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楚國變故
  楚乃南荊正統,前朝遺脈,數百來年不受中原各國待見。曆代楚王披荊斬棘,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從淮河往南一寸一寸拓土,到熊冉,整整八代,勵精圖治,上朝天子,下養生民。如今疆域東壤吳越兩國,西接綦枳二邦,北抵秦嶺淮河,南達百越。

   單論地域,楚占天下四分,更有大江福澤一方,五穀豐登,並非諸侯口中遍地荊棘毒瘴,隨處虎豹豺狼。

   黎赫王二十五年,季夏。

   楚王熊冉拜征西將軍滕雲為主將,又有鎮西將軍莒臣,大將黃闌、蔡淳等人,領軍二十萬伐枳,最後功虧一簣,兵敗江城。

   若非最後關頭獨步梁州的江侯提劍而來,若非枳綦兩地黎民自發集兵,若非宋將韓澤作壁上觀,憑楚國二十萬雄師,如何不能滅梁州小國,得鹽水泉鹽之利?

   戰敗是事實,二十萬大軍近乎全軍覆沒,主將滕雲領著千餘敗軍一路出江城,過浮圖關,經枳都,闖涪陵,戰黔中,終於抵達鳳凰城。

   熊冉召見,這位號稱楚地第二點征西將軍沒了蹤影。有人說江侯提劍而來了解了他;有人說滕雲無顏麵見枳王,於是自刎;也有人說滕雲畏罪潛逃。

   伐枳之戰,兵敗江城,二十萬大軍近乎全軍覆沒,數十楚將埋骨他鄉,征西將軍滕雲失蹤,鎮西將軍莒臣疑似身死。

   苗地鹿寨鹿恩騎白鹿,馴虎豹,自封白鹿大王,領苗人十萬奪零陵、沅城。

   楚國擴地百越,然而無暇顧及 征服之地並未歸順,征服之民並未教化,百越人過南嶺,奪回舊土。

   楚征南將軍侯川奉熊冉之令領軍五萬伐南蠻,名為伐南蠻,實則尋找大將軍夫錯,五萬大軍入南蠻之地便如同人間蒸發,無影無蹤。

   宋楚都是天下九州國力數一數二的大國,聯係兩國盟約的不是一條細絲線,這條細絲線便是風華絕代的沉魚佳人巧玉。宋楚結盟伐梁州枳綦,兩國有隙,盟約出現了裂痕。韓澤回宋後,宋驍一麵調兵遣將過秦嶺,越劍陵關,借道孟焦平定綦國鄉勇義軍,一麵調遣八萬重兵防守劍陵關。

   宋驍防備的自然不是孟、焦兩國,而是楚國。熊冉心知肚明,遣使者攜帶黃金千兩、駿馬百匹出使宋國重修於好,暗地裏命鎮北將軍景瑟守禦楚國北大門。

   一時間楚國內有三苗作亂,四境隻有東境無虞。

   “王,臣有言。”農家聖人苗拜見楚王熊冉。

   “請講。”熊冉向來對苗欽佩得很,楚國十年間擴地不已,外有四征四鎮與數十萬雄兵,內有苗查農時時令。

   苗憂心忡忡說道:“王,我楚擴地不已,然教化不勤,所擴之地並非楚地,所禦之民並非楚人。臣以為,當以刀劍嚇之,五穀養之,輔以詩書教之。”

   “善。”熊冉點頭,苗所言不無道理,楚國雄師所至之地都臣服在刀劍之下,熊冉又命人運糧救濟,施以重恵。然而無論是三苗還是百越,知恩不圖報,叛亂不止。恩威並施,卻少教化,如此,苗人還是苗人,百越之地還是百越之地。

   楚有大將軍夫錯,夫錯之下又有四征四鎮,分別是征西將軍滕雲,征東將軍管嬰,征南將軍杜若,征北將軍公孫麟,鎮西將軍莒臣,鎮東將軍元季良,鎮南將軍侯川,鎮北將軍景瑟。

   十年間九位大將東征西討,南征北戰,擴地千裏,立下汗馬功勞。僅僅數月,先是夫錯與江望舒兩敗俱傷,杜若與夫錯兩人入南蠻而不知生死;再是鎮南將軍侯川一入南蠻如人間蒸發,音訊全無;最後滕雲兵敗不知所蹤,莒臣疑似戰死。

