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陷陣之誌
  楚軍六萬鋪天蓋地撲向江城,區區萬餘枳軍如何抵擋?不到一個時辰,枳軍已不足三千,隻得退守江城。

   楚軍勢如破竹,占據江城。旌旗飄揚,枳國最後一座孤城終於插在江城之上。

   江城還未徹底淪陷,三千殘兵敗將護衛著枳王相奚且戰且退,這葉孤舟,將沉矣。

   “國祚難延,寡人是罪人。”相奚聲淚俱下,自己竟成了末代枳王。

   “王,巴闖會來的。”樊荼已經力竭,但使命不允許他倒下,他要是倒了,再也沒人能站出來。

   退已無路可退,與其坐以待斃 ,不如盡力一搏,萬一巴闖真會來呢?

   “琦君聽令。”

   “在。”

   “召集行宮劍士,保護吾王。”

   荊琦君聽令,護衛著枳王退到江侯府邸,那裏還有蜀黎行宮劍士四十一,女子劍侍二十。除此之外,枳軍再無一兵一卒。

   江侯府邸,推門進去,一群年輕劍士執劍而立,最年長者尚未成年,最年幼著還是總角稚子。

   枳王相奚有兩子,長子相凜,年僅十一;幼子相涼,蹣跚學步。

   卿伯領著相凜出來,見到枳王相奚,沒有行禮,這些繁文縟節,當省則省。

   “城破了。”相奚放下國君架子,在卿伯麵前,他隻是一個晚輩。

   “還有多少人?”卿伯沒有驚詫,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能堅守到今日,已是不易。

   相奚遲疑了一下,如實回答。國祚難延,頂對再過一個時辰,楚軍就該打到江侯府邸了。

   “凜,怕不怕?”卿伯心裏有數,他這個年紀早已活得透徹,看開了生死,卻放不下國恨。

   相凜搖搖頭,他的眼神堅毅,他的神情肅穆,他的身子挺拔,他的語氣溫和,說道:“不怕。”

   卿伯牽著相凜回屋了,時不我待,身為太師,教導公子是職責,相凜勝過他,也勝過相奚,將來定是一代明君,要學的還有很多,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江城,楊柳巷。

