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宋驍嫁女
  陽關戰事剛落下帷幕,大宋武邑迎來了盛事,熱鬧非凡。

   女公子巧玉出閣,嫁的人,自然是楚王熊冉。楚王熊冉,雄才大略,即為不足十年三位聖人出山輔佐。一是縱橫家聖人木爾,師承朗軒,習縱橫之術,遊說諸國。二是年輕楚將武聖夫錯,南征百越,一路打到南嶺;東據吳越,連下三稱;西征枳國,取黔中、涪陵兩地,盡得鹽水泉鹽之利。三是苗,苗是百越人,能觀天象,察弄時,種植五穀,引水灌溉。

   楚七代明君,代代擴地,從百年前十城小國,到如今大黎王朝秦嶺、淮河以南俱是楚地。天下言大黎得天下九分,楚占其三,那是熊冉祖父時期。到如今,楚國疆域有多遼闊,難以丈量。

   熊冉有三位聖人輔佐,楚國國力蒸蒸日上,除了與吳越小有摩擦之外,與中原諸侯素來兩不侵擾,便是孟、焦兩國舉兵伐宋,熊冉也隻是提議略施懲戒,否則以宋驍脾氣,豈會滿足於十城之地?

   宋、楚結盟伐孟、焦,十城之地,楚寸土不取,全部歸宋,宋驍對這個未來女婿是越來越滿意

   宋、楚聯姻,一個是天下明君,一個有沉魚之貌,簡直是天作之合。

   天下諸侯盛讚這樁婚事的同時,又不免擔憂,論國力,天下宋最強,楚次之。兩大國聯姻,僅僅是征伐孟、焦,都結兵四十萬,天下駭然,否則北境三國衛、陳、梁,豈會不戰而退,將邊境城池拱手相讓?

   宋、楚聯姻,無疑讓宋國威望再一次攀升。宋驍從妹宋蔻是當今赫天子生母,當朝太後;宋驍長女宋瑤是赫天子正室,貴為當今國母;至於宋驍嫡長孫公子謙修,去年剛迎娶了赫天子之女、有羞花之顏的女公子芷蘭。

   宋驍本就是大黎太傅,又與天子結親,如今更是與楚聯姻,宋如何不顯赫?

   宋國越是顯赫,諸侯便越是不心安,隻是礙於宋國力深厚,不敢得罪。便是魯國國君小白,征伐周遭小國,也不敢越過宋境。宋、魯兩國,以太行為界,暫且不起戰事。

   雨水剛過,驚蟄未至,鴻雁北歸,草木萌動,一派春意盎然。

   陽關之戰,雖說最後收回陽關、下卻,斬殺叛將蒙毅,但一向所向霹靂的宋國無疑慘敗在胡塞鐵騎下,正好需要衝喜。

   楚國迎親隊伍整整兩千人,浩浩湯湯,從郢都來。

   巧玉不得不嫁,此去郢都,路途千裏。此去郢都,她不再是宋國女公子,而是楚王夫人。此去郢都,實非她所願。

   巧玉不得不嫁,她向來乖巧伶俐,既然父王要嫁,她隻得聽從。

   旁人隻看到宋國占據中原百城沃土,卻不知曉這百城沃土,民心至今未歸,國民並不都認可宋民身份,其中以舊喬國為最。

   宋、魯滅喬,是黎赫王二十二年冬的事情,至今不足三年。喬國雖說已亡,但喬公子淮還在,以秦淮之名,掛五國相印領軍二十萬伐宋,喬民一時間犯亂不止。

   內亂不說,宋占據中原沃土,但正如宋驍請問洛邑學宮祭酒鄒固時,鄒固所言,宋身處百戰之地。胡塞西侵,衛、陳、梁犯北境

   孟、焦犯南境,魯國陳兵東境,這便驚醒了宋國廟堂。

   天下九州,黎室與中山占據兗州;冀州有北境數國,強者有北燕、衛、陳、梁、唐、桑;雍州之地,盡歸胡塞;宋獨占豫州;青州有魯國與東夷;吳越占據徐州、揚州臨海之地;枳、綦、蜀三國占據梁州,楚國疆域最多,占據荊、揚兩州。

   天下有九州,九州之外,青州以東有東夷,冀州以北有北狄、雍州周邊盡是犬戎與羌,雍州以南,有南蠻;荊州以北,百越之地,楚占據半數,直達南嶺。

   而宋國西接胡塞,北壤北境諸國,南有強楚,東有魯國,身處百戰之地,豈能偏安一隅?

