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屠大龍
  蔡淳於亂軍之中被淩寒一槍挑死,枳軍軍心大振,這場衛國之戰尚有希望,將士上下一心,砥礪前行,大敗楚軍。

   滕雲氣急敗壞,今天是三日之期的最後一天,無論如何也得取江城。公孫麒、荀之胥與林乾三將接到滕雲命令,奔赴城下。

   滕雲掠陣,來不及責備三將失職之責,命三人齊力攻城。

   楚軍尚餘七萬,枳軍三萬兩千,耗下去,枳軍必敗無疑。

   樊荼不得不迎戰,眾將來不及休整,草草刨了飯食,出城迎敵。

   楚軍如同洪水過境,所到之處,一片狼藉,江城成了一葉孤舟,在洪流中搖搖欲墜,又苦苦支撐。

   樊荼心裏苦楚,不知巴闖是否成功闖陣,也不知鄉勇義軍是否趕來了。

   勞師遠征,最忌諱持久戰,所以滕雲一路以雷霆之勢席卷枳國,最後將枳軍困在江城,想要一舉覆滅枳國。

   他低估了枳人,在這場覆滅之戰中,枳將淩寒手持一杆淩寒長槍,宛如戰神降臨,以無敵之姿碾壓楚將;巴闖千騎闖陣,他布下四道萬人伏兵,缺沒攔住這個莽夫,浮圖關守將莒臣這廝,實在是可惡;枳軍太保樊荼衝鋒陷陣,軍隊統帥竟是一個弱冠青年。

   比起枳軍人才輩出,楚軍表現實在是讓他汗顏,從統帥黃闌、翟羽到千夫長趙恒一一戰死,他手下可用之人隻有公孫麒、林乾、荀之胥三將。

   兩軍對峙,距離百步。沒有擊鼓,滕雲親自走到陣前,對麵枳軍當先一人便是淩寒,滕雲豈會不認得他,穿翟羽、挑蔡淳,宛如戰神。

   手下三將俱不如翟羽,滕雲不敢再托大,淩寒不除,他心難安。

   “吾乃主將滕雲,淩寒可敢一戰?”滕雲策馬上前,劍指淩寒喝道。

   淩寒豈是怯戰之人,提槍而去。他心裏如何不知,滕雲不死,枳難不已。僅僅三萬人,無力抵擋楚國七萬雄師。

   他不知滕雲底細,本不該魯莽迎戰,但江侯不在,江州軍的榮耀要他來守護,江城需要他站出來,枳國需要他站出來。

   “淩寒,”樊荼內心苦楚,等淩寒轉身,他好不容易擠出意思苦笑,“活著回來。”

   肩負重任是什麽感覺?是上到枳王,下到兵士都翹首以盼。以前是江侯,江侯像一顆參天大樹庇護著所有人,如今淩寒這顆卑微的狗尾草在江侯的庇護下瘋長,終於也長成參天大樹,可以庇護他人。

   滕雲叫陣,淩寒接戰,一個是楚地軍中翹楚,一個是枳軍後起之秀,鹿死誰手,尚難定論。

   滕雲,楚國軍中翹楚,武力隻輸夫錯,猶在杜若之上。

   淩寒,江州軍部將,先前名聲不顯,江城之戰先斬翟羽,再殺蔡淳,一戰成名。

   樊荼曾盛讚淩寒不在其下,樊荼與楚軍杜若戰平,淩寒能與滕雲一戰。

   就算不能又如何?江侯不在,巴闖不在,除了樊荼,還有誰能與滕雲一戰?

   唯有淩寒。

   淩寒不知滕雲底細,他還是提槍去了,滕雲,便用你來祭奠死去的袍澤。

   五十步之遙,瞬息而至。淩寒仗著長槍優勢,槍出如龍,寒光流轉,直刺而去。

   滕雲仰身避開,一劍橫掃。

   長兵有先手優勢,卻不如短兵靈活。淩寒收槍不及,這一劍劃破腰間甲胄,力道不算重,依舊見血。

   隻一招,滕雲占了上風,楚軍士氣高漲,反觀枳軍,上到枳王,下到兵士,人人麵如土色。

   樊荼歎了口氣,後悔不該讓淩寒去的,說到底,他還年輕,他可以有無限可能,甚至加封武聖。

   淩寒向來性子冰冷,麵若寒霜,持槍追逐滕雲而去。滕雲一劍得逞,也不糾纏,他素來厭惡兩種人,一種是有實力卻不顯山不露水的人,譬如莒臣;一種是天賦高得嚇人的後起之秀,他們初生牛犢不怕虎,往往能踏著成名高手一戰成名,比如眼前淩寒。

