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涅槃劍技
  江望舒的劍名追星,乃是天下八大名(器)之一,出自名匠歐冶子之手,與踏月匕是一對。

   江望舒的劍法名星河,如今他揮出第六道劍芒,星芒閃爍,連綴之間,勉強有星辰雛形,隔星河差了不知多少。

   星河劍法,不過是當年巴山草莽孤兒江望舒月下折枝練劍時窮盡所能想到的詞綴,就跟江望舒這個名字一樣。

   星河劍法,不過是草莽孤兒江望舒的曼妙遐想,名不副實。

   名副其實的是梁州美譽人間驚鴻客,江望舒以一敵三,絲毫不落下風。

   如驚鴻翩飛,如遊龍流轉,江望舒舉手投足之間,劍芒六道閃爍,不多一道,不減一道。

   恰好六道劍芒,如眾星拱月,在江望舒周遭流轉,不讓三人親近。

   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鐧錘戈,镋棍槊棒,匕刃矛耙,無論長短,各有妙處。若是交手對弈,短兵更受寵。短兵之中,刀劍為最。

   滕雲執劍,韓澤也執劍,江侯還是執劍,唯有龍蠡持槍。

   滕雲與韓澤一左一右夾擊江望舒,龍蠡恐傷及二人,不敢肆意舞槍,隻好伺機而動。

   “繆將軍以為如何?”莒臣自詡防禦之技登峰造極,先前仍舊被江侯一劍刺穿甲胄傷到胳膊,他望著場中四人,憂心忡忡。

   繆斯盯著江望舒,眼神難掩炙熱。在洛邑學宮敗於江望舒之手他很在乎,一招落敗不過是形勢所逼,捫心自問他能在江望舒手下過百招。

   父親身死的噩耗讓繆斯劍道一途再做突破,勉強觸摸到武聖的門檻,否則如何能一劍敗田恬?

   田恬武力勝過衛尚,不輸韓澤,便是宋驍敕封百將時田恬武力也穩居前三。

   劍陵人一生隻鑄一劍,繆苦的劍名苦,躋身天下八大名(器)之列。劍陵劍術為涅槃,繆苦四十歲前名聲不顯,遊曆天下與人弈劍屢戰屢敗。四十歲後橫空出世,鑄苦劍,無人敢攖其鋒,當稱天下第一劍客。伏白出世後繆苦隻敢稱天下第二,被人所不齒。

   被人所不齒又如何,繆苦自認資質平平,能成為天下第二靠的是屢戰屢敗集百家之長,得劍術涅槃。潛龍伏白橫空出世,胡塞衛靈忍不住寒星名(器)的誘惑,仗著縱橫塞外的風采,小覷了伏白,落得個身死的下場。

   劍陵繆苦一生謹慎,年輕時遊曆天下與人弈劍從不敢挑戰成名武夫,更不敢生死相拚,於是拒絕了蕭王的重諾,更是將天下第一的名頭拱手相讓。

   天下八大名(器),蕭國獨占其二,一是許諾胡塞衛靈的寒星刀,二是與江望舒手上追星劍一對的追踏月匕。

   蕭王的重諾,便是踏月匕。

   可惜繆苦不敢去與伏白弈劍,最後踏月匕落入伏白之手。

   可惜繆苦在十年後還是沒能善終,葭萌說伏白殺了繆苦,拿了苦劍。

   繆斯練劍,劍技正是涅槃。繆苦說他資質不堪,不能出山,所以他十八之前從未踏出過劍陵。

   若不是女公子巧玉使枳,宋驍特地求情,繆斯還是不會踏出劍陵。

   “你資質不堪,比起我不到十之一二,所識之人中,田恬讚許你無力不輸他,不過是托詞,你與他弈劍,他總讓著你。等去了梁州,不要惹是生非,尤其小心江侯。”繆斯還記得離開劍陵時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一口氣交代了平生最多的話。

   繆斯認可了自己資質平平的事實,所以盡管有劍陵傳人這個響亮的名頭,有個天下第二的爹,他向來行事低調。他相識之人不多,劍陵關守將田恬是至交好友,他也信了繆苦說的田恬是在讓他。

   在枳地若非看著女公子巧玉受辱,他也不敢違背父親的交代。他所識之人不多,當年宋驍征戰四境時巧玉曾托付繆苦照顧,孩童心性,過家家時童言無忌說要娶巧玉,恰好被繆苦撞見,掉在樹上整整半天。

