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人間驚鴻客
  巴陽以東,枳西以西,枳江之南,巴山北麓,有一間草舍。

   江望舒從草舍出來,先是去掛著累累青果的桃樹旁祭拜了新壘的土墳。

   土墳是日覃伯賢的,沒有屍骨,沒有衣冠,隻埋著玉圭。

   “姨夫,你的劍。”桃花農取了江望舒的追星,亦步亦趨。

   江望舒抖落白袍塵屑,取過劍,毅然下山。

   “姨夫,我也去。”桃花農央求道。

   “姨夫一人去足矣。”江望舒頭也不回,闊步前行。

   半個時辰,江望舒下山,身後跟著數十鄉勇。

   正午,江望舒抵達巴陽,數百鄉勇追隨。

   又一個時辰,江望舒抵達浮圖關,身後有數千鄉勇。

   再半個時辰,江望舒抵達江城,近萬鄉勇緊隨其後。

   “諸位,承蒙厚愛。”江望舒朝近萬鄉勇深深作揖。

   江城。

   楊羨領五千敗軍剛出城門,前有強敵,後有追兵,以為再無活路,卻見宋軍軍陣中走出來一將,朗聲說道:“滕雲,現在能否好好談談?”

   滕雲追逐楊羨而來,不想遇見韓澤領軍而來,暗罵一聲卑鄙,表麵和和氣氣回答:“韓兄,先鏟除枳國餘孽再談如何?”

   韓澤命宋軍讓道,哈哈笑道:“好啊,那我作壁上觀,請君隨意。”

   宋軍有萬餘,休整了數日。楚軍也有萬餘,個個負傷,人人疲倦。韓澤之意,無非是不插手楚枳兩軍戰事,等雙方兩敗俱傷後再趁火打劫,坐收漁利。

   滕雲如何不知,知道又能如何?眼下他是騎虎難下。

   滕雲按兵不動,若是追殺枳軍,正中韓澤下懷,眼下能做的,隻有命大軍就地休整。

   韓澤不急不躁,這局對弈,他來遲了,遲了又如何?時機恰好,誰規定了對弈隻能有兩方?

   楊羨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夾在宋楚兩軍之間,也隻能休整,思索著退路。

   三方人各懷鬼胎,偃旗息鼓。

   有兵士來報,說又有枳地鄉勇從浮圖關而來,韓澤大驚,問清人數,不過萬而已,這才稍微鬆懈。

   韓澤破綦國,一路勢如破竹。這幾日作壁上觀,不得不稱讚枳人的骨氣,鄉勇義軍自發集兵馳援江城,這一大變數讓滕雲大為頭疼。

   枳地鄉勇義軍是變數,最大的變數,還是他滕雲。滕雲不急,一萬鄉勇義軍,雜兵而已,來了又何妨?

   江望舒領近萬鄉勇義軍而來,局勢一變再變,從三方勢力變四方。

   近萬鄉勇義軍列陣,江望舒一人一劍走向宋軍。

   宋軍大多聽過江侯威名卻不識江侯,沒收到韓澤命令隻好嚴陣以待。誰知這人居然不識好歹,對一萬宋軍熟視無睹,雖說麵色溫潤如玉,和煦如暖風,但這一人闖陣的架勢未免太過囂張。

