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以子易將
  繆斯斬蒙毅,敗兀柯,奠定了他在宋軍中的威望。宋軍不知,及冠之年,繆斯便與田恬、衛尚二將不分高下;宋軍不知,繆苦死於伏白之手,繆斯一劍敗田恬。

   畢竟繆斯出世才一年,如今還年不足二十,斬蒙毅,敗兀柯,豈止不俗。

   宋軍折損高瑟、常蓬兩位大將,餘下十將,領十八萬兵馬兵臨陽關,與胡塞十七萬鐵騎對壘。

   若無底氣,宋軍自然不敢兵臨陽關,宋軍是底氣,是兵聖施慧從洛邑趕來,坐鎮軍中。

   胡塞十八勇士,近乎半數在陽關,足以見衛秀入主中原之心。

   八位勇士,排十三的兀柯身死,餘下七位,卻也個個不在兀柯之下。

   反觀宋軍十將,除了繆斯、龍蠡,餘者都在高瑟之下,高瑟尚且不如蒙毅,比胡塞十八勇士想去更遠,何況是餘下八將?

   胡塞倚仗的是胡塞王衛秀、十八勇士和十七萬鐵騎,宋軍倚仗的則是刀兵之利、甲胄之固,施慧之計。

   孰強孰弱?難見分曉。

   這是聖人對弈,一個是萬夫莫當的武聖,一人是統禦大軍的兵聖。

   聖人對弈,合計三十五萬大軍,十七位將領都是棋子。

   “衛秀,你不忠於胡塞,還妄圖不忠於大黎?”施慧來到陣前,衛秀策馬上前,兩聖針鋒相對。

   衛秀嗤笑道:“宋還知道大黎?天下九州,能者王之;四海萬民,能者禦之。”

   施慧哈哈大笑:“就憑你這個隻知道殺伐的莽夫還想王天下,禦萬民?”

   “王不王天下不知,但你區區宋國豈能擋我胡塞兒郎?”衛秀手裏寒星重刀一揚,十七萬胡塞鐵騎齊齊呐喊,震天動地。

   “昔年陽關對弈,汝兄衛靈敗於我大宋謬聖之手,莫非你以為你天下無敵?”施慧言語間,露出威脅意味。

   “伏白不出,謬聖天下第二,我自然不敢去爭第一第二,”衛秀玩味一笑,問,“今年宋王可有給謬聖墳頭添一抔土?”

   施慧驚慌失色,十位大將除繆斯驚慌失色,宋國十八萬大軍驚慌失色。

   謬聖身死,伏白不說,繆斯不說,難道宋王會說?

   便是施慧,也被瞞了,這衛秀是如何知曉的。

   衛秀替宋軍答疑,答道:“蒙毅本就是我胡塞兒郎,潛伏在你宋國多年,又不耳聾眼瞎,況且,酒誤人事。”

   施慧早已從宋王那裏得知,繆苦之死隻有寥寥數人知曉,宋王宋驍、女公子巧玉、公子嘉柳自然不可能,劍陵繆斯與蒙毅並無交集,就隻剩大將田恬。

   難怪衛秀從洛邑會盟至今三番五次挑釁宋國,難怪衛秀敢陳兵陽關,原來他早已有恃無恐。

   施慧本來手裏有繆苦這個籌碼,想要不戰而屈人之兵,如今不僅不能退敵,如何安然無恙保全這十八萬宋軍都是難題了。

   “施慧,你是兵家聖人,熟知兵法,手下兵多將廣。我是你口中的草莽匹夫,與我一戰,敢還是不敢?”衛秀高呼。

   敢也得戰,不敢也得戰,陽關已失,若是退軍,胡塞鐵騎定然馬踏中原。戰與不戰,由不得施慧做選擇。

   “我乃沙毒,胡塞十八勇士第十一,殺我兄弟那人,可敢一戰?”胡塞軍陣中出來一人,膀大腰圓,手持彎刀叫陣。

   宋軍一方繆斯聽到沙毒指名道姓,就要出陣,被施慧攔下。

   施慧問:“可有把握?”

