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浮圖關弈刀
  巴闖闖陣,領四將千騎,闖到浮圖關,隻剩下楊羨、趙牧。

   浮圖關,楊羨、趙牧兩將憂心忡忡,望著巴闖提刀上前,直麵莒臣。

   莒臣手持苗刃,迎上巴闖,起手便是橫掃、斜砍、豎劈,招式拙劣,並沒有多少美感。

   莒臣自然不需要刀法有多花哨華麗,他是苗人,苗地多虎豹豺狼。虎豹豺狼捕獵一向追求一擊致命,想要活下來,就得比虎豹豺狼更狠。

   莒臣的刀法,大開大合,不拘泥於一昧進攻,講究攻防兼備。他素來不喜荊刀,荊刀刀身修長且輕巧,更適合砍柴,苗刃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利刃。

   巴闖使刀,刀是寬刃刀,比起苗刃,更為厚重。他是個莽夫,不學謀略,隻專精殺伐,出手比莒臣還要狠厲。

   一個像巴山猛虎,一個像苗地凶豺,兩人弈刀,不是宮廷劍侍之間的你來我往,點到而止,而是連綿不絕,生死相搏。

   莒臣很喜歡巴闖,至少好感勝過楚地那些孱弱武將。若非兩國交戰,他願意結交這個朋友,不是英雄之間惺惺相惜,而是莽夫之間的同病相憐。

   同病相憐!莒臣是寂寞的。

   身懷苗人血統,卻為楚將,苗地早無他的容身之所。又因為是異族,向來被楚人排斥,滕雲一路攻城略地,他隻能守關守城。

   所以他見到巴闖闖關,以為遇見知己。

   千騎闖楚陣,談何容易,縱然是武聖夫錯也有死無生,他不認為巴闖能做到。

   莒臣以為巴闖是個棄將。枳國國難當頭,巴闖之勇連他都聽聞過,千騎闖陣,有死無生的事情。

   苗地在數十年前就淪陷在楚人的淫威下,苗地淪陷,苗人卻沒臣服。

   黎赫王十五年,莒臣十七。

   楚王熊冉南巡。

   苗地派遣十一死士刺殺熊冉,莒臣在列。

   十一死士都是孤兒,從小修習殺人之法,成年又去大山與虎豹豺狼搏殺,最後隻活下來十一人。

   莒臣曾親眼見過虎豹豺狼掏穿同伴胸腹,也見過苗地長老鞭撻自己摯友至死,從小被灌輸熊冉荒淫無道的思想,他以為熊冉比長老,比豺狼虎豹更殘忍。

   時值孟秋,苗地十一死士赴沅水,這一去,九死一生,他們知道。知道又如何,他們不得不去,去了,好歹還有一線生機,不去才是有死無生。

   這渺茫的一線生機,是從萬軍之中殺死熊冉,再安然無恙返回苗地。

   其餘十個死士早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拔刀而起,尚未接近熊冉便被拿下,隻餘下莒臣一人。

   在深山老林中與虎豹豺狼搏殺的經曆讓莒臣學會了蟄伏。猛虎搏兔,全力以赴;群狼逐鹿,三日緊隨。

   莒臣在沅水裏泡了三天,徹底掩蓋了血腥氣,鬥米未進,又特地換苗刃為荊刀,匍匐在熊冉南巡必經之路。

   南巡隊伍打頭的是楚將夫錯,那時候夫錯還未封聖。夫錯瞧見莒臣,果然沒認出他是苗人,仔細查探後發現莒臣確實不是裝的,出於安全考慮,夫錯催促他離開。

   莒臣滾到路邊躺屍,餓得無力呻吟,模樣實在像極了將要餓死之人。

   南巡隊伍對這個路邊餓殍視而不見,熊冉又在車中,車有蓬有蓋,並沒看見莒臣。

   熊冉就在眼前,莒臣荊刀藏在身下,抽刀而起,刺向熊冉。

   三日的忍饑挨餓讓莒臣身體裏的力氣流失,還未接近熊冉便被衛兵攔下,莒臣被俘。

   熊冉下車,問:“你是何人,為何行刺,可知我是誰?”

