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新裏之戰
  綦國司馬郝萌自刎枳江,綦王思齊請武不古出山,再領司馬。

   黎赫王二十五年,小滿,卿伯與武不古巴陽相會,兩國重歸盟好。

   木爾對綦國背叛盟約一事耿耿於懷,於是請求出使宋國。熊冉同意,木爾出使宋國,請宋出軍。

   黎赫王二十四年五國伐宋,楚國解圍,宋楚之間本就是堅定盟友,宋驍答應出兵,拜韓澤為主將,繆斯為左軍統帥,龍蠡為右軍主帥,領十萬兵,過劍陵關,借道焦國,直襲綦國巫城。

   武不古出山,再領司馬,與枳國交好,調兵五萬鎮守巫城。

   巫城是綦國東北部重鎮,一旦巫城失守,綦都以北再無屏障。

   先前巫城大夫鄭秀為郝萌所殺,司徒鄭爽之子鄭弘繼任巫城大夫。除了鄭弘,苗括、伯郎、仲郎三位大將也鎮守巫城。

   枳國一方,樊荼鎮守黔中,奈何黔中飽受戰火,已是廢城,不到三日便被攻破,樊荼隻得退守涪陵。

   楚將滕雲一路勢如破竹,直取黔中,又兵臨涪陵。涪陵守軍共計不足四萬,楚軍經黔中之戰,尚餘八萬,涪陵告急。

   巴陽之圍已經解除,相思與蘭戈又奔赴涪陵,然而江州軍不足五千,相思五千輕騎隻剩三千,總計不足萬人,不過是杯水車薪。

   枳國實在無力再戰了,舉國之力,西境有八萬人馬,南境兩萬,涪陵不足五萬,除此之外,再無一兵一卒。

   好在胡塞再度南侵,蜀國麵對強敵,無力兩線作戰,倉皇從川東撤軍,奔赴北境,西境暫時無虞。

   形式依舊嚴峻,熊冉再派大將黃闌領兵十二萬馳援涪陵,大有覆滅枳國的企圖。

   枳王隻得從西境調遣七萬人馳援涪陵,涪陵戰事再起。

   枳國已傾舉國之力守備涪陵,太保樊荼、少傅相思、執圭巴闖、巴南大夫巴桑、少卜巴棹、南郡大夫樊笑之,江州軍部將淩寒、巴陽大夫蘭戈,不論治軍還是治民,悉數參戰。

   舉國兵士,南境隻留一萬防範南蠻,西境巴南一萬防範蜀國,總計十三萬人馬,盡數調遣到涪陵。

   這是保國之戰,此戰若敗,涪陵必失,枳國必亡。

   楚國一方,雄兵二十萬,大將十餘人,滕雲為主將,黃闌為副,這一戰,勢在必得。

   涪陵城外就是烏江,烏江在涪陵匯入枳江,兩江交匯,衝刷出肥沃的兩江平原。

   時值仲夏,天鬥南指,禾苗生根瘋長,青翠模樣預兆了今年是個豐年。可惜兩江平原的禾苗注定捱不過這個仲夏了。

   戰鼓一擂,短兵相接,刀劍爭鋒;戰鼓再擂,萬馬齊嘶,矛戈相向;戰鼓三擂,殘垣斷木,流血漂櫓。

   這場枳楚烏江之戰,一連打了三天,青禾染血,烏江透紅。

   枳軍十三萬,死傷大半,巴南大夫巴桑、少卜巴棹以身殉國,樊荼領著敗軍退回枳都。

   楚軍尚餘十五萬,一路連下七城。再進,便是枳都了。

   枳都人心惶惶,枳都外是開闊地帶,又無江河天險,太師卿伯請枳王避難江城。

   滅國在即,相奚不再猶豫,避難江城。

   枳江與綦水(嘉陵江)交匯之處,便是江城,巴國在此建都。

   枳綦分巴過後,枳國定都枳都,綦國定都綦都,江望舒領軍攻占江城,被封為枳江侯。

   江城兩麵環水,一麵環山,從枳都來,隻有浮圖關這一道關隘,易守難攻。

   枳都五大王族退到江城,樊荼親自率領六萬將士鎮守浮圖關。

   國祚將亡,西境、南境兵馬悉數奔赴江城,一路與楚軍交鋒,趕到江城時,不到五千之數。

   枳國數十城,如今隻剩下江城、巴陽兩城;枳國數十萬兵馬,如今不足七萬。

   楚將滕雲攻占枳都,枳都已是空城。國都已取,枳國將亡,這等不世功勳,足夠滕雲封聖了。

   堂堂武聖夫錯,竟然兵敗涪陵,落得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下場。滕雲一路侵占枳國數十城,不過半月,比起夫錯,不知強上多少。

