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淩寒獨自開
  翌日,破曉,韓澤領三萬宋軍從高浦而來,直奔新裏。

   綦國,如今隻剩新裏小邑了。新裏三萬綦軍,列陣等候,這是最後一戰,綦國生死存亡,次戰定勝負。

   巫城大夫鄭弘代任司馬,赫然站立陣前。他本是王族鄭氏旁支,如今綦國已無大將,他區區一個巫城大夫,不得不站出來。

   “武去疾,你長我三歲,敢不敢與我比,”季郎眉梢一挑,說道,“比誰殺敵多。”

   “好,誰若輸了,罰酒千杯。”武去疾哈哈一笑,衝淡了悲傷氣氛。

   宋軍依舊是韓澤、龍蠡、繆斯三位大將領軍,步步緊逼。

   韓澤心情大好,這就是綦國最後一城,等破了城,宋驍新立百將,他定然奪得第一。

   擊鼓,進軍。新裏昨日屍體散發著腐臭,今日再戰,腐臭與血腥交融在一起,讓人反胃。

   新裏隔江便是巴陽,巴闖領一萬人馬奉命鎮守巴陽,防範宋軍渡江。

   破曉時分,濃霧籠罩在江麵,不見新裏戰況,耳畔風聲裏夾雜著刀劍鳴音與廝殺叫喊聲,記敘這場戰事的慘烈。

   巴陽小邑以西,枳西僻裏以東,枳江之南,巴山北麓,有一間草舍,炊煙嫋嫋與新裏戰火燃起的煙塵格格不入。

   離草舍百十步,有桃樹一株,青果累累。離桃樹十餘步,有土墳兩座,淒涼,低矮。土墳側還有一個新刨的土坑,泥土混著草籽的芬芳讓人陶醉。

   門“咯吱”一聲,草舍裏走出來一個老翁,老翁發須盡白,衣著華服。老翁抱甕去溪邊接了清冽山泉,推門進去;不久老翁又出來抱了一捆薪柴。

   草舍往上,便是巴山中壩,巴山首害日覃之虎便盤踞在那裏。中壩走下來一個青年,正是俠客桃花農,他手提哨棒,肩扛鹿子,哼著歌,顯然是打獵歸來。

   桃花農來到草舍,推門進去,問老翁:“外公,姨夫這脈象平穩,為何又生機渺茫?”

   “望舒他會好的。”老翁便是日覃伯賢,枳都破碎之前,他帶著江望舒來到巴山草舍,在此靜養。

   日覃伯賢端著一碗溫熱的米粥,打算給江望舒喂食,水米不進那是死人,五穀雜糧最是養人。

   桃花農接過碗,替江望舒喂食,清粥一半從江望舒嘴角溢出來,好歹還是吃了一半。

   “閑,近來虎兒識字識禮可有進步?”日覃伯賢問。

   桃花農聳聳肩,回答道:“還是那般,我又與他打了一架。”

   日覃伯賢口中虎兒,便是日覃之虎。

   日覃伯賢有子日覃桑,日覃桑有妻日覃氏,在枳江畔浣衣時,遭遇惡虎。惡虎傷人,又口銜孩子竄進山林。聽到尖叫聲,漁夫、農夫、樵夫、獵戶聞訊趕來,進山尋惡虎,卻沒有找到那遺失的孩兒。

   孫兒被惡虎叼走,西境又有信使來報日覃桑戰死,日覃伯賢勃然大怒,命江望舒上山打虎。

   黎赫王十八年,巴山獵戶、樵夫常見有猛虎馱著一少年郎四處遊蕩,於是稱作日覃之虎。

   日覃伯賢來到土墳前,這兩座土墳,是他的兩個女兒,長女日覃小翠和幼女日覃若蘭,至於獨子日覃桑,屍骨未寒,在江城立了衣冠塚。

   “閑,拜托你三件事,一是教導虎兒識字識禮,不可以荒廢;二是悉心照料你姨夫,”日覃伯賢沉默良久,又說,“將來你若想回去,他們是助力。”

   桃花農點點頭。

   日覃伯賢手裏執圭,丟進土坑,又說:“閑,若是江城淪陷,你便將這玉圭埋了,也好讓我魂歸故故裏。”

   桃花農神情嚴峻,跪地說道:“外公不可。”

   “你聽話,”日覃伯賢嗬斥道,“你是要我當個亡國臣子,漂泊無依?”

