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涪陵之戰
  黎赫王二十四年以來,天下戰亂四起,中原各國征伐不已,梁州也不消停。

   梁州三國向來少於其餘八州往來,雖說都尊黎天子為天下共主,但黎室後裔尚且如此,作為被武力征服的梁州三國自然更為疏遠。

   梁州向來隻有內戰,百年前巴蜀之間戰事不休;百年前五族分巴,也是內戰;枳、綦分巴,又共同抵禦蜀國上百年;至於如今,枳、綦的友誼,隨著漁夫爭魚而翻船。

   黎赫王二十三年秋,正值秋收,三國暫且休戰,化兵為農,趁著農時搶今年秋收。

   民,先生後養,然後教化。越是戰事,就越吃緊這一口口糧。

   蜀國北有胡塞、羌犯境,一時間難以顧及川東之地,自然樂意休戰;而枳、綦兩國,常年西境與蜀作戰已是不易,又內鬥一場,民心與國力,都不足以支撐再戰,於是梁州三國短暫的和平一直持續到黎赫王二十五年春。

   梁州枳國雖說偏居天下西南一隅,卻不得安寧,北有綦國,東有楚國,西有蜀,南有南蠻,竟然也是四戰之地。

   盡管枳、綦兩國重修於好,但是祁子北征活泉關就像一把刀子狠狠剜在綦國心頭。柴邑大夫郝萌臨危受命,展現出不俗的謀略,火燒枳軍,兩國博弈之間,最後又重修於好。

   枳江水依舊不舍晝夜東流而去,今日的水卻不是昨日的了。

   老綦王抱病而終,公子思齊即位,綦國廟堂變了天。公子若虛被發配巴北小邑,司馬武不古歸隱,本是破落士族的郝萌非但沒被追究殺死巫城大夫鄭秀的責任,反而臨危受命,官進大司馬。

   活泉關一役,他本是無關緊要的野草,卻絆倒了枳國雄師,於是在這一年半裏瘋長,長成了參天大樹。

   若非漁夫之爭,說不定他還安於柴邑大夫這個不大不小的身份,枕著祖宗留下的一城食邑,再破落也能衣食無憂。

   上天給這位破落士族大夫開了個後門,於是他搖身一變,可能之前連枚棋子都算不上,如今卻冒冒失失闖入梁州這一張棋楸。

   雖然有個“代”字,但不妨礙他已正式入局。

   入局首戰,便受挫。不愧是威震梁州的驚鴻,郝萌在江望舒手裏討不到一點好處。

   昔年虞朝無道,文王上承天意,下啟萬民,伐虞。雙方在逐鹿大戰,文王得天下。

   前朝既沒,文王念前朝太子有德,賜伯爵,封地南荊。

   兩百年前南荊滅亡,楚國在南荊廢土上應運而生。

   百餘年前,楚孝伯即位,取南荊舊地,得黎室承認,賜伯爵。

   孝伯過後,楚代代明君,擴地到漢水,再到江水,再到沅水。

   熊冉是第七代,亦是明君,擴地到南嶺,疆域之遼闊前所未有。

   七代君王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披星戴月以開河澤。

   熊冉比其先祖更為賢明,重用農家聖人苗,開墾水利,發明水車,引水灌溉,江漢所知,皆為良田;推廣良種,結束楚人以粟為食的曆史;廣栽桑麻,夏能蔽體,冬能禦寒。

   民先生,然後養。百家之中,熊冉最重農,自孝伯來,楚已從刀耕火種到骨鐮、石器,再到青銅器具,如今更是以鐵製農具耕作,楚地養人,十倍於孝伯之時。上有賢君聖人施令,下有楚地生民耕織,楚國焉能不強?

   熊冉重用縱橫家聖人木爾,對上進貢黎室,畢恭畢敬;遊說中原各國,盛讚中原盛世,姿態之卑微讓中原各國受寵若驚。

   縱橫之術向來為天下所不齒,在諸子百家中本是末流。木爾遊說中原各國,尊之而自貶,中原諸侯還沉浸在木爾編織的美妙謊言中,隻以為楚地多荊棘毒瘴。

   焦、孟兩國,接壤楚國,楚國的富庶他們如何不知,如何不曉。隻是楚向來與兩國秋毫不犯,便是宋、楚伐孟、焦,楚也竭力勸解,免了兩國滅國之災。

   中原各國更是不以為意,若是楚國強盛,豈會容孟、焦兩國?