   所以宋驍不得不嫁女,既為了謙修能順利迎娶天子之女,又為了能與楚國交好。

   宋驍問過鄒固,天下諸侯有天子之相的有何人,鄒固回答無人,但有熊。有熊自然不是軒轅黃帝,而是楚國熊氏。

   楚國雖說國力強大,江月遼闊,但向來沒有入主中原的意思,對黎室更是畢恭畢敬,向來以黎室臣子自居。無論是中原諸侯還是黎室,都對楚國放鬆了警惕,讓楚國百年間得以成長,如今的楚國,疆域占了天下半數!

   別的諸侯不知,宋驍自然知曉,論國力,恐怕宋國也難以抗衡。

   隻能交好,宋無力再招惹強敵,這是鄒固的意思。

   巧玉遠嫁,天子親臨。天子龍體,向來少問諸侯之事。諸侯嫁女,天子親臨,這是何等的榮耀?

   巧玉遠嫁,孟蘭親至。這位天道聖人從遠方來,入黎為太師,至今未輔佐天子落一子。往年諸侯征伐,弱勢一方往往會向黎求助,黎室還會加以幹涉,雖說諸侯多半表麵聽從,背地違抗,但好歹黎都還有聲音。夢蘭入黎都,一年有餘,不見聖人闡述天下道義,不見天子落下一子,天下開始懷疑孟蘭有天道為證隻是謠傳。

   巧玉遠嫁,除卻雍州三國,天下二十三位諸侯或親臨,或遣使,前來恭賀。

   巧玉遠嫁,渡過小河。冰雪消融,水草萌動,遊魚遊弋,望見巧玉,魚兒入了迷,忘了浮動,款款沉入水底。

   楚國迎親隊伍震撼不已,所謂沉魚,並非謠傳。可惜巧玉蒙紗,不見真容。這等國色,也隻有遠在郢都的熊冉才能一親芳澤。

   巧玉遠嫁,行至秦嶺,見鴻雁北歸,巧玉歎息一聲。

   何必歎息?已經見了歸鴻,卻不見驚鴻。

   驚鴻江望舒,巧玉苦等一年半,卻不見你來洛邑。你是人間驚鴻客,我有人間沉魚顏,你卻當真不看我一眼?

   巧玉遠嫁,借道焦國。焦王親自相送二十裏,一直送到楚地。

   巧玉遠嫁,一入楚地,楚民夾道迎接,一直到郢都。

   什麽天下第一劍客,才情天下第一,不過少女一場夢。

   巧玉歎息一聲,從此便是楚夫人。

   大宋武邑,宋驍沉浸在嫁女的悲傷中。宋驍十子兩女,最得寵的,無疑是小女巧玉。若非無奈,宋驍寧願將她留在武邑。

   可惜女兒身。巧玉要是個男兒要多好,這大宋天下,便是宋驍為她打下的。

   宋驍一夜頭發花白,七子都在洛邑,這還讓他省心些。

   “巧玉,巧玉……”再也沒有巧玉了,偌大武邑,空空蕩蕩;雨水已過,卻還是沒有暖意。

   宋驍老邁了,陽關地冷,宋驍一連待了七日,就染上了風寒。從陽關回來後,宋驍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好在有醫者把脈,隻是受了風寒,並無大礙,宋驍這才安心。

   吳地名醫蒲邈聽說宋驍患病,千裏迢迢趕來,宋驍不見,賜他盤纏請他離開。

   別說隻是感染風寒,便是病入膏肓,宋驍也不敢請蒲邈看病。

   蒲邈是名醫,又是庸醫,天下皆知。傳言蒲邈能生死人、肉白骨,有回天之術。蒲邈有無回天之術天下不知,但凡他醫治過的人,都在數月之內離世,天下皆知。

   昔年黎室先王病危,請蒲邈看病,蒲邈領了百金,瀟灑回吳地,半月之後,先王駕崩;黎赫王十五年,老吳王乃素有疾,蒲邈替乃素診了脈,三日之後,乃素身死;黎赫王二十三年,大黎太保、中山王子匡病危,蒲邈恰在兗州,不過兩月,子匡離世。

   這是何等的名醫,能做到天下皆知;又是何等的庸醫,能做到天下怕之!