   桃花農無奈,隻得答應。

   “你的玉玨呢?”日覃伯賢問。

   “虎弟喜歡,送他玩了。”桃花農裝作無所謂說道。

   “好生保管。”日覃伯賢留下這一句話,下山而去。

   從草舍到巴陽,日覃伯賢駕車而去,一路上貪婪嗅著巴山氣息,他的雙眼飽含熱淚,每一滴滾燙的熱淚都記敘著逝去的故人。

   枳都破亡之際,最為懦弱的太卜巴梁寧死不走,一人守衛枳都。

   日覃伯賢收回思緒,駕車趕往巴陽。

   正午,濃霧散去,依稀可見宋綦兩國交鋒場景。綦軍,必敗無疑。

   恰好有信使來報,楚軍攻破浮圖關,正兵臨江城。江城危機,枳王命巴闖迅速返回,全力抵禦強敵。

   新裏逐漸安靜下來,宋軍開始徐徐渡江。時值季夏,枳江水深,浮橋又被巴闖斬斷,渡江是難事。

   “韓澤,綦國已破,不必再涉江吧,我軍隻有八千。”龍蠡見到韓澤下令渡江,於是建議道。

   “不渡江,如何奪城?區區一個綦國,滿足不了我的胃口,”韓澤見到龍蠡還不肯罷休,於是又說到,“我是主將,你怕了大可不去。”

   宋軍到底是渡江了,韓澤命將士搬運屍體,丟到江裏,一時間屍體截斷枳江,宋軍得以渡江。

   龍蠡覺得韓澤過於殘忍,但他爭不過,隻好跟著渡江。若是韓澤知曉龍蠡心中想法,定然會嘲弄一番,兩人針鋒相對,不是一兩次了。

   “索然無味,枳人望風而逃,留一座空城。”韓澤搖搖頭。

   “將軍,城門口有個老翁。”

   巴陽不是空城,有個老翁身著華服,席地而坐,麵前擺著一張七弦琴。

   龍蠡策馬上前,好生勸阻道:“老人家,你快些離開吧。”

   老翁不言,竟然當著八千宋軍的麵撫琴。

   曲子是枳地名曲《曲水》,悲愴淒涼。

   韓澤向來看不慣這些自詡高雅的做派,劍起劍落,琴聲戛然而止。

   “現在是空城了。”韓澤哈哈大笑。八千宋軍一路連下七城,七城盡是空城,等趕到江城時,已是第二日了。

   宋楚兩軍會師浮圖關,兵指江城,一連三日卻不見攻城。

   此時江城人心惶惶,枳王相奚自從枳都破滅之後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形容憔悴。

   這是愁的,梁州三國向來少於外界八州往來,隻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內鬥,最大的戰事也隻是昔年江侯一戰取六城,比起宋楚,不過是小打小鬧。

   長期的安逸讓三國居安卻不思危,宋軍十萬竟然半月攻破綦都,不到二十日滅綦。

   比起綦國,枳國也好不到哪兒去,三十二城已去三十一,如今隻剩江城了。

   宋楚三日不攻城,自然有要緊的事。

   滕雲營帳,滕雲坐上席,楚將黃闌、蔡淳、翟羽、苟於且、黃權右列坐,宋將韓澤、龍蠡、繆斯、連嶽左列坐。

   兩軍大將相商的不是攻城之事,區區江城,不值一提。

   “滕雲,話我撂這兒了,別的可以不爭,江城以北七城之地盡數歸我宋國。”韓澤神色倨傲,他不是聖人賢才,沒有那麽多彎彎道道。

   “韓將軍,楚宋聯盟,自然應當劃江而治。”滕雲陪笑道。

   “七城乃是我宋軍攻破的,先入為主的道理滕將軍不會不知曉吧。”韓澤反駁道。

   “七城盡是空城,如何是攻破?”楚將黃闌見到韓澤這傲慢嘴臉,心裏不爽。

   “主將議事,閑人莫插嘴,”韓澤拍案而起,揶揄道,“楚軍二十萬有餘,不能破枳。我宋軍不過十萬,卻能亡綦。道理,是憑拳頭講的。”

   滕雲掀翻桌案,怒道:“韓澤,你真當我好脾氣?孟焦十城,盡數歸宋,你還與我討價還價?”