   莒臣第一次望見這年輕楚君的真容,與長老交代的三頭六臂、赤發紅眉相去甚遠。

   但他是死士,他的使命就是刺殺熊冉。莒臣已無力氣說話,隻是瞪著熊冉。

   熊冉拿過荊刀,又端詳著莒臣。

   莒臣印象最深的是來自猛虎的死亡凝視,他曾遭遇惡虎,在死亡凝視下毛骨悚然。

   熊冉不是惡虎,他的端詳也不是死亡凝視,隻是莒臣覺得渾身不自在,熊冉的目光似乎洞悉一切,讓他有種渾身赤條條的不適感。

   莒臣咬牙切齒說道:“我是苗人,你是楚君,昏庸無道,所以殺你。”

   熊冉哈哈大笑:“好蠢的刺客,你是如何知曉我昏庸無道的?”

   莒臣想要辯駁,卻發現自己壓根不知曉從何說起,來沅水這些日子,他見到的盡是稻穀抽穗,物阜民豐,比起苗地,不知強了多少倍。

   “賞他吃食。”熊冉發覺這刺客不光愚蠢,還嘴笨,也不計較,命人拿來吃食。

   骨子裏的仇恨讓莒臣對熊冉的施舍不屑一顧,肚子卻沒那麽硬氣,實誠地叫喚。

   “吃吧,沒毒,吃飽了才有力氣行刺。”熊冉招呼道,見到莒臣還是忍不住大快朵頤,於是上車離去,臨別前命人放了莒臣。

   莒臣到底還是吃了個幹幹淨淨,這是何等的美味佳肴。等他吃完,熊冉已往南去了,留下他站在原地。

   莒臣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夢,嘴角的食物殘渣告訴他這又是真是發生的。

   他本來就是抱著必死之心來行刺熊冉,最後熊冉不光放了他,還賞了一頓可口飯食。

   熊冉南巡歸來,莒臣還在原地等著。熊冉來了興致,下車問:“你是又要行刺我?可吃飽了?”

   莒臣跪伏在地,陳懇道:“莒臣願為楚君效犬馬之勞。”

   莒臣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投誠,大概是熊冉賞的那一頓飯食吧。

   浮圖關,莒臣刀法路數隻是純粹的劈砍,他把巴闖當作少年時在山林遇見的猛虎,手下不餘遺力。

   死亡凝視讓少年莒臣毛骨悚然,求生本能讓他拔刀向虎。

   巴闖有二虎之力,更甚猛虎,寬刃刀向來以厚重著稱,在巴闖手裏徹底發揮特性,一刀接一刀,連綿不絕。

   眼下莒臣不再是少年莒臣,少年莒臣尚且能搏殺猛虎,何況是眼下莒臣?