   “站住。”宋將尤裏策馬持劍而出。

   江望舒迎麵而去,步伐不緊不慢,惹得尤裏怒火中燒,雙腿一夾,馬兒朝江望舒奔馳而去。

   追星一閃,一點星芒閃爍,尤裏倒地。

   宋軍見尤裏被殺,不再猶豫,一擁而上。

   江望舒步子依舊不緊不慢,追星長劍星芒點點,連綴成線,五道星芒凝實,觸之者死。

   韓澤收到後軍異樣,勃然大怒,不知是江望舒,傳令後軍轉前軍,先滅了枳地鄉勇義軍。

   枳地鄉勇義軍見到江侯深陷敵陣,向宋軍陣地發起衝鋒。

   楊羨不知變故,隻見到宋軍莫名其妙往後方廝殺而去,大喜,猜測到有援軍來了,下令衝陣。

   五千敗軍緊隨楊羨衝擊宋軍陣地,韓澤叫苦不迭,本來是坐收漁利的,不想卻被前後夾擊。

   他不經意回頭,望見滕雲依舊按兵不動,惱羞成怒,又無力顧及其他,隻好奮力衝殺。

   “哈哈哈,天助我也。韓澤小兒還想當黃雀,可惜了。”滕雲好奇是誰進攻宋軍,他現在不光有閑心休憩,甚至還想載歌載舞。

   可惜,沒有歌姬舞女,隻得作罷。他暗暗惋惜不該對那二十劍侍痛下殺手,多美的人兒,可惜。

   到底是鄉勇義軍,加之楊羨無五千人又負傷且疲憊不堪,宋軍很快穩住陣腳。

   韓澤且戰且退,大軍收攏,推到綦水畔。

   江望舒無心戀戰,也領軍退到枳江畔,與楊羨會師。兩軍會師,共計一萬三千。

   “江侯。”楊羨心好累,他隻是一個小小的千夫長,卻是最後一個枳將,他的肩膀扛不動枳國國祚,又不能放下。一聲江侯,他終於累垮了,“哇”地一聲哭出來。

   江望舒掃視周遭,眉頭緊蹙,問:“他們呢?”

   “都沒了,君上沒了,太保沒了,執圭沒了,都沒了。”楊羨好不容易神情低落,枳國幾乎都沒了,江城淪陷,王族幾乎死傷殆盡,枳軍近乎覆沒。

   江望舒轉過身拭淚,還是來晚了。

   宋軍軍陣,繆斯兩眼直勾勾盯著江望舒。龍蠡問:“那就是江侯?”

   繆斯點頭。

   楚軍軍陣,滕雲命人將荊琦君帶上來,問:“那是江侯江望舒?”

   荊琦君抬眼望去,奈何相隔兩百步 看不太清。她又側頭打量著滕雲,譏諷道:“你怕了?”

   滕雲臉色凝重,江侯有多強他沒見識過,但他不是夫錯十招之敵。

   那又如何,他就不信江望舒能以一敵萬,故作輕笑,說道:“怕?我滕雲縱橫荊、揚兩州,豈會怕區區一個梁州草莽?”

   正好宋軍派來使者求見,滕雲也不與荊琦君計較,去見了使者。

   “滕將軍,韓將軍請你一見。”使者恭敬說道。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滕雲冷哼道。先前韓澤想趁火打劫,眼下江侯歸來又想著和解,這種兩麵三刀的人,還是少打交道的好。

   “滕兄,先前我收到斥候來報江侯歸來,特地來助你一臂之力,開個玩笑,不要當真,”韓澤替滕雲斟滿了酒,又自罰一杯,繼續說道,“我先陪個不是。”

   “哪裏的事,韓兄有心,待戰事落下,我定與吾王稟報韓兄相助之恩。”滕雲借台階而下,飲了酒,兩人心懷鬼胎,表麵又前嫌盡釋。

   “這江侯當真如此了得?”雖說江侯與夫錯烏江賭戰一事傳遍天下,但滕雲心裏還是不願相信。夫錯是誰,那是武聖,他不信梁州僻地還會出一尊武聖。

   “繆斯,你來說。”韓澤不回答,隻拉出繆斯。

   滕雲自然知曉劍陵傳人繆斯,他爹繆苦,號稱天下第二,可惜。宋驍掩飾繆苦身死一事,後來被胡塞衛秀揭露,又說繆苦老死。滕雲早從付錯之口得知繆苦被伏白一劍取了首級。

   天下第二終究隻是第二,就像他滕雲號稱楚地第二,比之夫錯,豈止差了一等?

   繆斯一向沉默寡言,出山首戰敗在江望舒之手是恥辱,本不願提起,又迫於形式,隻好說道:“江侯一劍敗我。”

   滕雲大驚,繆斯雖說年紀尚輕,但他咋楚地早有耳聞繆斯乃是宋國前三戰將,不輸韓澤、龍蠡。滕雲自知與韓澤不相上下,江侯能一招敗繆斯,豈不是能一招敗他?

   眾人都頭疼不已,江侯與武聖夫錯那一戰實在是太過於耀眼了。

   “哈哈哈。”笑聲不合時宜,是那楚將莒臣。

   “莒臣,你笑作甚?”滕雲惱怒問道。

   “且不論楚與宋有大軍兩萬,枳國不過萬餘傷兵殘卒,諸位都是威名赫赫的大將,不會真以為武聖當真天下無敵了吧?”莒臣輕笑。

   在場幾人,韓澤、龍蠡都是宋國頂尖戰將,繆斯乃是劍陵傳人,滕雲武力楚地頂尖,莒臣兩戰巴闖立於不敗之地,都不是庸人。

   江侯能力戰夫錯,是武聖無疑。武聖啊,那是武聖,是多少武夫窮極一生追逐的目標。

   武聖沒有一個固定的標準,虛無,縹緲,有真切。

   天下可堪為武聖之人,哪一個不是驚才絕豔?