   “那好,我們立個約定,三日為期,三日若楚不能破城,七城歸宋。”韓澤說道。

   滕雲也是個傲慢的角兒,三日破城足矣,於是說道:“三日為期,現在,請宋軍作壁上觀。”

   三日為期,滕雲不敢耽誤,於是親自率軍攻城。

   楚軍十三萬,滕雲坐鎮中軍,黃闌領左軍,翟羽領右軍。

   十三萬人馬如黑雲壓城,逼得江城眾人喘不過氣。楚有大將滕雲、黃闌、翟羽,又有將領黃權、苟於且、尚昆、蔡淳等人,兵多將廣,江城危急。

   枳國一方,枳王相奚親自督戰,身旁是廟堂諸卿。

   “誰去叫陣?”滕雲喝道。

   “將軍,我去。”楚將黃權搶先出列。

   黃權策馬上前,喝道:“賊將巴闖,殺我族弟,可敢一戰?”

   黃權族弟正是涪陵之戰死於巴闖之手的黃耿。巴闖早已不記得手下敗將,隻是有人叫陣,他便出戰。

   枳國四執圭,江侯一枝獨秀,再是知曉兵法的樊荼,巴闖第三,相思最為無用。

   若是單論武力,樊荼尚在巴闖之下,枳國第二,隻輸江侯。

   巴闖策馬上前,與楚將黃權交鋒。隻十回合,黃權不敵,調轉馬頭逃竄。巴闖豈是心慈手軟之輩,馭馬追上,一劍斃命。

   首戰告負,滕雲臉色陰沉,就要親自上陣去會一會巴闖,被翟羽攔下。

   翟羽是夫家養子,學霸王槍法,手裏武器正是夫錯早年所用的霸王槍。

   霸王槍法,他已大成,威名赫赫,豈是黃權比得?

   翟羽持槍上陣,與巴闖廝殺在一起。巴闖善用劍,最擅長的還是刀,與他而言,劍太輕巧,用刀才可以酣暢淋漓。

   見到來者不善,巴闖換刀。巴闖的刀,隻敗給江侯的劍,枳國第二。

   翟羽持槍,巴闖提刀,兩人都是死戰,沒有半點花哨。三十回合不分勝負,滕雲著急,命苟於且上陣相助。

   苟於且勉強算二流,但有他殺入戰局,打亂了局麵,巴闖艱難抵擋,身陷危境。

   “以一敵二,下作之舉,我去助巴闖。”樊荼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江侯不在,巴闖是枳國第一戰力,他不得不急。

   “樊荼,你是太保,穩重些,”枳王相奚說道,“你若去了,宋軍滕雲、黃闌讓寡人上陣還是太師?”

   樊荼心裏憋屈長歎一口氣,江城隻有五萬七千人馬,能用的將更是寥寥無幾。

   “王,巴闖不能敗,”樊荼分析利弊,“其一,巴闖若敗,江城再無可戰之人;其二,巴闖若敗,士氣定然受打擊,士氣低落,不戰而敗。”

   相奚詢問了卿伯意思,卿伯點頭,樊荼領命,剛要出城,江州軍部將淩寒請命:“太保,我去。”

   淩寒,無父無母,無名無姓,黎赫王十八年冬,流浪到江城外,饑寒交迫,偶遇江望舒。

   江望舒遠遠望著當時還是少年的淩寒,衣不蔽體,心裏不忍,遞給他枳刀三塊。枳刀不多,足夠他置辦一身保暖衣裳,捱過這個冬天。

   淩寒不接,艱難往江城走,消瘦背影實在可憐,倔強脊梁又異常挺直。

   “你是何人,去往何地,要做什麽?”江望舒追上他,詢問道。

   “孤兒,無名無姓,去江城,從軍。”淩寒話語不多。

   江望舒眼眶濕潤了,他拭去眼角淚珠,下馬說道:“我便是枳江侯。”

   淩寒半信半疑問:“你當真是江侯?”