   “蒙毅可抵高、常二將,兀柯、沙毒,難抵田恬一命。”繆斯執戈上馬,策馬而去。

   胡塞十八勇士,個個驍勇,先前兀柯蠻力驚人,這沙毒雖說武器隻是胡塞尋常彎刀,並無出奇之處,但排名尚在兀柯之上,不容小覷。

   “繆斯小兒,今日叫你身首異處。”沙毒策馬而來,彎刀寒光淩冽,嘴上功夫厲害。

   繆斯不言,仗著兵器優勢,長戈一揮,想要將沙毒挑下馬。

   沙毒膀大腰圓,卻不笨拙,腰身一沉,避開繆斯誌在必得的一擊。

   胡塞鐵騎,馬術和刀術一樣出色。

   沙毒馭馬折回來,彎刀劃過繆斯腰身,繆斯左手執戈,右手拔劍抵擋。

   沙毒以刀劍接點為支點,左手在馬背一撐,右腳帶風,抽向繆斯腰身。

   繆斯推開沙毒,借勢飛身從馬上倒退,不想著了沙毒的道。

   沙毒占優,哪肯饒人,也舍棄了馬,追逐而去,以刀代劍,直直刺去。

   繆斯一麵抵擋一麵後退,沙毒刀法,著實不凡。

   胡塞刀計,衛秀最強,沙毒次之。

   衛秀使重刀寒星,有拖刀術,追求一刀斃敵。

   沙毒手裏彎刀並不出奇,出奇的是他的刀法,一刀接一刀,綿延不絕,每一刀氣勢都強上一分。

   沙毒不是武聖,自然沒有領悟“勢”,隻是祖傳刀法玄妙,喚作貪狼九刀。

   相傳沙毒祖父祁木在大漠迷途,被群狼追逐,走投無路之際,祁木連劈九刀,九匹凶狼全部殞命。

   祁木走出大漠,從此胡塞多一尊聖人。

   祁木有子拜厄,早年使彎刀,習貪狼九刀,難以成聖;於是晚年摒棄彎刀,使一炳寬刃刀,自創拖刀術,可惜垂垂老矣。

   拜厄一子一徒,獨子沙毒,以彎刀為兵器,習貪狼九刀,勇猛過人,位列胡塞十八勇士第十一。徒弟衛靈,得到拜厄寬刃刀,習拖刀術,超凡脫俗,被尊為胡塞武聖。

   衛靈從弟衛秀,使重刀,習拖刀術,亦是武聖。

   祁木以武聖之名,震懾胡塞各部。

   祁木死後,拜厄領胡塞鐵騎征伐犬戎、羌,胡塞一時間聲名鵲起。

   拜厄死後,衛靈三十封聖,胡塞開始征伐周遭小國。

   蕭國以天下名刀寒星為重禮,請衛靈刺殺伏白,衛靈身死。

   衛靈死後,從弟衛秀得天下名刀寒星,征伐周遭小國,如今更是東征。

   天下言胡塞崛起,祁木一脈居功至偉,此言不虛。

   沙毒使貪狼九刀,一刀更甚一刀,連使八刀,氣勢已經盛到極致。

   沙毒是武聖之後,有貪狼九刀,繆斯亦是劍陵傳人,又豈會徒有虛名?

   劍陵人鑄劍,一生隻鑄一劍。

   繆苦的劍,名苦,天下名劍。劍陵的劍法,名涅槃。

   繆苦手持苦,使涅槃劍法,於陽關與衛靈一戰,險勝。

   繆斯尚未鑄劍,手裏青鋒是宋王宋驍賞賜,雖說並非天下名劍,卻也是殺人利器。

   沙毒手持彎刀,貪狼九刀八刀盡出,盡數被繆斯擋下。

   沙毒氣勢攀升到極致,最後一刀呼之欲出。繆斯連擋八刀,已經力疲。貪狼九刀,有武聖之勢,繆斯實在難以招架。

   沙毒劈下第九刀,這一刀,便是衛秀,也不敢輕易接下。

   繆斯堪堪遞出手裏青鋒橫檔,刀劍相爭,青鋒斷作兩截。

   沙毒使完貪狼九刀,再也無力,倒地不起。繆斯接下貪狼九刀,甲胄破碎,血流不止。

   兩人不知死活,兩人勝負不分。龍蠡策馬,胡塞一方也出來一將,兩人交鋒,一觸即分,各自攬起生死不知的繆斯、沙毒,折身回陣。

   戰鼓擂起,鼓聲激蕩在陽關,胡塞與宋短兵相接。這一戰,便是三日。

   宋沒勝,十二大將隻剩龍蠡和昏迷不醒的繆斯;十八萬大軍隻餘五萬,個個帶傷;宋止步陽關下,陽關依舊是胡塞地界。胡塞也沒勝,十八勇士中,駐守陽關的八位隕落兩人,沙毒重傷,連同蒙毅在內共隕落三人;十七萬鐵騎,死傷十萬有餘;陽關未失,但已是廢土。

   宋慘敗,胡塞慘勝。

   宋有百城之地,十之八九是曆年征伐而來,民心不歸,邊境又長,宋已無力再與胡塞作戰,隻得暫且撤軍,陳兵下卻、唐關,嚴防胡塞以陽關為依托,馬踏中原。

   胡塞哪有餘力再戰,宋國力數倍於胡塞,尚且乏力,胡塞如何不乏力?