   熊冉不征伐?熊冉從未停止過征伐,在位十年擴地比六位祖先加起來還多,隻是楚多是南征百越之地,百越之地又非天下九州,離中原有萬裏之遙。

   楚國東有吳越,邊境少有摩擦,但熊冉竭力避免與吳越兩國交戰。熊冉之心,不過是讓吳越鷸蚌相爭,好坐收漁利。

   吳越兩國豈會不知?強敵在側,不敢不防。然而對吳越而言,攘外必先安內,寧願讓楚國坐收漁利也不願敗給對方。

   楚不北伐,隻往其餘三境征討。吳越暫且不管,百越又難教化,需循序漸進,於是便把重心放到西境。西境的枳國,坐擁鹽水泉鹽之利,熊冉垂涎已久。

   黎赫王二十五年春,楚國武聖夫錯領十萬大軍以黔中為根基,進攻涪陵。

   同時,熊冉請木爾前去綦國遊說,雙管齊下,吞並枳國之意昭然若揭。

   黔中本是枳國地界,早幾年便被楚掠奪了去。如今楚國兵臨涪陵,枳都人心惶惶。

   枳王相奚派樊荼領軍馳援涪陵,又召集廟堂王族。西境巴氏留巴桑駐守,執圭巴闖火速趕回枳都。北境日覃氏太傅日覃伯賢,南境相氏太師卿伯,東境樊氏太保祁子,枳江侯江望舒一一回枳都。

   無論是蜀國還是綦國,都無力吞並枳。而楚國就未必了,楚之前南征百越之際都有閑心取黔中,如今武聖夫錯兵臨涪陵,事關國運,不容有失。

   “王,楚有武聖夫錯,又有十萬大軍,為今之計,應當議和。”祁子進言。祁子經曆活泉關一役,終究還是服老了。連區區綦國都擺平不了,與楚交戰,無異於以卵擊石。晚來喪子,如今從弟樊荼又在據守涪陵,他實在不忍心看著樊荼喪命。

   老而知天命,正是如此。

   祁子一言,引來了巴闖一聲冷哼。巴闖本就對祁子幹涉兵權,僭越指揮活泉嶺一役心生不滿,今日又見到他畏畏縮縮,出言諷刺:“黔中已失,再讓涪陵,倒不如將枳都拱手相讓算了。”

   “正是,”太師卿伯深意滿滿地瞥了祁子一眼,同情之餘又有些鄙夷,“大枳寸土不讓,老臣以為先守涪陵,再收黔中。”

   “必敗無疑還戰,匹夫之勇,”祁子還想爭辯,奈何孤掌難鳴,隻好放下玉圭,歎息一聲,“王,老臣累了。”

   玉圭,本是黎天子賜予諸侯,用以諸侯朝拜的信物。

   大黎從洛邑遷都到黎都後,逐漸失去了對天下諸侯的管控力,玉圭也成了諸侯國卿、士上朝的信物。

   枳地自然也執圭上朝,這是禮節,也是身份。三公執玉圭,卿執銅圭,士大夫執竹圭。

   放下玉圭,便是放下太保身份,也放下肩頭重擔。

   天子受天下供奉,所以天子之事便是天下之事;諸侯受一國供奉,所以諸侯之事便是一國之事;卿士、卿大夫、士大夫受一地供奉,所以諸卿之事便是一地之事。

   放下,寥寥兩字,區區十筆,真要放下,又談何容易?

   “太保!”枳王相奚聲淚俱下,祁子是枳國柱臣,一生為國為民,所以相奚允他領兵報仇,所以相奚並不責備兵敗活泉關。

   “王,吾弟樊荼,若此戰不死,可以為太保。”祁子交代完,五體投地,三拜而別。祁子背影單薄,步履蹣跚,走出枳國廟堂。

   枳國廟堂,相思是少師,樊荼是少保,卻無少傅,因為日覃氏後繼無人。

   祁子從此可以處江湖之遠,不必憂其君。然而廟堂一眾卿、士卻不能,涪陵已經告急,容不得拖延。

   “王,江侯勇猛,可以一戰。”卿伯覺得可能會得罪日覃伯賢,但得罪人的事總要人做,祁子已走,除了他沒人敢做。

   日覃伯賢麵不改色,大枳除了江侯誰還敢與夫錯一戰呢?莫說大枳,便是梁州,便是天下都沒幾人。

   江望舒不得不戰,因為他是江侯,食一地供奉。

   “王,望舒自然會前去涪陵,”日覃伯賢進言,“日覃氏如今單單留老臣一人,老臣為望舒請少傅之位。”