   滕雲領軍在枳都休整了三日,季夏,揮兵浮圖關,直取江城。

   此時的江城,國難當頭,人心惶惶。

   枳王相奚滿目哀傷,梁州三國裏,枳國廟堂有三公輔助,四境有執圭鎮守,讓他有些飄飄然。眼下僅僅半月,國土盡數淪喪,國祚就像將熄紅燭,都不用風吹,哈一口氣就滅了。

   廟堂三公,太保祁子歸隱武陵,太傅日覃伯賢還沉浸在悲痛中,他能倚仗的,隻有卿伯了。

   四境執圭,相思不堪重用,巴闖空有武力卻沒頭腦,江侯又昏迷不醒,隻有已經官進太保的樊荼可堪大任。

   枳國國祚危急,綦國更是不堪。巫城兩日失守,楚軍七日破綦都,生擒綦王思齊。

   國都被破,國君被擒,綦軍軍心渙散,司馬武不古退軍活泉關,依據天險死守強敵。

   綦國國土盡數被楚軍鐵蹄踐踏,隻有活泉關以南柴邑、高浦、新裏三座小城。

   綦國王族是巴國五姓中的鄭氏,綦王思齊被擒,司徒鄭爽、司馬武不古擁立巴北大夫公子若虛為王。

   公子若虛與綦王思齊本是同胞兄弟,若虛為兄,思齊為弟。大黎王朝向來是立長為嫡,隻是老綦王更偏袒思齊,若虛失勢。

   思齊被俘,又無血脈,於是一向被打壓的公子若虛上台,成為綦王。

   如今綦王若虛與一眾廟堂都暫且安置在柴邑小城。柴邑與活泉關相距二十裏,每隔一個時辰,便有快馬來報,一連三日,無一捷報。

   “報。”快馬還在百步開外,就引得綦王若虛一陣反感。

   國君,是責任,更是累贅。公子思齊為王,起初若虛還心存芥蒂,後來便習慣了。

   國難當頭,他領軍馳援,最後避難柴邑,被推上王座,實非他所願。

   “報,”信使滾落下馬,來不及喘氣,跪地說道,“活泉關即將失守,司馬請君上移駕高浦。”

   若虛擺擺手,信使翻身上馬而去。綦王若虛心好累,忽然好想回巴北當大夫,隻治一個城,閑時去江畔遛馬觀花,戰時披甲上陣殺敵。沒有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不用肩負重任,當個苦楚君王。

   綦國王族女眷,廟堂卿大夫、士大夫又退到高浦,司馬武不古放棄活泉關,退軍柴邑。

   三日之後,柴邑再破,綦王若虛退到新裏,武不古退守高浦。

   一而再,再而三,如今退已無路。綦王若虛遣信使前去高浦,請司馬武不古退到新裏,背水一戰。

   武不古聽令,棄城退到新裏,共計七萬人馬堅守綦國最後一座城池。

   “王,新裏若破,請避難江城,保留綦國血脈,東山再起,可徐徐圖之。”武不古抱拳說道。

   綦王若虛向北遠眺,蒼夷滿目,隻有破碎山河,遙遙可見楚軍旌旗飄搖。

   綦王若虛輕搖頭,沒有歎息,沒有哀怨,他本性輕浮,在巴北磨礪這幾年早已看淡了生死。

   “亡國逃君?大綦隻有戰死的將士,沒有亡國的君王,”綦王若虛神情肅穆,拔劍高聲喝道,“孤寧死,不偷生。”

   “報,”信使來報,“枳國太師相卿求見。”

   卿伯來使,如今兩國都在亡國邊緣,枳國隻有江城、巴陽兩城;綦國更慘,隻有新裏小邑。

   “卿伯為何而來?”綦王若虛嘴上問,心裏已有答案。

   “長話短說,”卿伯省去了禮節,拱手說道,“請綦王與綦軍赴江城,兩國齊心抵禦強敵。”

   綦王若虛搖頭說道:“卿伯好意,寡人心領了,但寡人一日為君,國土一日不讓。司徒,送客。”