   一時間,九位大將已去其五。這一切,都是拜梁州江望舒所賜。夫錯與江望舒烏江賭戰兩敗俱傷,杜若攜夫錯沿烏江一路難逃入南蠻;侯川奉命表麵伐百越實際入南蠻尋找夫錯下落;江城之戰江侯以無敵之姿敗莒臣,戰三英,傷繆斯。

   征西將軍滕雲、鎮西將軍莒臣不在,三苗無人轄製才敢作亂。征南將軍杜若、鎮南將軍侯川入南蠻,百越才敢越南嶺,犯楚境。

   甚至宋楚交惡也是因江侯而起,若非江侯,江城早已淪陷,熊冉再大度些將枳國七城之地化與宋國。

   楚國變故,全是因江侯江望舒而起,這個獨步梁州,如今揚名天下的草莽詩人到底有多大能耐,熊冉真想見識一番。

   內憂未平,外患無暇顧及。眼下伐枳一事隻得暫時擱置,東境與吳越兩國的戰事也該收斂,北境防範宋國大軍南下即可,當務之急是平定三苗白鹿大王,收複零陵、沅城;再滅越境百越人,南嶺以北寸土不能失;等內亂平定,再依照苗之言,輔以教化。

   隻是西、南兩境四位大將生死未卜,不知所蹤,東、北兩境又需要防範強敵,偌大一個楚國,竟無可擔此大任之人。

   “王,莒將軍回來了。”苗傳達信使來報。

   楚國正值多事之秋,九位上將接連折損五位,內憂外患接踵而至,聽到莒臣歸來,熊冉好不興奮。他一改往日淡定從容,問:“莒將軍何在?傳令素來見寡人。”

   當日莒臣拚死抵擋江望舒闖陣,卻見到滕雲棄軍而逃,他要挾著荊琦君、秦孟亭二人,領著數千楚軍從江城突圍,過浮圖關,經枳都,下涪陵,渡烏江,走黔中,最終隻餘數十人抵達鳳凰城。

   來不及休整,莒臣快馬又行兩日,直達郢都。

   “王。”莒臣麵見楚王熊冉。

   “愛卿快起。”熊冉親自攙扶,莒臣自從臣服他後,盡職盡責,他力排眾議,敕封莒臣為鎮西大將,不無惜才之心。

   “罪將莒臣拜見王。”莒臣滿麵羞愧,不敢起身。

   “愛卿,伐枳之失,罪不在人,天意也。”楚王熊冉再次攙扶,莒臣這才起身。

   莒臣一路逃回鳳凰城,後腳剛到,便聽說滕雲昨日便抵達鳳凰城,如今不見影蹤。他與滕雲同位西境大將,共事不短,隱約猜測到滕雲畏罪潛逃。

   哼,身為主將,臨陣脫逃,置萬人性命不顧,若非有荊琦君為人質,江侯早就一劍將他刺於馬下了。

   “王,臣有言,不知當講不當講。”莒臣以前與滕雲有隙,隻是政見分歧,這一次滕雲臨陣脫逃讓他不齒滕雲為人。

   “愛卿請講。”熊冉猜測到莒臣要說什麽,他心裏有了主意。

   “伐枳之戰,我軍上下一心,唯有滕雲將軍臨陣脫逃,置萬餘將士於死地。幸虧眾將士以身相搏,才為罪臣殺開一條生路。”莒臣說道。

   “滕雲臨陣脫逃,當以叛國罪處之。”熊冉毫不猶豫地說。楚國物阜民豐,人丁興旺,不缺一個大將,尤其是不忠不義之人。

   “吾王英明。”莒臣拜伏,他臣服楚王熊冉,真是因為那一頓飯食?苗人總說楚王殘暴,每餐食人羹,他在沅水所見,隻有物阜民豐,隻有人丁興旺。

   天下需要一位明君,所以他忘了使命。明君需要有利劍重盾,利劍夠了,所以他轉習防禦之術,甘做重盾。

   “莒將軍有功,當賞,焦國進貢一匹野馬王,桀驁不馴,請將軍馴之。”熊冉言外之意,不言而表。

   莒臣領命,隨熊冉到禦馬場,果然有一匹通體黝黑的駿馬,野性十足,在馬場奔馳,馬夫躲在場外不敢親近。

   “將軍可有把握?”熊冉問。

   “可以一試。”莒臣手裏執鞭跳入馬場。

   那野馬王見到莒臣入場,嘶叫著衝來,鬃毛飛揚,神采俊秀。

   莒臣立在場中紋絲不動,直到野馬王衝到眼前才一躍而起,跳上馬背。

   野馬王天生是王者,哪裏甘願受胯下之辱,不住地騰越,想要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物摔死。