   日覃伯賢兩位兄弟,膝下獨子都為國戰死,隻有女婿江望舒可以托付,這個請求,過分,又不過分。

   相奚不假思索點頭:“善,孤王允了,拜江侯為少傅。”

   夫錯領兵十萬,從黔中來,兵臨涪陵。區區小城,豈能擋楚國十萬兵勇,涪陵,夫錯勢在必得。

   夫錯自然有他的驕傲,天下武聖有幾尊?天下武聖並無幾尊。莫說區區涪陵,便是天下他也難逢敵手。

   樊荼奉命據守涪陵,涪陵守軍不足兩萬,雖說有地利,但涪陵並非堅城,楚軍攻城兩日,涪陵已經岌岌可危。

   江望舒奔赴涪陵時,涪陵已破,兩萬楚軍正與枳軍短兵相接,隔著烏江,夫錯大軍營帳連綿十裏。

   “江侯帶了多少人來?”樊荼見來了援軍,抹一把臉,盡是血跡。樊荼向來愛幹淨,到底是有多慘烈才會讓他不顧擦拭臉上血跡。

   “兩萬有餘。”江望舒來不及敘舊,拔劍殺入戰場。

   天下有八大名(會被河蟹)器,枳國有其一,正是江侯手裏追星。

   天下八大名(器),赫天子迎娶日覃伯賢之女日覃小翠時,曾將名劍追星作為重禮。名劍追星,自然落到日覃伯賢女婿江望舒身上。

   樊荼上一次見到追星,還是江望舒七年前在川東與蜀地名將羅杜一戰,那一戰蜀地戰力無雙的羅杜隕落,奠定了江侯梁州無敵的威望。

   人間驚鴻客,手裏劍追星。

   涪陵守軍本就有人數劣勢,又連戰兩日,早已疲憊不堪,已經顯現出頹勢。江望舒領兵加入戰場,一時間枳軍士氣高漲,反觀楚軍節節敗退。

   江望舒手持追星,如入無人之境,無人敢攖其鋒。

   隔著烏江,夫錯與一幹楚江臨江遠眺。雖說楚軍節節敗退,夫錯依舊站立如老鬆,但依舊難掩戰意。這位叱吒楚國的武聖終於見到一個還算勉強的對手。

   夫錯是寂寞的。青年從軍,征伐百越,和百越人以力相搏倒是盡興。再後來夫錯不再是個隻會蠻力的莽夫,也不再是沙場小卒,以技降敵,就覺得百越人不夠看了。五年前夫錯從百夫長成長為武聖,便對征伐百越徹底喪失了興趣。

   楚地無敵的夫錯千裏迢迢跑去洛邑找繆苦弈劍,未果。後來得知繆苦已經離世,便一心鼓動熊冉伐枳。

   枳國的鹽水泉鹽之利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枳地有號稱梁州第一的江侯。

   “諸位以為江侯如何?”夫錯嘴角浮笑。

   “小國寡民,如滿塘蝦米,獨此一尾大魚,不過爾爾。”楚江杜若回答。

   “杜若,可惜你是男兒身。”楚將蔡術揶揄道。

   杜若身型勻稱,麵色白皙,確實不像行伍中人。然而便是這白麵書生,又是楚將中的佼佼者,夫錯稱其有望成聖。

   蔡術敢揶揄杜若,隻以為杜若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加之文武雙全,是楚地多少少女的心上人。

   “吃膩了蝦米,偶爾見著大魚,也是饕餮盛宴了。”夫錯出言,順著浮橋涉烏江,到涪陵城下。

   有了江望舒加入戰場,枳軍扭轉局勢,守住了這一波攻勢,將楚軍盡數逐出涪陵。

   江望舒不敢放鬆,他自然望見了夫錯。江望舒不識夫錯,但久經沙場的直覺告訴他對麵那個手執長戟,腰佩重劍的人很危險。

   夫錯也在隔著百步之遙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江望舒。久聞江侯梁州第一,說到底還是不是武聖,終是俗人,也隻是大一點的魚兒。

   夫錯喜歡垂釣,閑時常常獨自泛舟垂釣。此刻他如同一個頂老練的釣者,悠閑地等待魚兒上鉤,甚至還有閑心小憩片刻。

   夫錯向來不待見那些文縐縐的賢人、才人,這等人最喜詭辯,說什麽釣者淡泊名利,他們又不是釣者,如何知曉?