   司徒鄭爽無奈,隻好送客。卿伯不多言,眼下枳國也國難當頭,沒必要浪費口舌,於是渡江離去。

   新裏綦軍總計六萬,除卻王族稚子女眷,便是司徒、司空,也披甲上陣。

   一夜無事。

   翌日,破曉,宋將韓澤、龍蠡、繆斯領軍兵臨新裏,總計五萬。

   綦國一方,綦王若虛身披鐵甲,手執利劍,赫然站立在戰車上。綦王若虛左側,有司馬武不古、司空郝赫、武不古長子武延祚、次子武去疾、巫城大夫鄭弘和活泉關守將苗括,左側有司徒鄭爽、鄭爽長子伯郎、次子仲郎、三子叔郎和尚未及冠的幼子季郎。

   綦王若虛身後,六萬將士嚴陣以待,他們的眼裏裝不下悲傷,隻有視死如歸的氣魄和馬革裹屍的決心。

   “血親眷屬,以祭國運。”綦王若虛喝道。

   三人綦王夫人、眷屬、血親,不論怕還是不怕,都走出陣列。綦王若虛正室武夫人,抱著尚在繈褓中的小公子,留戀地望著若虛。他的眼裏秋波流轉,他的神情那麽楚楚可憐,若虛不忍看她,別過頭去。

   “莫非是要送這些女眷來蠱惑我軍?”韓澤哈哈大笑,在陽關處處受憋,他憋了好大一口氣。

   施慧以給他透露宋王宋驍有意重新敕封百將,等攻下綦國,百將第一的名頭便是囊中之物。

   三任綦王的血親眷屬,走到陣前,紛紛拔劍自刎。

   兩國兵士,個個呼吸急促。韓澤驚得止住笑意,啞口無言。

   “才人賢人,請祭國運。”綦王若虛再喊。綦國兩賢,司空郝赫、司徒鄭爽出列;綦國五才隨後出列。

   兩賢五才,合計七人,放聲高歌,走到戰場中央。

   歌曰:

   綦水湯湯,國運浩蕩。巫山巍巍,以德立邦。昔我修齊,出以治平。今吾赴死,魂歸故鄉。

   歌為《君子》,司徒郝赫所作,兩賢五才,歌《君子》,拔劍自刎。

   “最不喜這些個賢才文縐縐的做派。”韓澤撇撇嘴。

   “忽然有點下不去手。”龍蠡向來敬重君子,聖人也好,賢人也罷,才人也可。

   “若有來生,讓孤早些為王,留下這麽個破爛攤子,”綦王若虛先是埋怨,爾後悲愴哭喊道,“寡人以身親祭國運。”

   “君上,不可。”

   “王!”

   綦王若虛,拔劍自刎,熱血灑在地上,又滋養著腳下每一寸龜裂的土地。

   “人在城在!”司馬武不古熱淚盈眶,執戈指向敵軍,身先士卒駕車而去。

   “人在城在!”六萬將士,抽刀拔劍,握戟執戈。沒有多餘的豪言壯語,因為仇敵就在眼前,他們要省下力氣。

   這是一場沒有任何道義可言的戰爭,於宋而言,是征伐之戰;於綦而言,是衛國之戰。

   司馬武不古老當益壯,一馬當先殺入敵陣。戰車傾覆,武不古跳車,丟掉手裏長戈,拔出腰間佩劍。

   武不古任司馬三十三載,守衛西境二十三載。他沒有江望舒獨步梁州的武力,又沒有鄭爽治國理政的才能,他有的,隻有這一具將死之軀。

   枳綦交戰,不是他願意見到的,所以他離開廟堂,歸隱山林。有人說他功成名就,有人說他老不堪用,他不在乎。

   綦楚結盟伐枳,更不是他願意見到的,所以他覲見綦王,陳述利弊。有人說他迂腐,有人說他懦弱,他還是不在乎。

   綦枳重修舊好,是他願意見到的,所以他取了蒙塵戰甲,磨利繡鈍寶劍。有人說他老當益壯,有人說他愚不可及,他照常不在乎。

   他在乎的,隻有庇佑他的一身戰甲,隻有可以倚仗的手中寶劍,隻有支撐他的腳下沃土,隻有可以幫襯的沙場袍澤。

   武不古手麻了,劍鈍了,眼花了,能馬革裹屍,這是榮耀,也是歸宿。

   不能!仇敵未滅,家園淪喪,豈能倒下。武不古抖擻精神,活動手腳,握緊手中寶劍,誰說老不堪用,他還不到古稀。誰說垂垂老矣,他還老當益壯。

   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武不古持劍,衝向龍蠡。他知道龍蠡是宋國大將,右軍統帥,他也知道龍蠡鋒芒畢露,縱橫睥睨。所以武不古選擇衝向他、殺死他。