   小巷盡頭有河名楊柳,有橋亦名楊柳。時值季夏,婀娜楊柳搖曳在風中,與肅殺的戰局格格不入。

   樊荼正與楚軍苦苦廝殺,三千人馬又折損一千。

   江城外,巴闖全速行軍,終於趕到江城。

   江城已經失守,楚軍旌旗高懸城上,宣布對這座孤城的占領權。

   巴闖是個莽夫,他那顆心一向粗糙,在感情一事上向來愚鈍,連遲鈍都談不上。繞是如此,這一刻他也覺得心口一陣絞疼,心裏守護的東西,不在了。

   感情的愚鈍不代表巴闖是鐵石心腸之人,心口的絞疼是他最後的溫情。巴闖五體伏地,痛哭不已,五萬鄉勇義軍個個擦拭眼淚。

   江城到底是失守了,枳國到底是淪陷了。

   巴闖自責不已,浮圖關莒臣連夜撤軍自己竟然不知不覺,江城失守,巴闖之責。

   江城楚國守將正是莒臣。巴闖遠遠望見莒臣,兩眼火星迸濺,下令攻城。隻要枳國還有一兵一卒,這場衛國之戰就還在繼續。

   莒臣自然也見到了巴闖五萬人馬,城門已破,又無箭矢,隻能步戰守城,再拖一時半刻,城內戰事就該落幕了。

   巴闖五萬,莒臣四萬,兩萬正隨滕雲剿除江城。沒有擊鼓,沒有豪言壯語,巴闖一馬當先,五萬鄉勇義軍緊隨其後。

   兩軍碰撞,短兵相接。巴闖持寬刃刀,莒臣持苗刃,兩人再戰。

   “闖兄,今日你我務必分個高下。”莒臣不喜歡留下遺憾,前日與巴闖一戰並未盡興,今日之戰,他早已迫不及待。

   巴闖不答,刀刀致命。

   “闖兄,枳國已經覆滅,你這一切都是徒勞,不如歸順楚王,以闖兄之勇,定然拜四征將軍。”莒臣難得遇見同類,心裏生出惜才之心。

   巴闖依舊不答,攻勢更加淩厲。莒臣也不敢再分心,全力抵擋巴闖。他享受與巴闖亦刀,兩人都是純粹武夫,他精通防禦之道,武聖之下無人可破開他密不透風的防禦。

   巴闖隻是三品,靠著一把蠻力躋身二品上流。巴闖憑著二虎之力,勉強占據上風,雖有優勢,卻不足以轉為勝勢,這莒臣的防禦,跟龜殼一樣,讓他無從下手。

   好在楚軍剛經曆大戰,人人疲憊不堪,巴闖所領的五萬鄉勇義軍以逸待勞,又有人數優勢,勉強占據主動。

   兩軍前赴後繼,共計九萬人馬在江城外激烈廝殺,遍地伏屍,血流漂櫓。

   江城,楊柳巷。

   楊柳巷失守,兩千人馬再折損大半,隻餘八百。枳軍沿楊柳橋退到對岸,再退,便是江侯府邸了。

   楚軍分散繞道越過楊柳河,江侯府邸不容有失,樊荼隻能退守。然而楊柳橋又有楚軍大部,楊柳橋若失守,就真的無力回天了。

   江城外,兩軍鏖戰半個時辰,各死傷數千,想要攻下江城,談何容易?

   巴闖與莒臣拔刀相向,巴闖刀鋒冷冽,攻勢淩厲,卻始終破不了莒臣密不透風的防禦。莒臣抵擋遊刃有餘,卻不諳熟進攻之道,於是兩人再如何也是僵持。

   僵持,於楚而言,便是勝。如今滕雲已率兩萬人馬入城,憑枳國三千殘兵敗將如何抵擋?

   莒臣要做的,就是攔下巴闖。

   滕雲不在,巴闖確信江城還未徹底淪陷,枳國還未敗,他一刀震開莒臣喚道:“楊羨、趙牧何在?”

   楊羨、趙牧應聲而來。

   “你二人拖住莒臣,死也要抱住他大腿,我去闖陣。”巴闖下令。

   楊羨、趙牧領命,兩人合力拖住莒臣。巴闖撿了一杆長矛,喝道:“衝陣!”

   枳軍以巴闖矛尖,硬生生插入楚軍軍陣。鄉勇義軍用性命為巴闖殺開一條血路,終於闖出楚軍軍陣,抵達城門。

   江城,楊柳橋。

   淩寒請命守橋,一人一槍守橋。

   淩寒後腰脊柱被剜去一塊,戰甲已經卸下,後腰裹著草藥,嚴嚴實實纏了三圈布條。他左手撐著後腰,右手持槍,目光冷冽,長槍更冷。

   兩萬楚軍也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占領楊柳巷,隻餘一萬五,有有五千分散追逐枳軍,隻有萬餘人抵達楊柳橋。

   好一個隻有萬餘人,楊柳橋守軍隻有淩寒一人。

   楚人已被這個冷麵將軍嚇破了膽,不敢接近。淩寒槍挑霸王槍翟羽,萬軍從中取蔡淳首級實在是震撼人心。於他們而言,這不過是一場必勝之戰,沒必要再搭上性命。

   “他就一人,又不是三頭六臂,怕他作甚。”

   “滕將軍說了,取淩寒首級者,賞黃金百兩,封千夫長。”

   “淩寒有傷。”

   有人鼓動,便有人上鉤。巷子不過四丈寬,勉強容得下六人並排,楚軍揮刀提劍,握矛執戈殺向楊柳橋。

   淩寒占據地利優勢,一人守橋,楚軍雖有萬人,真正能近身的隻有十餘人,一時間那淩寒毫無辦法。

   江城,城門。

   巴闖衝出楚軍軍陣,抵達城門,身邊鄉勇義軍不足千人,每時每刻都有人倒下。

   巴闖不再猶豫,領軍直奔江侯府邸。沿途有許多閑散楚軍,身後又有莒臣人馬夾擊。

   巴闖無暇顧及身後追兵,一路衝陣,等衝到楊柳巷時,身側隻有百人。

   烏衣巷長半裏,寬四丈,人頭攢動,盡是楚軍。

   “我是巴闖,可有人在?”巴闖高喝。沒有枳軍回應,隻引來楚軍。

   前有萬餘,後有數千,巴闖百人深陷敵陣。

   “弟兄們,隨我闖陣。”巴闖一手執刀,一手執戈,朝楊柳巷衝鋒。

   陷陣之誌,有死無生。

   江城,楊柳橋。

   淩寒與巴闖隔著一裏長的楊柳巷,如何能聽見巴闖呼聲?他的雙手占滿了血跡,握不住手裏淩寒槍;他的汗水打濕了頭發,一縷一縷粘在額頭遮擋了視線;他的脊柱被滕雲剜去一節,隻能用手苦苦撐著才不至於倒下。