   從那之後他知道了什麽叫兩人之間隔著鴻溝,一個是宋驍愛女,一個不過是劍陵不成器的傳人。

   他總是刻意避開巧玉,誰知最後還是為了巧玉違背了父親的交代。

   一劍落敗後,繆斯回劍陵等候父親責罰,卻隻等到了父親的土墳。

   “夫君,爹說了,你天賦異稟,比他當年強出十倍不止。爹不告訴你真相,是怕你自恃天賦過人而驕縱。涅槃劍技隻是普通劍技,劍陵一生鑄一劍鑄的不是劍身,是劍心。”新婚之夜,若非葭萌告訴他,繆斯依舊被蒙在鼓裏,以為自己真是個廢材。

   宋驍曾經請繆苦廣開劍陵招收大宋天才,卻被繆苦回絕,說涅槃劍技是謬氏不傳之術。

   繆斯知道,什麽涅槃劍技,不過是繆苦胡謅的,他練劍,一招一式與尋常武夫無異。

   一生隻鑄一劍,鑄的是劍心,不是劍身。

   屢戰屢敗,再屢敗屢戰,最後集百家之長,這才是真正的涅槃劍技。

   所以繆斯自知不敵胡塞衛秀,依舊迎戰,與他在洛邑學宮弈劍。

   首戰衛秀,慘敗收場,這又如何?陽關再戰衛秀,比起第一次,至少不那麽淒慘。

   繆斯出山首戰敗巴闖,又被江望舒一招落敗慘淡收場。平心而論當初他可以百招之內立於不敗之地;至於如今,若是還沒見著江望舒,他有信心與他一戰;眼下江望舒以一敵三不落下風,徹底擊垮了他的信心。

   什麽宋將前三,兩年前他一劍敗田恬就隱隱約約觸及到了武聖門檻,韓澤與田恬也隻是五五開,兩年前他就可敗田恬,如今拿下韓澤,隻要百招,輕而易舉,隻是旁人不知。

   “習武就像攀山,三品在山腳,多如過江之鯽;二品在山腰,也有高下之分;一品方可登頂。”繆苦曾教誨。

   “山外有人,人外有人,比如我,撥雲見霧,眼前橫亙著另一座大山,始終不敢去攀登。”繆苦曾教誨。

   “登山且絕頂,一覽眾山小,天下隻有伏白。”繆苦曾教誨。

   繆斯眼前橫亙著兩座大山,一是胡塞衛秀,二是梁州江侯。看不見的地方,還有一座更高的山,他幾乎不出世,隱居在山中。他何必出世?天下再無比他更高的山,他一覽眾山小。

   江侯就在他眼前,繆斯眼裏灼熱之意,如同餓死鬼望見饕餮盛宴,如同登徒子望見絕代佳人。

   滕雲、韓澤、龍蠡三人合圍江望舒,戰局僵持。忽然,韓澤一聲哀嚎打破了僵局。

   以少敵多,久戰必輸,江望舒知道這個道理。三人都不是庸人,都是名聲響徹一地的大將,自然也知曉。

   所以三人不急不躁,不顧什麽勝之不武,君子之禮,加之忌憚江望舒的劍,於是有意耗下去。

   以少敵多,想要破局,隻能集力敗一人。龍蠡施展不開,不用去管,其餘兩人,韓澤稍弱,江望舒分心抵擋滕雲、龍蠡的攻勢,又全力殺向韓澤。

   韓澤心裏憤懣,柿子要撿軟的捏,擺明了江望舒把他當成弱者。可偏偏他又不敢獨自接江望舒的劍,於是且戰且退,離戰圈遠了一個身位。龍蠡補進來,江望舒臉色依舊平靜,攻勢逐漸削薄,堪堪抵擋龍蠡、滕雲合擊。韓澤大喜過望,以為江望舒力竭,想要爭頭功,於是又殺進戰圈。江望舒一劍本是朝龍蠡而去,忽然折轉追星,韓澤剛好撞上。

   這一聲哀嚎,正是韓澤發出來的,江望舒變招,追星劍芒閃爍,刺穿韓澤甲胄,正好刺中他腰身。

   滕雲見韓澤急功近利,暗罵一聲蠢材,江望舒哪裏力竭,不過是引誘韓澤。三人合戰江望舒尚且吃力,如今韓澤喪失戰鬥力,兩人麵對江望舒淩厲攻勢苦苦支撐,險象環生。

   龍蠡手肘中劍,長槍脫落,躲開江望舒兩劍後拉著韓澤翻身上馬,兩人同騎逃走。

   滕雲也無力再戰,上馬緊隨龍蠡而去。

   江望舒先敗莒臣,再以一敵三敗韓澤、龍蠡,這等戰力,豈止獨步梁州!