   對付這種天賦異稟的後起之秀,滕雲有他的要得。這種小年輕往往年輕氣盛,年輕氣盛代表易怒,憤怒侵蝕他們的腦子,與靈智未開的野獸無異,空有蠻力而已,再狠狠地蹂躪他、羞辱他、踐踏他,再天才的後起之秀也會被打落凡塵,淪為廢材。

   滕雲低估了淩寒的心性,從卑微的狗尾草長到現在,淩寒的心性又豈是同齡人比得的?況且淩寒壓根不是什麽後起之秀,更不是天才。

   十五歲練槍,冬練三九,夏練三伏。

   劍傷沒有給淩寒帶來煩躁,他越發冷靜,仿佛置身冰天雪地,這是他的主場。

   淩寒獨自開。

   滕雲也不一昧逃竄,自己好歹是威震楚地的大將,淩寒再聲名顯赫,也不過爾爾。滕雲調轉馬頭,想要故技重施,被淩寒擋住。

   滕雲一劍未得逞,逼退淩寒,再遞出一劍,淩寒再擋。

   淩寒善攻,抵擋住滕雲兩擊,轉守為攻,槍法淩冽,逼得滕雲持劍抵擋。

   兩馬齊頭並進,兩人並駕齊驅,槍與劍金鐵交錯,孰強孰弱,不敢斷言。

   到底是楚地翹楚,滕雲把住韁繩,馬兒慢了半拍,落後淩寒半步。滕雲一劍直襲淩寒後腰,淩寒隻得反手持槍擋住,卻占了下風,劍刃離淩寒不過兩寸。

   滕雲占據主動,劍刃從兩寸到一寸,再到與淩寒肌膚相觸,最後沒入後腰寸許。

   淩寒吃疼,咬緊牙幫,掄槍橫掃,將滕雲掃落下馬。奈何後背中劍,牽動傷勢,再無力作戰,策馬回陣。

   “末將慚愧。”淩寒想要跪拜,被樊荼托住。

   樊荼托住淩寒,讚許說道:“淩將軍辛苦了,暫且歇著。”

   淩寒羞愧難耐,隻好退下。

   樊荼知曉滕雲手段,他號稱楚地第一劍客,豈是浪得虛名?淩寒能與他兩敗俱傷,已經不容易,如何羞愧?

   滕雲上馬,折回軍陣,下令進攻。荀之胥、林乾、公孫麒三將領軍衝陣,樊荼亦下令擊鼓迎敵。

   滕雲並未因為與淩寒兩敗俱傷而苦惱,什麽兩敗俱傷,那隻是表象。

   旁人隻看到他被淩寒掃落下馬,其實有甲胄抵擋,淩寒那一擊並沒有傷到他多少,加之他狼狽落馬,卻卸去了力道,不過是皮外傷。

   淩寒不掃還好,那一掃直接牽動後腰傷勢,要知道,他那一劍刺向淩寒脊椎,輕則調養數月,重則癱瘓。

   淩寒已廢,再無人能擋楚國雄師,滕雲不信區區一座江城還能擋住他的步伐,他可是要追求武聖境界的男人。

   武聖是多少武夫窮極一生也無法觸及的夢,它虛無,它縹緲,且美好。

   樊荼親自領軍,與楚軍搏殺。少了淩寒這個頂尖戰力,在高端戰力上已無優勢。樊荼被荀之胥與公孫麒兩人合力拖住,其餘小將又不能震懾敵軍,加之楚軍兵器之利遠勝枳軍,此戰幾乎沒有贏麵。

   杜阿格戰死,這個南蠻棄兒深陷敵陣,被亂刀砍死。

   紅日沉沉而將休,然而兩軍不死不休,沒有緬懷,沒有憐憫,隻有為死者而戰,為生者而死。

   為了死去的袍澤而戰,這是他們最後能做的事情。昔日袍澤,或許還相約戰後一起榮歸故裏,娶妻生子,轉眼便陰陽兩隔。

   為了活著的人去死,這是他們一直在做的事情。生,我所欲也;死,我所惡也。為了在乎的人去死,我所欲也;苟且偷生,我所惡也。

   枳將巴燕、樊筌深陷重圍,巴燕催促說:“樊筌,你走。”

   樊筌不走,縱然深陷重圍,出手便是雷霆一擊,一名楚軍伏首。

   “滾啊,”巴燕已身中數刀,自知生機渺茫,也不走了,朝樊筌吼道,“老子有兒子,你連媳婦都沒。”