   淩寒已不記得殺退了多少波敵軍,楚軍屍體鋪滿了楊柳橋。他數不清眼前還有多少楚軍,他們殺不盡,一波接一波。

   他們又來了,淩寒抖擻精神,單手持槍,傲然獨立。

   淩寒獨自開。

   江侯賜名,他喜歡。天寒地凍又如何?縱有那麽一株傲梅,向雪淩寒,獨自盛開。

   楚人說他是冷麵將軍,他們錯了。淩寒性子冷,身體裏流淌的卻是滾燙熱血。隻可惜,暖的不是楚人。

   淩寒盡量挺直腰杆,傲然獨立。

   時值季夏,沒有雪花。沒有雪花又如何,在這屍山血海裏,淩寒槍出如龍,冷冽逼人,綻開一朵朵血花。

   江城,楊柳巷。

   巴闖領百人闖陣,不過片刻,身邊袍澤一一倒下。

   數十楚軍執長戈、長矛,齊齊朝巴闖刺去。

   生而名闖,死亦闖陣。

   江城,楊柳橋。

   淩寒再退一波楚軍,他的身上千瘡百孔,和滿目瘡痍的國土一般,都是拜楚人所賜。

   淩寒再也無力支撐,左手扶腰,右手拄槍,勉強支撐住身形。

   楚軍再上,淩寒已無力出槍,終於倒下,墜入楊柳河。

   江城,城門。

   莒臣雖說不諳殺伐之道,但楊羨、趙牧二將又如何能入他法眼?他抵擋之餘,苗刃刀鋒一轉,正中趙牧胸膛。

   趙牧劍未落下,倒地身亡。

   枳軍本就有人數優勢,加之莒臣分兵去追巴闖,江城下楚軍節節敗退。

   楊羨見到趙牧身死,自知不敵莒臣,不再逞能,與大軍一道破城。

   江城,江侯府邸。

   樊荼苦力抵擋楚軍,八百袍澤再減半數,不足四百。

   楚軍大部已破楊柳橋,劍指江侯府邸。

   “蘭戈,巴蠻、巴莽聽令。”樊荼聲音嘶啞,牙縫裏蹦不出一句完整軍令。

   “務必保護枳王,”樊荼見三人持疑,一腳提在巴蠻身上,怒斥道,“走啊。”

   “眾將士聽令,死戰。”

   枳國柱臣,樊荼文不及三公,武不及江侯,年輕一輩裏文有蘭戈、秦孟亭,武有淩寒,他一向不算出色。

   祁子舉薦樊荼為太保,不無私心,這又如何,枳王相奚允,樊荼文過巴闖,武勝蘭戈,文武具備,隻輸江侯。

   枳國唯有他有才有德可任太保。

   在其位,謀其職。樊荼自認失敗,他能做的,隻有死戰。

   “死戰,死戰,死戰。”

   這是四百枳軍最後的聲音,悲愴,淒涼,且豪邁。

   江侯府邸坐落在江城正中,外表莊嚴。滕雲親自扣門,心裏思緒萬千。

   聽聞江侯獨步梁州,人稱驚鴻,美譽人間驚鴻客。可惜,再驚才絕豔的人物也抵不過天雷。可惜,這江侯府邸也無力庇佑枳國國君。

   滕雲扣門,門應聲而開,兩名蜀黎行宮年輕劍士向滕雲刺來。

   滕雲揮劍,劍起劍落,兩人倒地。

   滕雲一馬當先進門,數十劍士持劍殺來,滕雲哈哈一笑,十步殺一人,盡情享受勝利之果。

   滕雲閑庭信步,四十一劍士盡數倒下。

   滕雲想步入堂中,二十女子劍侍嬌喝殺來,滕雲笑道:“枳國無人?多嬌美的女子,可惜。”

   滕雲一劍,挑落一名劍侍衣裳,春光泄露。那女子劍侍滿麵羞憤,持劍刺來。奈何花劍終究是花劍,中看不中用,滕雲震落她手裏花劍,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女子越是掙紮,滕雲越是興奮。左手攬佳人,右手殺劍侍,好不風流。

   滕雲不急,此番楚枳博弈,勝出的終究是他,他要好生品嚐勝利之果。

   滕雲摟著懷中佳人,想要一親芳澤,那女子劍侍動彈不得,張口咬在滕雲手上。

   滕雲氣急,一劍了解了她,想不到除了淩寒,枳國還有能傷他之人。

   勝利之果索然無味,滕雲快步進屋,想要拿下枳王。

   枳王相奚端坐堂中,低頭作假寐狀,對滕雲熟視無睹,置若罔聞。

   滕雲在醞釀措辭,是狠狠地羞辱,還是鈍刀子割肉?