   宋驍對蒲邈敬而遠之,蒲邈收取了盤纏,滿意離去。

   孟蘭來宋,一路到了洛邑。

   洛邑學宮向來是天下聖人、賢人、才人聚集之所,天下道義多出於此。

   先聖子醜為學宮祭酒,以仁義禮信、忠誠孝悌為道義,天下遵之。

   再之前,從老子到殷隱,黃老之學是天下道義,無為而治是治國之策。

   癡兒玨,隻在祭酒位置上呆了半年,諸聖論道便有了結論,子醜首徒鄒固成為學宮祭酒,然而仁義禮信、忠誠孝悌卻並非天下道義。

   鄒固不單單是儒家聖人,他還是縱橫聖人。

   鄒固的道義,天下尚且不知。知與不知,於諸侯而言並不重要。以往的學宮祭酒都是大黎柱臣。而如今的學宮祭酒卻成了大宋私臣。

   宋驍好大一盤棋!

   洛邑本是喬國城邑,雖說宋、喬近水得漁利,但學宮不是一國,而是天下共有,聖人、賢人、才人也選擇良禽擇木而息。

   宋、魯滅喬,雖說修葺了學宮,但卻將學宮據為己有,天下聖人、賢人、才人去了學宮,便被宋驍許以重利,據為己有。

   如今天下道義執牛耳者,到底是學宮祭酒鄒固還是大黎太師孟蘭,尚未定論。

   兩者都是子醜高徒,都是天道聖人,一個貴為學宮祭酒,一個貴為大黎太師,然而兩人都沒有出聲。聖人不出聲,天下依舊有道義。

   以往天下以黎室為尊,黎室以黃老之學為天下道義,諸侯當然以黃老之學為道義;黎室以仁義為道義,諸侯自然以仁義為道義。

   黎室早已式微,道義自然也就禮崩樂壞。子醜的道義,天下最後的共同道義。

   子醜之後,天下諸侯各有其道義。

   其中,大黎王朝有孟蘭,兗州之地,自然以仁義為道義。宋有鄒固,又有施惠,冀州之地,宋驍以左手經書,右手矛戈為道義。楚有木爾、夫錯、苗三聖,楚國的道義,便是生養楚民,遊說諸侯,征伐小國。魯國有太師殷隱,更是小白之師,然而小白即位,拜法家聖人告誓為太保,改無為而治為治國以法,又起兵征伐小國,青州的道義,是法與武。餘下諸國,並無諸家聖人,他們的道義,不過是在亂世自保,延長國祚。

   孟蘭來洛邑學宮,鄒固迎接,問:“孟蘭為何而來?”

   “孟蘭不為學宮祭酒而來,也不為天下道義而來,孟蘭隻為先師後人而來。”孟蘭行禮。鄒固是兄,孟蘭是弟,孟蘭理應行禮,這是禮節。

   “孟蘭還是在乎這些禮數。”鄒固還禮,感慨道。

   “先生教誨,不敢忘記。人有禮數,國亦有禮。”孟蘭朝北拱手,大黎以北為尊。

   “孟蘭有禮,天下人有禮乎?”鄒固反問。

   “昔年天下無禮,伯岐教之。如今天下無禮,孟蘭有責。”孟蘭正色道。

   癡兒玨正在學宮內念書,聽見孟蘭聲音,放下竹簡,撲到孟蘭懷中。

   “孟先生好。”玨似乎覺得不妥,又抱手作揖。

   “稚子亦有禮。”孟蘭笑道。

   “可惜是個癡兒,連半個字都識不得。”鄒固撇嘴,不以為意。

   這個癡兒玨,要說是子醜後人,鄒固自然不信。子醜是何等璀璨的人物,便是殷隱,也心悅誠服。鄒固問過宋驍,宋驍說隻是推測,但後來中山王子匡坐實這一說法,鄒固也隻得接受。

   “玨,鄒先生待你好還是不好?”孟蘭問。

   “不好,”玨搖頭,笑臉緊巴巴,嚷道,“鄒先生整日讓我學文章,總說我笨。”

   “玨哪裏愚笨,是鄒先生不會教,”孟蘭安撫過玨,又朝鄒固施禮,“請師兄將玨交給我。”

   “孟蘭,先生後人,我豈敢怠慢,玨在學宮好得很,你不必擔憂。隻是自古聖賢若是不識文章,修身尚且做不到,遑論齊家治國平天下。我教他文章,是為他好。”鄒固再次拒絕了孟蘭,上一次,是鄒固任學宮祭酒之時。

   “莫非師兄當真以為玨是先生後人?”孟蘭嗤笑,“先生若是有後,豈會藏於雍州僻地?先生若是有後,你我豈會不知?”