   莒臣一手抱住馬脖子,一手抽鞭。野馬王何曾受過這樣的屈辱,禦風飛馳,聲勢讓人咂舌。

   莒臣死死抱住馬脖子,鞭子一刻不停抽在野馬王身上。野馬王飛奔、騰越,一人一馬都不肯服軟。

   整整兩個時辰,野馬王累到口吐白沫,再也無力掙紮,低下高傲的頭顱,默許了背上這個比它還桀驁的主人。

   “幸不辱命。”莒臣牽著野馬王過來,說道。

   “王有莒臣,要取這天下又有何難?”苗擊掌道。莒臣有勇有謀,忠義兩全,比起滕雲那等臨陣脫逃又畏罪潛逃的匹夫不知強了多少。

   “王有心事?”莒臣見熊冉憂心忡忡,於是詢問。

   苗說道:“莒臣,你我同為苗人,應當知曉苗地叛亂不止,你與滕雲伐枳之際,鹿寨鹿恩自封白鹿大王,起兵十萬占了沅城、零陵。”

   莒臣正色回答:“苗大人,莒臣向來以楚人自居。”

   莒臣這一句由衷之言讓熊冉神色動容,他沒有作聲,想看莒臣到底會怎樣選擇。

   “王,伐枳之戰,臣有罪。王不責罰,已是罪臣之幸,又賜臣駿馬,於心不安,”莒臣跪伏請命,“臣請前去鎮壓白鹿叛亂。”

   “善。”熊冉哈哈大笑,終於等來這一句。有莒臣在,苗地叛亂又如何,白鹿大王又能掀起多大風浪?

   他萬幸當初沒有殺莒臣,那一頓不算可口的飯食,竟然換來一國柱臣。

   “王,木師歸來了。”有侍衛來報。

   木師正是木爾,熊冉拜木爾為國師,與大將軍夫錯俱是位列三公。

   先前木爾奉命遊說綦國,楚綦結盟伐枳。綦國兵敗巴陽,司馬郝萌身死,老將武不古再出山任司馬,與枳重修盟好,於是木爾再使宋國,楚宋結盟伐梁州兩國。

   木爾歸來,熊冉急切召見,莒臣告退,籌備鎮壓白鹿大王一事去了。

   “王,”木爾拜伏說道,“王為何再遣使宋國?”

   木爾語氣慍怒,整個廟堂隻有他與苗敢這樣與熊冉說話。

   熊冉詢問道:“木師何故這樣說?”

   “楚宋結盟,宋自詡為主,王三番兩次放低姿態,恐怕讓宋得寸進尺。”木爾定然是在宋地收到不公待遇,肚子裏憋了火。

   “是寡人不妥。”熊冉坐擁佳人巧玉,自然對親家畢恭畢敬,不想卻讓木爾遭罪,於是自我檢討。

   木爾也不敢放肆,天下做到禮賢下士的明君不多,熊冉能聽,他也不是不識時務之人。

   “王,等平定了內憂,黎都九鼎,可徐徐圖之。”木爾說道。

   熊冉大喜,問:“木師此行有收獲?”

   木爾笑答:“可王天下者,唯王與宋王也。宋王垂垂老矣,膝下並無良子,宋又有憂。”

   “此話何解?”苗詢問。

   楚國三公,木爾為國師,夫錯為大將軍,苗為司農。

   “其一,宋驍之後宋無賢君,甚至有奪嫡之亂;其二,宋地民心不歸,內憂不絕;其三,宋窮兵黷武,累國累民;其四,宋乃百戰之地,西有胡塞窺側,東有後起之秀魯國,北有北境聯盟,至於南,”木爾笑道,“宋陳兵劍陵關不過是自保 哪敢南下。”