   胡塞十八勇士,十位在與羌、犬戎征戰,東征之事,隻得暫時擱置。

   胡塞尊虞為天子,文王伐虞,胡塞有功,封伯爵,采邑在陽關以西。

   陽關以西,五穀難以生長,又有羌、犬戎等遊牧民族擾境。

   分封胡塞是伯岐的主意,五百年來,胡塞從未踏過陽關,對中原並無威脅,又能保大黎西境無虞。

   五百年來胡塞國內亂不止,到祁木時,共分六部。祁木成聖,助胡塞王統一胡塞六部,聚部成國。

   祁木之後,拜厄習貪狼九刀,領六部鐵騎,征伐羌、犬戎。拜厄之勇,無人可敵,羌、犬戎節節敗退,胡塞一時間聲名鵲起。

   拜厄之後,衛秀崛起,征伐周邊七國,殺伐成聖,胡塞疆土再一次擴大,胡塞一舉成為天下大國。

   衛秀之後,衛靈繼續其兄衛靈的征伐之路,統一大黎西境,野心勃勃的衛秀奪取胡塞王位,不滿胡塞惡土,想要東進。

   胡塞百年間崛起,樹敵何止十國。胡塞百年間征伐不斷,羌、犬戎休養生息,卷土重來,想要奪回故土。

   衛秀自然寸土不讓,陽關戰事未必,便親自領十八勇士中的十位,召集十五萬大軍,抵禦羌與犬戎聯軍。胡塞多悍勇之輩,犬戎與羌多亡命之徒,衛秀實在是不願與之為敵。

   胡塞不安,如何安天下。衛秀是武夫,卻又不是隻懂殺伐之人,否則如何完成兵變?

   宋國如何甘心將陽關拱手相讓,今日讓了陽關,明日再讓下卻,後人讓唐關,步步退讓,遲早武邑也得讓出去。

   宋國本是小國,從兩城擴地到十城,再到如今百城,都是征伐而來。向來隻有宋取別國之城的道理,陽關不收,宋驍寢食難安。

   施慧用兵謹慎,派遣斥候查探,確定衛秀忙於平定犬戎與羌,無暇顧及陽關時,這才重整十萬大軍,準備收複失地。

   陽關並無一兵一卒,胡塞早已撤軍,想來是察覺到宋軍斥候,知曉無力守禦廢土陽關,已經撤軍。

   陽關終究還是宋地!

   已經老邁的宋驍領著宋國滿朝卿士和不成器的八子來陽關,一時間老淚縱橫。

   為了這一座關隘,宋折損十四位大將,折損幾十萬兒郎。

   宋驍親自替陽關戰死的將士立碑,碑名陽關碑,碑文由學宮祭酒鄒固手寫,兵聖施慧刻字。

   “黎赫王二十五年,胡塞無禮,窺視黎室,胡塞王衛秀領八勇士、二十萬鐵騎陣列陽關……上將衛尚死戰不退,以身殉國;上將田恬身先士卒,殺敵破萬,力竭遭俘,以身殉國;上將高瑟、常蓬以身殉國;上將荀由且……以身殉國;大宋將士合計二十五萬又三千八百二十一人,以身殉國。”

   時令正值雨水,胡塞之地,冰雪融化。冰雪融化後,是雨水,匯聚成溪,再聚成河,綿延不絕向東流去。

   算上陽關一役折損的十四位大將,大宋百將,如今已折損近半數,隻餘五十二將。

   宋王八子,如今公子嘉德為嫡。嘉德有些心虛,好在死無對證,有些人死了,有些事就沒人知曉了。

   若非當時他鼓動,穩重的主將衛尚哪會同意與胡塞交戰,田恬如何會隻身入胡塞地界,陽關如何會失。

   嘉德想起胡塞衛秀的無敵之姿,再也不敢小覷。再想到自己將來即位,將要與胡塞為敵,與衛秀為敵,他忽然怕了。

   “嘉德,”宋驍叫道,“陽關以西,盛產名馬。這胡塞鐵騎,父王喜歡得很。”