   枳軍軍陣,萬三鄉勇義軍士氣大振,高呼“江侯”。

   反觀宋楚聯軍,兩萬人人心惶惶,武聖的威名,對這些三品武夫來說太過於駭人了。

   “韓兄,依我之言,擊鼓進軍吧。”滕雲心有餘悸,慶幸有韓澤、龍蠡替他擋刀,江侯並沒有把他當做主要目標。

   韓澤褪去甲胄,腰腹流血不止,江侯這一劍,險些要了他老命。軍醫替他包紮,他疼得近乎昏厥,哪有功夫理會滕雲。

   “我去會一會江侯。”繆斯說完,闊步上前。

   滕雲不得不稱讚繆斯勇氣可嘉,當然,更多的是譏諷愚不可及。莫非他以為他勝過三人聯手?還是他以為江侯力竭?或者單純是因為一招落敗,想要一雪前恥?

   江望舒抱劍而立,滕雲隻覺得他的武聖之勢不知何時施展,簡直將整個戰場都籠罩進去。

   武聖之勢啊,武聖,滕雲雙眼迷離,他何曾不覬覦。

   莒臣望著江望舒,眼裏充斥著戰意,開口說道:“江侯的劍技,比我防禦之技強。”

   滕雲氣到幾乎吐血,莒臣這廝,莫非真感受不到江侯的武聖之勢?

   莒臣不知滕雲如何是想,他認可的人不多,反正滕雲不算。大將軍夫錯自然算,莒臣曾與他對弈,百招前他可以抵禦,百招後他的防禦之技在夫錯霸王戟下不堪一擊。巴闖算一個,隻可惜還未盡興巴闖便闖陣身死。作為對手,他不會手下留情,作為朋友,巴闖值得敬重。

   眼下又多一個江侯,莒臣回想與他交手時是八十五招落敗還是八十六招,苦思不得其解。下一次,定然要在江侯手上撐過百招,莒臣安慰自己。

   繆斯持青鋒而去,與江望舒麵對而立,龍蠡怕繆斯不敵,左手持槍掠陣。

   “江侯,請指教。”繆斯繼承了繆苦的沉默寡言,他單手持青鋒,主動發起攻擊。

   青鋒勉強算得上名劍,削鐵如泥,正好趁手,比起追星,弱了一籌。

   江望舒已經被眾人確信是武聖,他勉強摸到武聖的門檻,比起江望舒,又弱了一籌。

   知道必敗無疑依舊出戰,因為他是繆斯,他身懷天下覬覦的劍陵不傳之術涅槃劍技,豈有避戰之理?

   天才也好,廢材也罷,繆斯不在乎,提劍而起,衝向江望舒。江望舒是武聖也好,不是武聖也罷,他是橫亙在繆斯心中的大山,越過他,大山也是墊腳石。

   曾經江畔獨步尋花,江望舒是才情斐然的草莽詩人。如今江畔力戰,江望舒又是獨步梁州的人間驚鴻客。這一戰,他有非勝不可的理由。

   棹舟而行,與舟子同食,與漁夫同寢,與農人笑談時令。

   拔劍而出,斬羅氏叔侄,平武聖夫錯,與繆斯弈劍江畔。

   繆斯承載著武聖信念,青鋒感受到主人的情愫,嗚咽和鳴。江望舒背負枳國國祚,追星劍鳴咻咻。

   子醜盛讚繆斯為寐虎,醒時亂天下。十招,繆斯與江望舒平分秋色;五十招,繆斯不顯頹勢;八十六招,莒臣臉色凝重,對繆斯再高看一分;一百招,繆斯依舊不落下風;一百二十招,韓澤冷哼一聲,說道:“江侯力竭而已”;一百二十八招,江望舒遞出一劍,平平淡淡,一如當年草莽孤兒折枝練劍時的力道,追星再起第七道劍芒,繆斯舉劍抵擋,退後八步,江望舒一步未退。