   木爾說得條條在理,熊冉不由感慨楚有三公,國之大幸。隻是大將軍夫錯不知死活,江望舒都能捱國天雷,夫錯又豈會弱於他?但願夫錯能歸來,王霸之業,三公缺一不可。

   滕雲從江城突圍後,趕回鳳凰城,本欲麵見楚王,又怕熊冉責罰,於是轉而北上,如今剛出楚國地界,抵達焦國。

   他可記得前任征東將軍陳澤兵敗後誅滅九族的下場,前車之鑒,他不敢以身涉險。

   好在滕雲父母過去,膝下無子,如今又逃出楚國地界,就是熊冉發怒也無濟於事了。

   天下之大,他哪裏去不得?滕雲打算一路北上投靠宋國,剛到焦國又想到要與韓澤共事又改變主意。宋國去不得,畢竟宋楚聯姻,雖說在王霸大業麵前再風華絕代的佳人也是犧牲品,但他不敢去冒這個險。

   除了宋楚,隻有胡塞、吳、越、魯四國勉強有弈天下的實力。胡塞野蠻,胡塞王衛秀本就是武聖,膝下又有十八勇士,去了也不得重用,不該去。吳越兩國雖有大國之名,卻內鬥不止,早晚會淪陷在熊冉手下。能去的,隻有魯國了。

   滕雲扮作馬商,隨一商隊往魯國而去,但願魯王小白有王天下的誌向,否則天下真沒他容身之所了。

   時值孟秋,梁州。

   綦國覆滅之後,武去疾幸存下來,集結鄉勇義軍馳援江城,枳綦本就同根同源,能救兩國者,唯有江侯。

   等武去疾趕到江城,江城之戰已經落幕,江侯以無敵之姿碾壓宋楚聯軍。枳國鄉勇義軍從四境馳援而來,楚將滕雲逃匿,楚將莒臣挾持荊琦君退回楚國。

   戰事終於落下,枳綦兩國國祚卻近乎斷了。新裏一戰,綦國王族鄭氏連同綦王若虛在內盡數以身祭國運,綦國廟堂文武隻剩武去疾一人。

   綦國麵對的是十萬宋軍,枳國則是麵對二十萬楚軍。綦國尚且如此,枳國又能好到哪裏去?

   廟堂文武隻剩江望舒與千夫長楊羨,若非江望舒敗莒臣,戰三英,傷繆斯,又有各地鄉勇義軍馳援,恐怕連江城都守不住。

   江城戰事落下,江望舒命人埋葬戰死袍澤。

   烏衣巷,巴闖被楚軍合圍,數十楚軍持矛,巴闖周身竟無一處完好體膚。

   江城外,千夫長杜阿格、巴燕、樊筌,蜀黎行宮小將石峰戰死。

   江侯府邸,蜀黎行宮宮主、太保樊荼力戰而死。

   江侯府邸,巴陽大夫蘭戈力戰而死。

   江侯府邸,枳王相奚自刎。

   江侯府邸,太師卿伯身死。

   江侯府邸,少師相思自刎。

   烏衣巷,巴闖之子巴蠻戰死。

   烏衣巷,公子凜身死。

   花溪,千夫長劉泠、楊雀戰死。

   江城城門,千夫長趙牧戰死。

   蜀黎行宮小將秦孟亭,女將荊琦君被莒臣掠走。

   江州軍部將死傷殆盡,隻剩淩寒,楊柳橋一戰以一當萬,墜落楊柳河,不知所蹤。

   “江侯,江侯。”楊羨欣喜萬分,一路跌跌撞撞來報,第一聲是喜,第二聲是喜極而泣。

   “是哪位故人?”江望舒以為天上星宿又添一顆,這個夏天,枳地少了二十多萬生命,星辰平白多了二十多萬顆,再多,這蒼穹就承載不住了。再少,這大地就坍塌了。

   “巴莽,巴莽還活著,小公子也活著。”楊羨喜極而泣,聲音哽咽。

   “走。”江望舒沒有遲疑,楊羨領路,兩人趕到烏衣巷。

   烏衣巷,當日巴莽懷抱小公子相涼,躲在一間民房。滕雲先斬殺巴蠻,再擒殺相凜。斬殺二人拖了不少時間,他以為巴莽逃遠了,追逐而去,不想巴莽帶著小公子躲在民舍,捂著小公子嘴不敢出聲,於是枳國最後的血脈在滕雲眼皮底下躲過了一劫。

   小公子相涼不到兩歲,巴莽割腕以血代乳,相涼嘴唇血跡斑斑。巴莽氣息奄奄,好在還有生機,調養一番便可。

   “幸甚至哉,國祚永存,”江望舒接過相涼,雙手托起,雙膝跪地,高喊,“拜見吾王。”

   鄉勇義軍也高喊:“拜見吾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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