上待了半年。鄒固識破孟蘭詭計後將其放逐到這塞上莽原牧羊。

   “玨,可有學君子之禮?”鄒固問道。

   玨搖頭。

   “莽原冷不冷?”鄒固再問。

   玨點頭。

   “縱橫之術還學不學?”鄒固三問。

   玨搖頭。

   “不想見孟先生了?”鄒固鍥而不舍問道。

   玨點頭。

   “君子之禮,遇見宋王要跪拜。”鄒固誘導玨說道。

   玨抬頭望了一眼宋驍,並無印象,想了想君子之禮,手上作揖,嘴裏說道:“宋王安康。”

   宋驍笑嗬嗬點頭。

   於是鄒固讓司頡牽來一匹瘦馬,算是賞賜。

   黃昏,夏侯仲卿煮酒烤肉,癡兒玨赤足練劍。有人騎馬而來,有人踏歌而來。

   “玨,不要分心。”夏侯仲卿喝了一口溫酒暖身,見到玨出招慢了,以他的眼裏如何察覺不到?

   玨收心繼續練劍,那騎馬而來的是雲歌,踏歌而來的是雲朵。

   “夏侯老伯,我帶了些草藥,你敷敷,”雲朵小跑過來,見到夏侯仲卿還在飲酒作樂,於是又佯怒道:“受傷了還喝酒,喝死你。”

   雲朵將草藥丟到地上,眼睛有意無意往旁邊瞟。

   “男子好色,女子慕強,”夏侯仲卿拉雲歌同飲,小酌一口口齒餘香,讚歎道,“君子習文,大丈夫習武。”

   雲朵跺跺腳,索性蹲在地上,雙手撐著下巴望著玨練劍。

   玨故作鎮定持枝練劍,一招一式俱是夏侯仲卿傳授。有人圍觀,招式略顯花哨,腳下不穩險些一個趔趄。

   雲朵咯咯笑,如珠落玉盤。

   “好了,今日便練到這裏,”夏侯仲卿見玨無心練劍,也不強求,隻是帶著羨慕之意感歎道,“年輕真好。”

   玨肚兒空空,割了一大塊羊肉,又貪念美酒滋味,搶過夏侯仲卿酒囊來不及啟封,腰間疼痛如蜂蟄,他隻好念念不舍放下酒囊,朝雲朵訕笑。

   雲朵拉著玨跑開,氈房外隻留下夏侯仲卿與雲歌二人。

   “老伯,天下無二主,喬國無二臣,那為何飲宋酒?”雲歌一口溫酒入肚,擦拭去嘴角酒漬,笑問夏侯仲卿。

   “與其便宜那些酒囊飯袋,不如給老夫解解乏。”夏侯仲卿左手酒囊,右手羊肉,吃得舒心,喝得盡興。

   雲朵拉著玨繞到氈房後的一處小丘,兩人席地而坐。紅日沉沉,暮雲藹藹,白雪皚皚,長空蒼蒼,大地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你不冷?”雲朵小臉紅撲撲。雖然已經過了立春,但塞上莽原寒冬這才過了一半,潦水鳧水,赤足練劍,豈有不冷之理?

   “大丈夫不冷。”玨認真回答。大丈夫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區區嚴寒酷冷又如何?

   “你在這裏等我。”雲朵起身說道。

   “好,我等你一輩子。”玨脫口而出,想要收回卻晚了,低頭不敢望雲朵。

   雲朵咯咯笑,隻聽見她說:“大丈夫一言九鼎。”

   不多時,雲朵馭馬而來,手裏拎著一雙靴子。

   “這是夏侯老伯請我娘做的狼皮靴。”雲朵笑吟吟說道。

   玨把狼皮靴捂在胸口,神色哀傷說道:“我想娘親了。”

   雲朵一時慌了神,不知道如何安慰,隻好陪他並肩坐著。

   “我記不清娘親的模樣,記不清家在哪裏,鄒先生也不給我說。”

   “那你怎麽來塞上莽原的?”雲朵知道玨住那氈房之前是個老羊倌,與夏侯老伯相識。

   “我不記得,我隻記得來這裏之前我在洛邑學宮隨鄒先生,鄒先生騙我習縱橫之術,我想學君子之道,所以我不學。”

   “孟先生是誰?”