   滕雲細看之下,相奚腳下有血珠如絲如線,過去一看,他竟然已自刎。

   “滕將軍,你滿意否?”滕雲追到後院,隻有太師卿伯端坐在樹下。

   “大人,後院外有人闖出去了,我軍正在緝拿。”有士兵來報。

   滕雲執劍對著卿伯,問:“你不怕?”

   卿伯不言不語,依舊望著遠方。目之所及,盡是回憶。這一輩子,他活夠了,隻是國之將亡,如何舍得?放不下的,太多,太多。

   滕雲勃然大怒,一劍刺死卿伯,如今,就隻剩翻牆出去那幾個餘孽了。他一腳踩在水缸上,飛身而起,躍上磚牆,果然望見巴蠻背負相凜,巴莽背負相涼,荊琦君持劍跟隨,三人正奪路而逃。

   三人逃竄,身後有楚軍窮追不舍,滕雲跟上,不留一條漏網之魚。

   荊琦君止住步伐,轉身麵對追兵,英氣掩蓋了秀氣,細看之下,稱得上是國色。

   “你們走,”荊琦君見巴蠻、巴莽二人回頭,喊道,“快走啊。”

   兩人也不是任性之人,他們背負著枳王血脈,也不意氣用事,奪路逃竄。

   荊琦君嬌喝一聲,執雙劍殺入追兵,隻傷一人,便被滕雲製服。

   “小美人,何必舞刀弄劍,多可惜。”滕雲搖頭,嘖嘖稱奇。

   荊琦君麵若寒霜,想要掙紮,不過是徒勞。

   “好生看好我的小美人。”滕雲交代,繼續追逐逃竄的兄弟倆。

   兄弟倆好不容易甩掉追兵,來不及喘息,又見滕雲追逐而來,兩人兄弟連心,心有靈犀,交換眼神後分開逃竄。

   滕雲氣得咬牙切齒,權衡之下,朝巴蠻追去。

   兩人的距離越拉越緊,從百步到五十步,再到十步。

   巴蠻知曉逃不掉,索性放下相凜,持刀迎上滕雲。

   相凜不哭不鬧,卿伯的教導讓他早早懂事,他朝巴蠻微微拱手,轉身繼續逃竄。

   巴蠻,我若日後還活著,再替你上香磕頭。

   江城,城門。

   莒臣分兵追逐巴闖而去,城門失守,他隻得往楊柳巷退軍。

   楊羨領軍殺到楊柳巷,正好遇見楚軍大部,兩軍再次殺到一起,鏖戰兩個時辰。

   楊柳巷長一裏,寬四丈,鋪滿了屍體,有枳軍的,也有楚軍的。這一戰,枳軍險勝,經此一役,五萬鄉勇義軍幸存下來的不足萬人。

   此時的江侯府邸已被楚軍占領,再無枳國一兵一卒。

   楊羨再也止不住眼淚,枳軍萬人悲哭。

   滕雲臉色陰翳,雖然斬殺了巴蠻,生擒相凜,卻讓巴莽逃走了。枳軍隔河悲哭,更是擾得他心煩。滕雲提劍,莒臣跟隨,兩軍以楊柳河為界,隔河對峙。

   “滕雲,你該死。”楊羨眼眶通紅,一字一頓說道。

   “想要我死的人多了,無名小卒,你還不配。”滕雲提劍殺向楊柳橋,兩軍再次交戰。

   滕雲一劍逼退數名枳國兵士,楚軍乘機占據橋頭,將枳軍逼回楊柳巷。

   楊柳巷早已沒有落腳之地,大戰過後,再添一層屍體。

   楊羨兵敗,領著五千敗軍退出江城,後方滕雲領萬人追逐。

   “將軍,前方有人。”

   楊羨悲憤不已,前有強敵,後有追兵,天要亡枳!

   江城外,宋將韓澤領兵而來。

   “龍將軍,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說這麽淺顯的道理,連我這個武夫都懂,滕雲為何就不懂?”韓澤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區區七城,如何滿足得了他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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