   潛龍伏白,獨步天下,出世僅僅一年,一人斬數十大將,更是斬殺武聖衛靈,覆滅蕭國國祚。

   劍陵繆哭,天下第二,宋驍仰仗繆苦之勇,十年盡得中原百城。

   胡塞衛靈、衛秀,鐵騎所至,寸草不生。

   楚國夫錯,南征百越,攻無不克 戰無不勝。

   武聖當真就超脫凡俗,脫離了肉體凡胎?武聖也會死,胡塞衛靈死在伏白劍下,劍陵繆苦死在伏白劍下。夫錯與江侯烏江賭戰,兩敗俱傷,夫錯現在還不知所蹤,遑論死活。

   天子得天道認可,所以天子便是天道代言人,天子敕封,可以為聖。如今黎室式微,禮崩樂壞,天子名存實亡,大國占據一州,甚至兩州之地,好歹也分到一縷天道意誌。諸侯敕封,也可以為聖。

   武聖有別於二品武夫的,不過是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武聖之勢。

   “武聖之勢,不過是恐懼。諸位的畏懼之心有多強烈,武聖之勢就有多強烈。”莒臣見到眾人滿麵疑惑,笑道。

   幾人都不是庸人,都是獨步一國,揚名一州的二品武將。道理都懂,可是真要麵對一尊武聖,內心恐懼猶如野草瘋長。

   人心如沃壤,愛、恨、懼起先都隻是一粒種子。越是想,便越是滋養心頭種子瘋長。

   “你們若是怕了,我先去戰江侯。”莒臣見眾人神情肅穆,如臨大敵的樣子,譏笑道。

   “那你去,看看是你的龜殼硬,還是江侯的劍鋒利。”滕雲冷哼一聲,接下話茬。

   莒臣不以為意,提著苗刃上馬,慢悠悠走到陣前,喊道:“吾乃楚國鎮西將軍莒臣,請江侯賜教。”

   楚有四征四鎮,滕雲是征西將軍,莒臣是鎮西將軍。

   江望舒提劍迎上去,麵色平靜,語氣溫和,說道:“侵我枳土,殺我枳民,犯我枳邦,你該死。”

   平靜如木葉緩緩落在湖麵,不掀起一絲波瀾。

   江侯不拔劍,莒臣不抽刀。莒臣說道:“請江侯出劍。”

   江望舒憐愛地摩挲著追星長劍,如果不是不得已,怎麽舍得讓她沾染血跡。

   江望舒眼前浮現出杜若的麵容,不傾國,不傾城,隻傾倒我一人足矣。

   “如你所願。”

   江望舒連連遞出五劍,星芒五點連綴成線,可惜,離星河還差得太遠。

   莒臣善守,強如巴闖兩次與莒臣交手不能勝他。江侯出劍力道並不重,二品武夫,除了如巴闖這類蠻力驚人者,幾乎都是以技取人。莒臣精通防禦之技,滕雲稱為龜殼。江望舒有星河劍法,五劍過後,再出劍也隻有五道劍芒。

   烏江賭戰時,江望舒五道劍芒與夫錯不分上下,如今卻不能奈何莒臣,可見莒臣防守之道不是浪得虛名。

   滕雲等人見莒臣接下江侯五劍,欣喜之餘心裏也有了底氣,或許江侯並未達到武聖境界。

   外人看似輕鬆,隻有莒臣知曉江侯有多強,交手之間,江侯遞出百十劍,雖說隻有星芒五點,但莒臣抵擋已是不易,比他與巴闖打一個時辰還難。

   “星河。”江望舒小聲念叨,聲音微不可聞,莒臣也沒在意。

   第六道劍芒顯現出來,劍芒連綴成線,莒臣受創,吐血不止。

   莒臣自知力竭,不敢逞強,策馬回陣,高喊:“諸位救我。”