   “孟先生是天底下最有才情的人,可惜他不收我。”玨想起孟先生,神色再黯然一分。

   玨願意傾述,雲朵便傾耳聆聽。她不知曉如何安慰,隻能靠得更近一些。

   “我忘性大,許多人許多事都不記得,”玨遲疑片刻,扭頭望著雲朵說道,“我怕有一天我忘記你。”

   兩人眼神相交,雲朵將玨推倒在地,俯身在他肩頭狠狠咬了一口。一向溫順如羊羔的雲朵如惡狼露出虎牙,皓齒染紅,她得意笑道:“現在不會忘了。”

   天色漸晚,雲朵牽著馬兒,兩人並肩回到氈房。

   “喲,新靴子,”夏侯仲卿眼尖,見到玨穿著新靴子,笑問雲朵,“小雲朵,我的呢?”

   “給玨做了一雙,給我做了一雙,我娘自然也要收工錢,於是自己做了一雙。”雲朵巧笑道。

   “沒了?”夏侯仲卿故作驚訝問,神色實在誇張。

   “沒了呀。”雲朵咯吱笑著。

   “好了,朵朵,該回家了。”天色已晚,雲歌辭別夏侯仲卿,喚雲朵回家。

   “混小子,當真是個癡兒,還看,”夏侯仲卿拍了一下玨的腦袋,把酒囊遞給他,見到玨持疑,他正色說道,“大丈夫當負劍飲酒。”

   “當真?”玨半信半疑問。

   “我何時騙過你。”夏侯仲卿再遞,玨隻好接過,一口下肚,辛辣,香醇,且醉人。

   “別喝光了,等會有客人來。”夏侯仲卿囑咐一句。

   “誰信,你這破氈房還有客人?”玨不管不顧,喝酒吃肉不亦樂乎。

   “老夫……”

   “知道了,”玨耳朵都聽起繭子了,不耐煩說道,“老夫是喬國柱國,文韜武略天下第一,官拜柱國,領軍十萬。”

   夏侯仲卿搶過酒囊美美喝一小口,滿足地打了個酒嗝。

   不多時,有人提馬燈而來,正是宋驍封的卿大夫牧馬大夫胡塞人司頡。

   “大人,今日多有得罪。”司頡拱手賠禮。

   “無礙,”夏侯仲卿遞給他酒囊,說道,“大事要緊。”

   司頡接過酒囊灌下一大口,身子暖和了些,望了望玨,欲言又止。

   “無妨。”夏侯仲卿說道。

   司頡這才說道:“狡狐宋驍猜忌太重,我已經按照大人教的說了。”

   “隻能再等一段時間了,眼下不要輕舉妄動,”夏侯仲卿又問道,“宋軍何時要馬?”

   “按照往年慣例,要等三月。”司頡回答。

   “季春三月,”夏侯仲卿想了想說道,“現在雨水未至,不急。不過宋驍準許你去武邑探親,到時候你去找歐堯。”

   司頡點頭,提馬燈離去。

   “玨,明日你照常去潦水鳧水練劍,我出一趟門。”夏侯仲卿囑咐道。

   “好。”玨分得清輕重,眼下不是嬉鬧之時,雖然疑惑司頡去哪裏,去見誰,去做什麽,但他沒問。

   問了又如何?以他的記性,恐怕睡一個囫圇覺便忘得一幹二淨。

   塞上莽原,宋軍數百人正在安營過夜,鄒固正在為宋驍煮茶。

   茶水叮咚,水汽氤氳,鄒固不由得相去當年夫子煮茶。

   夫子自然是子醜,子醜最喜飲茶,鄒固也喜歡,倒是孟蘭更喜歡飲酒。

   自己明明才是子醜首徒,又喜歡茶道,憑什麽玉玨傳給孟蘭?若是傳給自己,鄒固捫心自問會阻止宋驍破洛邑學宮。

   不管玉玨是不是有天大秘辛,能鎮壓九州,在鄒固眼裏,玉玨便是天下首聖的身份象征。所以鄒固不主動將玉玨交還給宋驍,宋驍也不好過問,於是鄒固身懷玉玨,喜也好,憂也罷,都拿出來把玩。

   茶水叮咚,鄒固把玩著玉玨,宋驍問:“司徒以為司頡如何?”