   嘉德不知其意,不敢揣測,亦不敢出聲。

   宋驍憐愛地摸了摸嘉德腦袋,問道:“父王當年也想去馬踏胡塞,如今更想,如今父王老邁了,就由你代我去吧。”

   嘉德戰戰兢兢,不解其意。

   宋驍拔劍,劍起劍落,嘉德倒地,他的眼裏三分不解,三分不甘,三分悔意,一分怨恨。

   眾將來不及震驚,伏地不敢出聲。宋驍餘下七子,子子噤若寒蟬。

   “嘉德,嘉德,你一句戲言,讓大宋折損十四大將,二十五萬好兒郎。”宋驍丟棄了劍,長跪不起,痛苦不已。

   衛尚守陽關,宋驍放心,這位大宋百將排行第一的衛尚文韜武略,向來不會意氣用事。他千不該萬不該讓嘉德來陽關,本以為嘉德見了戰場血腥,會成長,誰知嘉德一句戲言,斷送數十萬將士性命。

   大宋有百萬將士不假,大宋國力再強,也禁不住如此消耗。

   陽關將士一一跪伏,國有明君,將士馬革裹屍又何妨?

   “王體恤將士,臣代陽關十萬將士謝恩。”龍蠡叩首。

   “王有仁德之心,王愛天下,天下亦然。”施慧扣首。

   “王能齊家,治國可矣,平天下亦可亦。”鄒固抱手行禮,學宮祭酒不必跪諸侯,這是規矩。

   “將這逆子首級呈遞衛秀,無論生死,換大將韓澤回國。”宋驍下令。

   餘下七子,哆哆嗦嗦不敢抬頭。雖說他們向來驕奢,但宋驍從未如此動怒過。

   宋百人使團攜帶公子嘉德頭顱前去胡塞,三日後使團歸來,並無結果。

   宋驍每日在陽關等待,一連等了七日。

   七日之後,有單騎從胡塞來,未至關下,摔身下馬,宋驍出關相迎。

   來人正是韓澤,見了宋驍,跪伏不起,嚎啕大哭。

   “韓澤何德何能,要王如此相待。”韓澤哽咽道。

   宋驍抱起韓澤,拍打他的背,安慰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大王厚恩,韓澤三生難報,唯有以命相許。”韓澤拔劍削發立誓。

   “大王英明,是大宋之福。大王英明,將士馬革裹屍,與有榮焉。”施慧誠心感歎。

   天下諸侯,誰舍得殺子換將?宋有百將,宋驍隻有十子。

   衛秀見到錦盒,起初不以為意 便逐走了宋使。等打開錦盒,見著嘉德人頭,這才心有餘悸。

   宋驍是何等梟雄,虎毒尚未不食子,宋驍甘願用嫡子頭顱,換取一將,這是何等可怕的對手。

   好在宋驍垂垂老矣,衛秀心裏有底,宋驍一日不死,胡塞一日不入陽關。

   宋驍十子,已去其三,餘下七子,子子無能,衛秀能等。

   起初衛秀並不願放韓澤回宋,宋驍舍得以子易將,足以見韓澤大才。

   這樣的將才,衛秀也喜歡,可惜韓澤骨子硬,勸降不得。

   既然勸降不得,那便殺了以絕後患,衛秀不是沒這樣想過。

   最後衛秀承諾韓澤,從他胡塞十八勇士中挑選一位,贏了便放他離開。

   韓澤倨傲,指著十八勇士排行第一的惡善,要與他對弈。

   誰也沒料想到,韓澤居然會挑選惡善,真是不走尋常路,衛秀對他是越來越滿意了。

   一個是大宋百將排行第二,一個是胡塞十八勇士排行第一,鹿死誰手,難說。

   不過陽關一役,宋軍死十二大將,胡塞連傷帶亡算上蒙毅也僅僅四人,高下立判。

   最後衛秀還是放走了韓澤。

   “大王,為何放虎歸山?”惡善不解地問。

   “臨淵羨魚,若是退而結網,必定魚死網破。”衛秀望著韓澤背影,忽然有些後悔。君子有言:臨淵羨魚,不若退而結網。君子尚且如何,他一介武夫何必在乎魚死網破呢?

   或許真是放虎歸山,誰有知道呢。

   君子如何做,那是君子的事。胡塞衛秀,走的是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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