   眼下不是計較私人恩怨之時,滕雲馭馬而出,攔住江望舒,身後韓澤咬牙也策馬上陣。

   以為是楚國征西將軍,一位在宋國百將裏排行第二,兩人合力戰江望舒。

   這一戰,勢必將他斬殺,否則定然成為心腹大患。

   江望舒以一敵二,任有餘力,一共六點星芒,五點閃爍,一點微弱。

   江望舒每出一劍,星芒消散一道,又再起一道。韓澤、滕雲二將竭盡所能,卻始終傷不了江望舒分毫。

   楊羨見宋楚以二對一,心中不忿,出陣而去。他隻能算三品偏上,雖然習劍,卻未小成。韓澤、滕雲都是成名大將,江侯有危,他不能不上。

   龍蠡雖然不齒以多欺少的行徑,但江侯疑是武聖,當的起這般待遇。龍蠡見楊羨出陣,也策馬出陣,攔住楊羨。

   龍蠡在宋國百將裏排十一,如今宋國百將除了韓澤,前十悉數殞身,所以他算第二。將軍的榮耀讓他不願加入戰局,隻是攔住楊羨。

   楊羨如何是龍蠡敵手,兩人交手幾招,楊羨便被一槍刺中落馬。戰場對敵人心軟便是對自己殘忍,龍蠡深諳這個道理,於是一槍朝楊羨刺去。

   江望舒見到楊羨受創,抬手一劍攔住龍蠡,又俯身一把抓起楊羨,拋到楊羨馬上,劍身一拍馬屁股,馬兒吃驚,往枳軍陣裏奔馳。

   韓澤、滕雲二將大喜過望,趁機襲來,兩人左右夾擊,被江侯俱數擋住。

   江望舒抵擋住韓澤、滕雲二將夾擊,再揮劍,星芒再起,又是六點。

   仿佛天上星辰,六點劍芒閃閃爍爍。韓澤攻勢連連,收不住劍,無暇防備,身中一劍。

   劍痕不深,僅僅是皮肉傷,奈何傷在腰腹,每一次呼吸都吃疼,戰力銳減。

   “龍蠡,還管什麽君子之禮。”韓澤喝道。這龍蠡戰力不俗,就是喜歡拘禮。楊羨逃竄後,他站立在戰圈之外,全然沒有插手意圖。

   見到江侯以一敵二尚占上風,龍蠡咬咬牙,提槍進入占據,三人合力戰江望舒。

   楊羨返回軍陣,懊惱不已,自己本想去助江侯一臂之力,卻不想成了累贅。他與淩寒年紀相仿,江侯不在時淩寒能獨當一麵,自己卻隻能成為累贅。

   “楊將軍,下令進攻吧。”枳軍將士看著江侯以一敵三,心裏不是滋味。江侯再強,也不是神人,以一敵三,實在勉強。

   楊羨緊咬嘴唇,嘴唇翕張,好幾次想要下令,話都到嘴邊了又硬生生吞回來。江侯有令,他不讓進攻不準進攻,楊羨隻得遵命。

   場上江侯以一敵三,如驚鴻翩飛。

   枳地水暖,鴻雁常駐留,最喜歡單腿杵在水田裏,眼神傲慢,隻可遠觀,不可親近。

   驚鴻是祥瑞禽鳥,傲慢,美麗,且神秘,不像人間之物。

   梁州美譽江望舒是人間驚鴻客,論武力,獨步梁州,無人可當;論才情,詩文上到廟堂枳王,下到江湖婦孺,人盡皆知;除此,通曉音律、愛民如子。比起驚鴻,江望舒更不該是人間所有。

   江望舒鎮守西境,蜀將聞聲退軍,不敢伐枳;江望舒棹舟江上,少女見了,心猿意馬,不肯浣衣。

   梁州三國有人不識君上,但無人不曉江侯。

   宋楚兩軍五位大將,除了負傷的莒臣與繆斯,三位合戰江侯,卻始終奈何不得他。

   江望舒如驚鴻翩飛,以一敵三不落下風,再也無人敢不信他已是武聖。

   畢竟滕雲號稱楚地第二,夫錯之下第一人。夫錯敗他,隻需十招。江侯先敗莒臣,再以一敵三,不輸夫錯。

   繆斯眼望著交戰四人,並沒有參戰的意思。他不是龍蠡,不拘泥什麽君子之禮。他與韓澤不同,韓澤想爭的是宋國百將第一人,他想爭的,是武聖啊。

   出山使枳,與巴闖弈劍,沒人記得他勝了巴闖,隻記得江侯一招敗他。

   洛邑學宮弈劍,又敗給胡塞衛秀。

   陽關之戰,再敗給胡塞衛秀。

   無論是衛秀還是江望舒,都不是他的大敵,伏白才是。

   驚才絕豔的天下第一劍客,潛龍伏白啊。殺父之仇,不可以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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