   夫錯算不得最老練的釣者,所以他總在魚兒要上鉤之時表現出狂熱。夫錯有緣在大澤見過一個老釣者,形如枯骨,滴水不進蟄伏一天一夜。可惜夫錯等了一天一夜也沒等到魚兒咬勾。

   老練的釣者是最頂級的獵手,什麽淡泊名利,都是扯淡,表麵寵辱不驚,肚子裏裝的壞水,比大澤還多。

   夫錯不算是最頂級的釣者,但足夠了,他靜靜地等待江望舒露出破綻。

   麵對武聖,沒有人能夠平靜,一旦成聖,便有天道之勢加身,區區肉體凡胎,兩者雲泥之別。

   涪陵廢城,三萬枳國兒郎背城而立,最為青澀者,下巴才起青須。

   江望舒抱劍站在最前,也許光線太亮,他的右眼皮不住地跳動。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江望舒向來不信鬼神,他隻信自己。

   三歲喪母,五歲喪父,就像一株卑微的狗尾草,隻要風一吹,就斷了。可惜這株狗尾草命不該絕,摸爬滾打長到十二歲。十二歲開始習武,期望能從軍,好吃一口飽飯。

   十五歲巴山有惡虎傷人,江望舒揭了告示,上山打虎,得巴陽大夫巴昌賞識。

   這株狗尾草在十五年的貧壤中尚且存貨,一遇到沃壤,本能驅使他瘋狂汲取所有養料,學文,也習武。

   誰也沒料到,這位當初憋了半天才拚湊出“青楓何必留人駐,雲銷雨霽任我遊。”的草莽居然會成長為整個大枳的庇護傘。

   “夫聖。”蔡術望向夫錯,目光灼熱。

   夫錯當然知曉蔡術心思,蔡術有且隻有兩個愛好,一個美女,二是英雄。

   也好,便讓蔡術去試探一番,若是江侯隻是浪得虛名,他也不願出手。武聖,自然有武聖的高傲。

   蔡術領命,橫刀立馬陣前,高聲喝道:“吾乃屠刀蔡術,江望舒出來受刑。”

   蔡術本是屠夫,因為失手殺人,被緝拿,半途殺死四名丁勇,得夫錯賞識。這位屠夫常年殺豬,對骨骼筋肉構造一目了然,戰場上所向披靡,招招直取要害,惡名昭彰,人稱屠刀。

   江望舒懶得與他多言,拔劍上馬,直奔蔡術而去。蔡術還想嘴仗,見江望舒來勢洶洶,隻好抽刀抵擋。

   蔡術一把屠刀,竟然舞出花劍的美感,不是朝著腰腹,便是直取心口。

   江望舒手裏追星見招拆招,談不上劍術,又不靠蠻力,一時間不落下風。

   夫錯隻覺得奇怪,這江望舒既然是梁州第一,盛名之下其實再如何難副也不該連技都掌握。蔡術雖說有屠刀惡名,終究隻是一個掌握雕蟲小技的屠夫,入不得流。

   “堂堂驚鴻就這麽點本事?”蔡術推開江望舒,嗤笑道。

   “殺你,單手足矣。”江望舒氣勢陡然一升,追星換到左手,右手背後,馭馬上前。

   蔡術隻以為江望舒在虛張聲勢,手裏屠刀斜劈而去,他已經看到江望舒被他攔腰折斷的一幕,大名鼎鼎的驚鴻,即將成為他的刀下亡魂。

   江望舒三劍如星芒點點,連成一線,接連而出。蔡術隻見星光一閃,手裏刀還沒落下,已經墜地不起。

   楚將屠夫蔡術,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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