   江望舒點頭,淩寒伏地不起,說道:“請江侯允我從軍。”

   清苦的生活讓淩寒從小紮根貧壤,隻能長成一顆狗尾草,所以他一向倔強。倔強,是自卑的淩寒最後的尊嚴。

   “我也是個孤兒,無父無母,無名無姓。”江望舒的言語,在淩寒耳朵裏是那麽動聽,這一刻,他仰望江望舒,江望舒就像一顆參天大樹,他不過是一顆卑微的狗尾草。原來,狗尾草也可以成長為參天大樹。

   “江侯,請允我從軍。”淩寒連磕三個響頭,個個在地麵鑿出冰洞。

   “允了,”江望舒扶起淩寒,重新審視他。與其說衣不蔽體,不如說是破布條縫了又縫,補了又補,勉強遮羞,江望舒說道,“不能決定的是出身,可以改變的是命運。”

   “請江侯賜我姓名。”淩寒小心瞥了江望舒一眼,覺得自己這個要求有些貪心。

   冬寒,萬物寂寥,唯有臘梅淩寒獨自開。

   “從今以後,你叫淩寒。”

   七年時間裏,這顆卑微的狗尾草瘋狂汲取每一份養料,瘋長,瘋長。

   江侯不在,江州軍的榮耀便讓我來守護,枳國國運便由我來肩負。

   淩寒持槍而出,攔住翟羽。

   都是用槍之人,沒有惺惺相惜,隻有濃濃戰意。

   翟羽有他的驕傲,手裏霸王槍,槍法十二式。

   淩寒何曾沒有他的驕傲呢?手裏長槍,是及冠之時江侯送的。

   軍中少有用槍之人,所以他仿照矛、戈、戟,修習槍法,槍法名淩寒,淩寒獨自開的淩寒。

   淩寒隻識得這兩個字,隻會這半句詩,他的這七年忙著修習槍法,無暇再顧其他。

   都是用槍之人,都是軍中翹楚,兩人打得不可開交。

   翟羽用槍,恪守霸王槍法十二式,槍法嫻熟,招招致命。

   淩寒用槍,變化多端,淩寒槍法本就集百家之長,隨心而出。

   恪守槍法,可以練到大成,但一昧如此,就落了下乘,所以武聖夫錯就不拘泥於霸王槍法十二式。

   可惜翟羽不是夫錯,他與夫錯同歲,同年習槍,總是不如夫錯。

   淩寒逐漸摸透了翟羽槍法套路,無非是那十二式,要是與木樁對練倒是好用,可惜,他的對手是淩寒。

   翟羽一槍直挑,想要取淩寒下盤。淩寒故意賣了破綻,就等著翟羽上鉤,心裏欣喜,臉色依舊冷峻,踩在翟羽槍尖,借力而去。槍花抖動,如寒冬冰雪,綻開一朵朵冰花,一槍傳顱。

   淩寒七年練槍,就等著這一刻,一戰成名。

   可惜!淩寒收槍,暗道可惜。

   可惜的不是國難當頭,一戰成名又如何。可惜的是江侯沒看見這驚豔一槍。

   淩寒性子冷,嘴上不說,心裏早已將江侯當作父親。從何時開始的他不知道,或許是江侯賜名,或許是江侯賜槍。

   人名淩寒,槍名淩寒,槍法亦名淩寒,淩寒獨自開的淩寒。

   滕雲氣急,翟羽好歹是軍中大將,若是敗在巴闖手裏他還好受些,敗在這個無名小卒手裏,他實在接受不了。

   “攻城!”滕雲下令攻城,不再戲弄枳軍,萬一再出一個淩寒呢?

   巴闖也一刀解決了楚將苟於且,見到楚軍大舉進攻,不敢猶豫,拉著淩寒回城。

   巴闖心裏苦,當年西境揚名之戰,被江望舒搶了風頭,從此江望舒橫空出世,獨步梁州。

   這會兒他先殺黃權,再斬苟於且,好不威風,誰料江望舒的部將,一個他近來才知曉姓名的小將竟然又橫空出山,風采不輸江望舒當年。

   “放箭。”枳王相奚抽劍喝道。

   江城守軍占據地利,箭矢齊發,一連七輪。

   江城兩麵環水,一麵背山,隻有西側有開闊地帶,楚軍人數優勢難以施展。

   滕雲顧不了那麽多,撞木先行,戰車緊隨,步卒再上,兩側是騎兵掩殺。

   “開城迎敵。”樊荼下令。

   江城雖說易守難攻,但石料缺乏,木料又盡數做了箭矢,城門若破,江城難守,出城應戰,是不得已而為之。

   樊荼相去衝鋒陷陣,但一想到自己不再是執圭,而是坐鎮後方的太保,隻好很恨地丟了手裏佩劍,望著巴闖領軍出城。

   七輪箭矢消耗了楚國萬餘人,楚軍尚餘十二萬,兩倍於枳,七輪箭矢,隻是杯水車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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