   樊筌抹一把臉,隻得拋下巴燕,與援軍回合。

   巴燕半跪在地,呼哧呼哧喘氣。他大腿中了一刀,不允許他再站起來,可是這男兒的脊梁又如何肯讓他跪著。

   巴燕拄刀站立,右腳踮著腳尖,顫抖如打擺子,手裏重刀揮向楚將林乾,被躲開。

   樊筌回到軍陣,想要領軍殺回去援救巴燕,卻看見林乾一劍落下,巴燕身首異處,脊梁依舊挺立。

   “不!”樊筌呼天搶地,再也不顧安慰,提劍追逐林乾而去。

   樊筌意氣用事,又孤身一人陷入敵陣,拚殺斬殺兩名楚國兵士後死在亂刀之下。

   “兒啊。”樊荼膝下就獨子樊筌,他不顧荀之胥與公孫麒兩人的夾攻,殺向林乾,周圍枳軍見到太保被圍,舍身保護樊荼。

   樊荼中兩劍,也斬殺了林乾,身邊再無友方一兵一卒。

   楚軍一方,荀之胥、公孫麒與十餘楚兵圍住樊荼,隻要殺死這位威名赫赫的枳國太保,枳國再無頂尖戰將。

   “宮主。”石峰執戈,荊琦君執雙劍,與十餘枳軍從十步開外衝刺而來,援救樊荼。

   荀之胥領人抵擋住石峰等人,公孫麒與樊荼以命相搏,眼下樊荼受創,是斬殺他的最好機會。

   樊荼豈會坐以待斃,雖然受創,依舊壓著公孫麒,一劍廢了公孫麒一臂。堂堂枳國太保,豈是浪得虛名?

   “嗲嗲。”琦君麵對樊荼,神色淒慘,大聲叫喊。

   樊荼回首,眼裏隻有滕雲站立在戰車上,彎弓搭箭。

   弓弦鬆,箭矢發,樊荼想避開卻來不及。

   “宮主,”石峰牙齒染血,聲音顫抖,已是彌留之際,“你不能死。”

   蜀黎行宮小將石峰,身死。這顆無關緊要的卒子,到底還是沒能扭轉戰局。

   樊荼眼裏已經幹涸,再也擠不出一滴眼淚。他毅然轉身,一劍刺死公孫麒,再堵住想要逃匿的荀之胥。荊琦君手執雙劍,劍如梨花落地,荀之胥應聲倒地。

   荊琦君還記得那年在枳西僻裏桃李學塾與孟先生的弟子石雁舟折枝弈劍,那一次敗後,她不學花劍,改學殺人之間。

   “我有個哥哥也在蜀黎行宮學劍,叫石峰。”

   “我不認得。”

   滕雲再搭箭,弦崩弦鬆,箭矢再來,樊荼避開,護著荊琦君返回陣中。

   紅日徹底隱下西山,滕雲再無奈也知道收兵。三日之期已到,江城就像洪水中的一葉扁舟,隻要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就足以傾覆。可是這葉扁舟搖搖晃晃,眼看著就要沉了,又冒出水麵。

   今日一戰,枳軍慘敗,千夫長巴燕、千夫長樊筌、千夫長杜阿格戰死,蜀黎行宮石峰替樊荼擋箭而死,蜀黎行宮秦孟亭被俘,江州軍部將淩寒受創,如今隻有太保樊荼,巴闖二子巴蠻、巴莽,女將荊琦君、巴陽大夫蘭戈還有一戰之力。三萬兵士,隻餘下一萬了。

   枳國國運岌岌可危!

   滿月蕩漾在星河裏,滿天繁星閃閃爍爍。

   樊荼獨自一人巡夜,仰頭便是星河,身處戰火,星河是難得的勝景。

   枳地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

   每一個人死去,都會化作一顆星宿,高懸夜空。

   樊荼眼花了,也沒找到自己獨子樊筌在哪。

   這場戰爭終究要到頭了,明日楚軍來犯,剩下萬人如何堅守?

   巴闖,巴闖,已經兩日了,你可闖陣成功?你又為何還不歸來?