   龍蠡有意避開武不古,這位綦國老司馬發須盡白,值得敬重。龍蠡見武不古直衝而來,舉劍迎戰。這是一個值得敬重的敵人,所以他要全力以赴,不敢敷衍他。

   武不古倒下了,竭盡全力,也沒能在龍蠡身上留下一道傷疤。假如讓他年輕三十歲,不,隻要十歲,隻要年輕十歲,他定然不會有一絲遲疑,衝向他、殺死他。

   武不古身死,苗括怒目直視龍蠡,奔襲過來,要替武不古報仇。

   戰爭向來無情,龍蠡不是慈悲之人,自然不會手下留情。苗括不敵,以身殉國。

   苗括隻是一介武夫,所以很純粹。綦王讓他守活泉關,他便去守;郝萌讓他進取巴陽,他便領前軍渡江;武不古讓死守新裏,他便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苗括縱然氣絕倒地,手裏劍也不肯鬆,豈止是至死方休。

   綦國老司馬武不古有兩子,長子名延祚,次子名去疾。

   延祚與去疾見到父親身死,卻脫不開身,宋將劍陵繆斯以一敵二,尚且占上風,兩兄弟不敢分心,全力與繆斯一戰。

   繆斯以一敵二,從容灑脫。不多時,繆斯一劍直取去疾心口,卻被延祚擋住。這一劍,挑斷了延祚手筋。

   “哥哥,”武去疾兩眼通紅,招招致命,卻又招招破綻百出,想要以傷換傷。

   武延祚把劍換到左手,再次殺入戰局,兩人合戰繆斯,卻討不到一點便宜。

   “去疾,走。”武延祚已身中數劍,無力再戰,實在不忍看著弟弟去疾再喪命,厲聲喝道。

   繆斯是何許人,他是劍陵傳人,沒有龍蠡那麽多愁善感。兄弟情深?不,一個也走不了,繆斯一劍了結武延祚,殺向武去疾。兄弟倆聯手尚且不是繆斯之敵,何況是武去疾一人。

   武去疾邊戰邊退,綦將李離替他拖住繆斯,也不過拖延了十息。

   巫城大夫鄭弘殺翻一名宋將,見到武去疾被繆斯追逐,持劍而去。

   劍陵繆斯,所向披靡,無人可攖其鋒!

   宋主將韓澤獨自戰司徒鄭爽四子,依舊遊刃有餘。

   司徒鄭爽四子,長子伯郎、次子仲郎、三子叔郎、幼子季郎。

   四人將韓澤團團圍住,宋將想要相助,被韓澤喝退。韓澤如老貓戲鼠一般,隻守不攻,眼裏滿是戲謔。

   韓澤自然有他的驕傲,大宋百將他排第二,更能從胡塞十八勇士第一的惡善手裏逃脫,豈是尋常武夫?

   鄭爽四子,子子從軍,四子聯手,又怕誤傷到自己人,難以施展。於是老大伯郎說道:“我是大哥,就不謙讓了,你們先退。”

   其餘三子也識大體,退出戰圈,隻留伯郎與韓澤在中央。

   “爾等排隊,韓某點名。”韓澤哈哈一笑,抖落猩紅戰袍上的煙塵,囂張至極。

   伯郎拔劍而上,被韓澤槍挑死。

   “大哥。”

   仲郎回過頭拍了拍叔郎肩膀,交代道:“老三,我上去拖住他,你帶老四退走。”

   仲郎一步一步邁向韓澤,他自知四兄弟裏,大哥最強,大哥尚且不是韓澤一合之敵,遑論他了。

   他不得不上,既然是兄長,就應該庇護弟弟,這是應該的。大哥先前不是也在庇佑他嗎?

   仲郎勉強支撐了半炷香時間,依舊死在韓澤手下。

   “季郎,三哥去了,”叔郎知曉季郎最小,天賦最強,語重心長又苦口婆心說道,“就你一顆獨苗,好歹給爹留個種。”

   季郎尚未及冠,稚氣未脫,他不再執拗,往後退去。

   見到季郎退走,叔郎持劍而起,攔住韓澤。

   一門四子,已去其三。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