   “孟蘭,既然他並非先生後人,你又何必如此在意?說到底,不論他是還是不是先生後人,我都不放。”鄒固沉聲回答,言語之間,毫無商量餘地。

   “既然師兄執意不放,孟蘭隻得擇日再來,”孟蘭再問,“師兄可知,冰雪消融後是何物?”

   “冰雪消融後,是春天。”不等鄒固回答,玨已搶先。

   鄒固啞口無言,不得不重新審視玨。孟蘭哈哈大笑,出了學宮。

   冰雪消融後,是水,人盡皆知。冰雪消融後,是春天,不無道理。

   昔年子醜煮茶,孟蘭、鄒固侍奉在側。

   子醜教誨,天下有三種人,一是種茶之人,二是煮茶之人,三是飲茶之人。

   種茶之人,是天下黎民;煮茶之人,是滿朝公卿,是四海諸侯;飲茶之人,是大黎天子。

   鄒固二十三歲,認為學藝精湛,子醜同意他出山。爾後十餘年,鄒固習縱橫之術,最後回到洛邑學宮與子醜論道,半日後敗興而歸。旁人不知,隻有孟蘭知曉,先生隻泡了一壺茶,鄒固小酌一口,盡是苦澀,於是不敢論道,再拜子醜為師。

   子醜回答:“你已出山,是煮茶之人,可惜你我不是為同一人煮茶。”

   鄒固習縱橫之術,是要為諸侯煮茶。子醜有仁義之道,是要為天子煮茶。

   鄒固不是子醜,子醜教誨天下有三種人,鄒固認為天下隻有兩種人,十之八九是庸人,萬裏挑一非庸人。

   黎室無能,便是天子,也是庸人。天下九州,有德者王之;四海萬民,有才者禦之。

   天下隻知曉孟蘭、鄒固都是子醜高徒,卻不知兩者的道義卻大相違背。子醜不死,孟蘭不出世,他繼承了子醜衣缽,將天下人分為三等。鄒固出世,一半儒家道義,一半縱橫術法,將天下人分為兩等。

   雖說玨愚鈍,鄒固卻一向認為可以教化,整日要他讀聖賢詩書,學縱橫之術。可惜,癡兒到底是癡兒,玨迄今為止,連半個字也識不得。

   鄒固問其玨記得多少人,玨掰著手指數,以母為尊,以孟蘭為師,以長安為鄰,以雁舟為友。再問,他一概不知,一概不曉。

   所以鄒固一向以為他不是子醜後人。

   鄒固不肯放玨,隻因為生性多疑。孟蘭三番兩次來求人,此子定然有不俗之處。孟蘭越是來求,他便越是不放。

   君子有所不爭,君子有所必爭。

   今日癡兒玨這一答,鄒固詫異之餘更多的是欣喜,此子愚鈍嗎?此子非但不愚鈍,反而是天下萬裏挑一。

   天下是八九是庸人,庸人的回答便是冰雪消融後是水。天下萬裏挑一非庸人,或是聖人、賢人、才人,或是成大事者。

   鄒固自然是聖人,宋驍是成大事者,所以鄒固願意入宋為司徒。

   宋驍十子,子子庸人,所以鄒固喜歡謙修,所以宋驍有意立謙修為嫡。

   “玨,儒道法墨、農兵縱橫,你願意學哪一門?”鄒固不再糾集讓玨識字讀聖賢,另辟蹊徑,說不定會有奇效。

   玨一臉茫然,搖搖頭。

   鄒固這才想起,玨是癡兒,哪曉得諸家。

   於是他耐心講解,儒道法墨,農兵縱橫是大學問。

   “孟先生學的什麽?”玨問道。

   “縱橫之術。”鄒固哈哈大笑,孟蘭,你幫我一大忙。

   “那我也學縱橫。”玨忽然來了興致,孟先生學縱橫,縱橫肯定是最大的學問。若是我學得細致,孟先生定然會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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