   巴闖隻攻不守,這種以命相搏的打法與靈智未開的猛虎無二。巴闖越是進攻,莒臣越是興奮,他喜歡這種憨憨的對手,沒有詭譎多變,沒有奇招險技,可以盡興打鬥。

   比起巴闖隻攻不守的打法,莒臣則重在防守,見招拆招。

   巴闖善攻,他是一個優秀的戰將,卻算不上合格的守將。西境與蜀國交戰,巴闖勝多敗少,每次攻取蜀國川東城池,卻堅守不了幾日,最後又拱手讓出。

   莒臣善守,不是天性,而是自投靠楚國之後他從來都是守將,攻城略地輪不上他。

   伐枳之戰,他守衛黔中以西的鳳凰城,黃闌征召他隨軍而來,卻隻要了他手下兵馬,不要他上陣作戰,所以他才會鎮守浮圖關。

   巴闖善攻,莒臣善守,兩人交戰,巴闖不用防守,隻需一昧進攻,可謂是酣暢淋漓。

   享受是一方麵 巴闖可不會忘記自己的承諾,闖陣前去南郡城召集鄉勇義軍馳援江城。奈何莒臣防禦密不透風,他如何進攻也無法占據優勢,巴闖心裏著急。

   心亂,就會出現破綻。巴闖完全放棄了防禦,雖說攻勢淩厲,但破綻百出,這種莽夫打法以力勝敵,隻能算是下品。

   下品又如何?巴闖仗著二虎之力,繞是下品,也能勝過劍法大成的樊荼,躋身一流。

   莒臣是中品,他有密不透風的防禦之技,又有過人蠻力,隻是攻擊欠缺。

   楚人稱他玄龜。玄龜莒臣,隻守不攻。

   巴闖破綻百出,莒臣不攻,依舊隻是一昧防守。

   兩人你攻我守,鏖戰半個時辰,依舊不分勝負。

   楊羨、趙牧二將捫心自問,若是喚作自己,這樣大戰半個時辰早已力竭,眼下兩人卻依舊精神抖擻,尚有餘力。

   楚軍一萬軍士嚴守浮圖關,對交戰兩人視而不見,置若罔聞。這一萬守軍都是鳳凰城守軍,跟隨莒臣多年,早已習慣了莒臣這種脾性。

   莒臣據守鳳凰城,西鄰枳國黔中,卻從不擾境。莒臣的風格便是據守,所以他帶的兵也是據守。

   “將軍,有人追擊巴闖。”有兵士來報。

   看來滕雲應該是收到巴闖成功闖陣的消息,這位運籌帷幄的大將,也有失策的時候。

   不怪滕雲失策,巴闖區區一千輕騎,他沿途布置了四道伏兵,共計一萬,隻是在第二道伏兵處劉泠、楊雀拚命抵擋,巴闖三人馬躍花溪,繞過了伏兵。

   浮圖關是巴闖必經之地,有莒臣據守,巴闖插翅難逃,但他與莒臣有間隙,不敢信他。

   莒臣收刀,說道:“闖兄,你先過關,下次再打。”

   巴闖疑惑不已,但能過關,他也不多問,抱拳道謝後,領著楊羨、趙牧二將出關。出了浮圖關,就算再有楚軍,也奈何不了他了。

   “執圭,你與莒臣相識?”楊羨忍不住問。

   巴闖搖頭說道:“我駐守西境,哪裏識得莒臣。”

   “真是個奇怪的人。”趙牧感歎道。奇怪歸奇怪,這莒臣的刀法,實在是不凡。趙牧也是用刀之人,巴闖的刀,就算是獨步梁州的江侯也不敢小覷,卻始終破不了莒臣的防禦。

   三人恐莒臣反悔,又害怕楚軍追擊,馬不停蹄奔赴南郡城。

   南郡城在枳都以南,是相氏封地,各地義軍鄉勇集結南郡城,共計八萬。

   楚軍勞師遠征,無力守城,隻好集兵全力擊潰枳軍。枳國向來少於外界往來,若是國祚到頭,定然成為亡國滅種。於是各地鄉勇義軍自發起兵,約定集兵南郡城,馳援江城。

   巴闖趕到南郡城已是第二日,此時恰好是宋楚約定的最後一天。

   第二日戰事,相思托大,枳國慘敗,兩萬人馬隻餘三千,如今江城守軍不足四萬。

   第三日,楚將滕雲親自領軍,勢必拿下江城。今日是三日之期的最後一天,若是拿不下江城,不止會讓宋人恥笑,他滕雲更是無顏麵對楚王。

   枳綦都算不上大國,兩國國力相當,宋軍僅僅十萬,不到二十日亡綦,而他楚軍整整二十萬,至今已經快足月,卻遲遲不能破江城。

   滕雲親自領軍,兵臨城下。此時江城已無箭矢,隻能步戰。

   大軍兵臨城下,樊荼下令出城迎戰,巴陽大夫蘭戈,江州軍部將淩寒,千夫長巴燕、樊筌、杜阿格,蜀黎行宮小將巴蠻、巴莽、石峰、秦孟亭、荊琦君悉數出戰,此外,再無可用之人。

   相思慘敗負傷,巴闖闖陣不知死活,隻希望他能不負使命,領軍馳援了。

   “王,巴闖不在,滕雲親至,臣迎敵去了。”樊荼對枳王相奚說。

   相奚允了,這一戰,關乎重大,上到太保,下到還未及冠的巴蠻、巴莽,甚至連女將荊琦君都披甲上陣。

   枳江湯湯,綦水湯湯,到底會不會庇佑一方尚難定論。兩軍對壘江城,這一戰,事關枳國國祚,也事關楚國王霸大業。

   樊荼來到陣前,仔細端詳每一個將士,這些都是枳國大好兒郎,還有一點紅的巾幗。

   淩寒握槍,繞是季夏,依舊冷麵如霜。就是這個冷麵如霜的青年,一槍洞穿威名赫赫的霸王槍翟羽,無人敢小覷。

   蘭戈執劍,這個昔日分水少年,治民,也治軍,運籌帷幄,大敗黃闌,一戰成名。

   巴燕、樊筌都算得上是王族,兩人年紀不大,但眉宇間殺機畢露,這一戰便是揚名之戰。

   杜阿格是南蠻棄嬰,由枳國一農婦養大,食枳地糧,飲枳江水,當為枳民,沒人因為他是南蠻人而敵視他。

   蜀黎行宮五位小將,巴蠻、巴莽兩子尚未及冠,兩子個頭猛躥,快趕上父親巴闖。巴闖善用刀,兩子也善用刀,巴闖不在,他倆已成氣候,豈會讓巴闖蒙羞?