   此時浮圖關外,巴闖正率領鄉勇義軍五萬餘人連夜奔襲浮圖關。巴闖前日出關後馬不停蹄趕去南郡城,五萬鄉勇義軍已經集結,巴闖不敢耽擱,晝夜趕路,終於在日落之前趕到關外。

   鄉勇義軍在關外休整,一直等到星辰漫天,巴闖這才領軍襲關。

   巴闖與浮圖關守將莒臣交手過,知曉莒臣厲害,不敢小覷。又有黔中鄉勇義軍講述這位鳳凰城守將的鐵桶防禦作風,巴闖與楊羨、趙牧二將商議之後,打算趁著夜色襲關。

   浮圖關守軍五步一人,每隔半個時辰有百夫長巡邏,想要過關,隻能硬闖。

   五萬對一萬,巴闖心裏有底,這一次,他再闖關,勢在必得。

   “闖兄,等你多時了,何不出來敘敘舊?”莒臣高喊。

   巴闖見已暴露,也不躲藏,回道:“巴某多謝莒兄放行之恩,隻是各為其主,沒工夫敘舊。”

   莒臣哈哈一笑,說道:“闖兄所言極是,隻是這浮圖關,我不能讓你過。”

   巴闖不再回話,莒臣先前放他出關,已是大恩,今日放行於情於理都說不清。於是退軍,隻能等明早再來破關了。

   星宿璀璨,明月昭昭。紅日破曉,薄霧蒙蒙。

   一夜無事,次日,巴闖再來闖關。

   浮圖關是通往江城的必經之地,關隘易守難攻,楚軍萬人,俱是鳳凰城守軍,精通守禦之道,拒不出城。

   沒有雲梯,沒有撞木,想要破關一時半刻幾乎沒有可能。巴闖不得不破關,江城若破,莫說五萬鄉勇義軍,便是十萬也無濟於事。巴闖領軍兵臨關下,卻見到浮圖關空空如也,已無一兵一卒。

   “莒臣,你個混球。”巴闖跺腳,氣急敗壞怒吼。

   “執圭,趕去江城要緊。”趙牧說道。

   五萬雲鄉勇義軍過浮圖關,直奔江城。

   江城,莒臣連夜領軍奔赴江城,還未破曉,滕雲領軍攻城。

   共六萬楚軍,浩浩蕩蕩,直撲江城。這場戰爭變數就在巴闖那五萬鄉勇義軍,莒臣與滕雲盡釋前嫌,想要趕在巴闖趕來之前破城。

   “莒將軍,你這一手空城計太妙了。”滕雲不由對莒臣刮目相看,這會兒巴闖定然還在關前破口大罵,想要趕來江城,全速行軍也要一個時辰,到時候江城已破,這局棋大局已定。

   江城,一萬將士,個個帶傷。

   “攻城。”滕雲下令。

   鼓聲如雨點驟起,大軍如黑雲壓城。

   “巴陽大夫蘭戈聽令,”樊荼喝道,“指揮戰局。”

   “江州軍部將淩寒聽令。”

   “少師相思聽令。”

   “蜀黎行宮巴蠻、巴莽聽令。”

   “女將荊琦君聽令。”

   “大枳將士聽令,”樊荼聲嘶力竭喊道,“死守江城。”

   “死戰!”眾將士高聲應和。

   江城上,太師卿伯鼓琴,枳王相奚和歌,曲名《袍澤》,歌曰《袍澤》。

   歌曰:“巴山淒兮枳水涼,攜吾袍澤戰四方。操長戈兮衣旌旗,馭虎豹兮駕蛟輦。刀嗚咽兮劍嘲哳,矢呼嘯兮矛咻咻。左騏殆兮右驥傷,鼓長錘兮金哀嚎。進不入兮同砥礪,退無路兮道躑躅。餐西風兮宿寒露,披星河兮戴嬋娟。陽暉暉兮白晝盡,日曉曉兮夜霾破。旌旗起兮佑吾邦,袍澤既死兮身不倒。”

   上到太保樊荼,下到一兵一卒,抽刀拔劍,握戟執戈,踏歌而行。

   “多麽感人的一幕,”滕雲先是感歎,再嗤笑道,“我見多了,可惜。”

   兩軍短兵相接,以江城為棋楸,以眾將士為棋子,兩軍之戰,就要落下帷幕。

   六萬對一萬,縱使淩寒萬人敵,又難殺多少?滕雲望著淩寒居然一馬當先,再楚軍陣裏殺了個透穿,不由有些同情這個後起之秀。

   天才嘛,活下來才能算天才。

   梁州,蜀國,峨眉,老鬆下。

   醫聖蒲邈正與人對弈,蒲邈執白,另一人執黑。

   百子敗局已定,執黑那人落下一子,笑道:“屠大龍。”

   蒲邈推翻棋楸,耍無賴一般嚷嚷著:“這局不算,再來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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