   莒臣身在局外,看得真切。傳言江侯與夫錯烏江賭戰時五道劍芒戰平夫錯;先前江侯六道星芒力戰三位二品頂尖大將;眼下七道劍芒,盡管第七道微弱如螢火,那也是劍芒。

   繆斯拄劍勉強支撐,嘴角鮮血汩汩。龍蠡策馬將繆斯拉拽上馬,調轉馬頭回陣。

   “擊鼓,進軍。”眼見江望舒上馬追來,滕雲下令進軍。宋楚聯軍連同他在內五名大將都是顯赫一地的大將,先後敗於江侯之手,甚至江侯任有餘力。為今之計,隻有一戰定勝負了。

   江望舒離宋楚聯軍軍陣五十步,楚軍出擊,宋軍按兵不動,江望舒策馬迎上,想要以一敵萬。

   “不自量力,當真以為萬人敵了?”韓澤望著那一人一劍衝陣而來的江望舒,嗤笑道。

   “楊將軍,下令吧。”

   江侯囑咐,他不下令,不準進攻。

   “擊鼓,”楊羨眼見著江望舒一人衝陣,不忍去看,嘶吼著,“進軍!”

   “唉。”江望舒歎息一聲。

   楚君一萬如洪流,撲襲而去,在滕雲眼裏,江望舒不過是一顆狗尾草,頃刻之間便會被吞沒。楊羨如何不知,江望舒不讓進軍,不是忘了,是舍不得這一萬三鄉勇義軍戰死。他就像一顆參天大樹,洪水肆虐而來,他以身抵擋,庇護身後黎民。

   枳地五十萬戶,兩百萬黎民,十戶養一兵。二十萬枳軍,全軍覆沒,餘下這些都是鄉勇義軍,無盔無甲,鋤耙上陣。

   江望舒一人沒入楚軍一萬大軍中,馬兒被挑翻,他落地步戰。劍起劍落,七道星芒閃閃爍爍,連綴成線,交織成河。

   當年月下折枝練劍的草莽孤兒江望舒幻想著有朝一日劍起便是數點星辰,劍落則有星辰交織成星河。那個窮盡知識才給自己起了一個江望舒雅名的孤兒終於出一劍便是星辰,出百劍星河連綴。

   萬夫莫敵之勇,不過於此。

   雖千萬人,吾往矣,便是如此。

   洪流無情,肆虐之處民不聊生。星河有情,每一顆星辰都是枳民所化,恩澤枳地。

   “國祚綿延!”江望舒提劍衝陣,殺向滕雲。

   楚有九將,武聖夫錯為大將軍,其下是四征四鎮。滕雲為征西將軍,枳國覆滅他是罪魁禍首。

   此戰,生死他已置之度外,死了也可以化作星辰恩澤一方,死又有何懼?滕雲該死,不得不死,滕雲拿命來。

   滕雲眼中這顆卑微的狗尾草從洪流中逆流而上,提劍而來。滕雲不信他能在萬軍從中斬殺自己,便是淩駕於他之上的夫錯也隻能敗他 不能殺他,江望舒又如何,江侯又如何,人間驚鴻客又如何?

   楊羨率領一萬三鄉勇義軍衝擊而來,江城人聲鼎沸,殺聲遍天。

   江望舒提劍逆流而上,無人能擋。七道星辰劍芒如逝去的故人庇護著他,一直殺到離滕雲不足二十步。

   滕雲、莒臣兩人各自占據一乘戰車,望著江望舒從百步之外一路破陣,單人闖來。

   “莒臣,韓澤呢?宋軍呢?”滕雲喝道。

   莒臣望去,韓澤領宋軍退到百步之外,朝浮圖關方向離去。

   “韓澤小人,他日定不饒你。”滕雲實在不齒這個奸詐盟友,奈何距離太遠,戰場又喧囂,韓澤聽不見。

   韓澤聽見又如何,他已接到斥候來報枳綦兩國鄉勇義軍零零散散自發奔赴江城而來,再不退軍隻能埋骨江城。

   無論是他還是滕雲,甚至是宋驍、熊冉,都低估了這兩個邊陲小國了。

   莒臣跳下戰車,攔截江望舒而去。他一人不敵江望舒,但他有萬餘楚軍,隻要江望舒是凡胎肉體,就不可能以一敵萬。

   “滕將軍,撤吧。”宋有斥候,楚自然也有。

   江望舒已經殺到十步開外,滕雲咬牙切齒,這一戰再無回天之術,再不走便走投無路,於是一千輕騎撤退。

   一將功成萬骨枯,餘下的楚軍,是死是活他管不了了。至於莒臣,死了也好,眼不見心不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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