   秦孟亭,樊荼稱他謀略勝過自己,不輸江侯,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何須假以時日,今日便是他證明自己之時。

   石峰,枳西僻野之人,最能吃苦,從蜀黎行宮脫穎而出。比起眾人,他最不顯眼,就像大局上一顆不關緊要的棋子。棋楸成敗,誰又敢不在乎任何一顆棋子呢?

   荊琦君,本該穿上嫁衣的年紀,卻披甲上陣。蜀黎行宮破天荒頭一個女子劍士,英姿勃發,拔劍而立,誰說女子不如男?誰說蜀黎行宮盡是花劍之流?

   身後四萬枳軍蓄勢待發,比起石峰,他們更不顯眼,不過是衝鋒陷陣的小卒。他們有父有母,有妻有子,所以他們不能退。不退,大不了馬革裹屍,埋屍沙場;退了,妻兒便是亡國滅種,如何忍心?

   楚軍,滕雲親自領軍,身後八萬將士鋪天蓋地,黑雲壓城城欲摧。楚國雄師席卷荊、揚兩州,征服百越,所向披靡,枳國三十餘城,盡數坍塌,隻餘下江城這一座孤城。

   滕雲親自擂鼓,戰鼓起,蔡淳擔任前軍統帥,領兩萬人馬衝陣。

   枳國國君相奚擂鼓,樊荼領軍出戰,兩軍相接,殺聲震天。

   卿伯立於江城,臨陣鼓琴和歌。曲名《曲水》,卿伯早年征戰所作。

   樊荼身為太保,身先士卒,殺入敵陣。他是蜀黎行宮宮主,善劍,隻輸巴闖半招。樊荼執劍而起,如入無人之地。

   淩寒手持長槍淩寒,越過樊荼,在萬軍之中直奔蔡淳而去。這位昔日無名無姓,無父無母的孤兒,眼下隱隱成為江城第一戰力,槍尖所指,寒光驟閃,無人敢攖其鋒。

   巴陽大夫蘭戈,奉樊荼命指揮大軍,身邊是蜀黎行宮小將秦孟亭,兩人年紀都不大,卻有將帥之才。

   巴燕、樊筌、杜阿格三將,緊隨淩寒,掩護他殺入敵陣。

   巴蠻、巴莽兩兄弟,有從母胎中帶來的默契,隻要一個眼神,兩人便心領神會,一同殺向楚將趙恒。

   趙恒刻意避開淩寒,見到兩個小將殺來,提劍迎上,他不信枳國小將個個都是淩寒之流。

   石峰執戈,最不顯眼,與軍士一道在陣前殺敵,長戈每一次揮舞 便挑翻一名敵軍。

   荊琦君使雙劍,一襲白袍染血,巾幗又如何?不讓須眉半分。

   蔡淳站在戰車上,見到淩寒持槍而來,不慌不忙,匹夫之勇,縱然有將士開路,又如何能從萬軍之中殺到他眼前?

   淩寒領著一支人馬,他是槍尖,巴燕、樊筌、杜阿格是槍頭,兵士是槍身,猶如手中長槍,鋒芒畢露,長驅直入。

   戰場隻能鋪下四萬人,兩軍恰好對半,各有兩萬。

   “諸位助我。”淩寒喝道。

   巴燕三人會意,越過淩寒擋住敵軍,身後將士如一股洪流,衝殺過來。

   淩寒踏上巴燕肩頭,巴燕、樊筌雙臂使力,淩寒借力,從離蔡淳十步開外一躍而起,槍出如龍。

   蔡淳瞠目結舌,望著淩寒人槍合一,朝著自己而來。

   槍寒一閃,蔡淳伏首。

   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小事一樁。

   蔡淳身死,楚軍群龍無首,已顯頹勢。淩寒折回軍陣,枳軍乘勢痛擊楚軍。

   楚軍兵敗,再無戰意,落荒而逃。

   “不許退。”滕雲咬牙切齒喝道。

   然而這是徒勞,兵敗如山倒,兩萬楚軍丟下半數屍體,餘下一半抱頭鼠竄。

   “臨陣脫逃者,斬。”滕雲拔劍斬殺一名敗軍,身邊將士也拔劍相對,暫且止住了敗軍。

   “殺。”退無可退,隻能拚死一戰。敗軍被滕雲的殘忍手段折服,隻好再殺回去,奈何軍心渙散,敗局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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