   鄒固答道:“此人不可以不防,今日王上駁回司頡請求,實在是高。”

   宋驍哈哈大笑:“阿諛奉承之輩,若不是有馭馬之才,寡人豈會用他?”

   “王上無礙?”鄒固奉茶,說道。

   宋驍接過熱茶,欣喜回答:“無礙。”

   “臣早言王上這是心病,庸醫蒲邈哪裏看得出來。”鄒固說道。

   宋驍有疾否?宋驍有疾。宋驍的疾病便是宋國的疾病。內憂外患,所以有疾。

   宋驍有疾,鄒固有藥。

   第一味藥,便是借拜壽之事奉上溫潤暖玉。

   黎都。

   “母後還沒就寢?”赫天子拱手站在簾外,問道。

   “安神暖玉丟了,困意全無。”王太後歎氣道。

   王太後自然是蔻太後,是大黎王朝五百年來第一位理政的女子。

   赫天子神色悲哀,告退,請孟蘭入宮。

   孟蘭踏雪而來,來不及拂去肩頭飛雪,赫天子便開口說道:“太師救我。”

   “天子何故驚慌失措?”孟蘭問。

   赫天子不管什麽君子之禮,如市井小民訴苦般說道:“如夫子所料,宋驍怕是知曉了玉玨秘辛。”

   孟蘭問道:“所以王後與王太後都旁敲側擊了?”

   赫天子點頭,滿臉苦澀說道:“孤實在為難。”

   “玉玨何在?”孟蘭問道。

   “並不在黎都,”赫天子答道,“先聖有遠謀,那玉玨如今在梁州。”

   “隨日覃夫人回去的?”孟蘭心裏有了答案,問道。

   赫天子點頭,子醜恐怕宋驍竊玉,於是便讓玉玨隨日覃小翠的骨灰一同回故鄉,由日覃伯賢保管,交給假死的公子閑。

   孟蘭臉色慘敗,他起先一直懷疑為何秦淮手裏有玉玨。若非他在枳西得知玨母子二人早在十餘年前在枳西落戶,玨更是在枳西所生,恐怕他都會以為玨是先生後人,玉玨也是先生所留,否則先生為何會交代在梁州枳西有一處桃李學塾?

   孟蘭失魂落魄,是自己愚鈍了,沒能理解先生意思,僅僅將目光局限於枳西,未曾想枳西往西走便有巴山,公子閑便隱居在此。

   玨如何會有玉玨,秦淮如何會有玉玨?那玉玨分明是秦淮從公子閑手裏所得。

   黎室隻餘下子湯手裏一枚玉玨,其餘三枚,恐怕都落在了宋驍手裏。

   再聯係到岐山劍閣隻認玉玨不認人,岐山劍閣僅僅少陽一脈便可以滅蕭,若是岐山盡出輔佐宋驍,恐怕這天下真要改名換姓。

   孟蘭說出憂慮,赫天子神色更為慌張,傳令太保子湯火速來黎都覲見。

   最後一枚玉玨,不容有失。

   塞上莽原,宋驍飲茶。

   鄒固第一味藥,藥到病除,隻等黎都傳來消息了。

   第二味藥,便是繆斯與韓澤二將聯手退衛秀。自從霸王夫錯與驚鴻江望舒兩敗俱傷後,武聖無可匹敵的神話被動搖。繆斯、韓澤二將聯手可退衛秀,宋有百將,衛秀又如何?

   第三味藥是塞上莽原官牧大夫司頡再養了兩萬六千匹駿馬,宋軍戰力再強一分,天下誰人可擋,霸業何愁不成?

   宋驍有疾,鄒固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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