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劍戟之爭
  蔡術雖是屠夫出身,但好歹也有屠夫之術,屠刀蔡術,豈是浪得虛名。

   盛名之下無虛士。

   梁州驚鴻,又豈是無能之輩?楚將不敢再小覷江望舒,能穩勝蔡術的,楚地也不多。

   江望舒手持追星,流光一閃,三劍連出,堂堂蔡術,應聲倒地。

   “杜若,追星,喜不喜歡?”夫錯是何許人也,他是楚地武聖,江侯再強,也隻是凡人的範疇。

   杜若是用劍之人,可惜手裏沒有趁手刀兵,這名劍追星,他自然垂涎不已,卻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我才不要。”

   楚將都知曉夫錯與杜若關係莫逆,隻是難以啟齒,夫錯並不避嫌,攬著杜若肩膀,說道:“等我回去。”

   既然蔡術都倒在江望舒劍下,再派他人出戰已無意義,況且夫錯對江望舒那驚豔三劍很感興趣。嚐遍了小魚小蝦,偶爾見著大一點的魚兒,便是饕餮盛宴了。

   夫錯反手持長戟,閑庭信步,絲毫不收斂武聖氣勢,每走一步,氣勢更強一分。

   夫錯手裏長戟,也是天下八大名(器)之一,名霸王。霸王長戟,是夫錯成聖,熊冉收集寒鐵,再有歐冶子親自打造。

   歐冶子是何許人也,天下第一名匠,天下八大名(器)一半出自其手,大黎追星劍、踏月匕,越地龍泉劍,楚地霸王戟。歐匠出品,必屬精品。可惜如今歐冶子已封爐,不再鑄劍。

   話說江望舒手裏追星劍,也是出自歐冶子之手,這豈不是宿命?夫錯越想越得意,霸王長戟感受到主人的興奮,其鳴嗚嗚。

   江望舒懷抱追星,這是他一生遇到最強的敵人,天下武聖!他不得不戰,背後便是家園,他若退了,家園淪喪。

   枳地三萬軍士,手操長戈,嚴陣以待,他們對江望舒有盲目的自信,驚鴻江侯,十六上陣,二十五年從無敗績。

   夫錯步步緊逼,江望舒迎麵而去,一個楚地武聖,一個梁州無雙,兩者會麵,便是劍戟之爭。

   武夫有三品,尋常武夫以力欺人,這是下品,入不得流,最多百夫長,天下武夫十之八九是下品;中品以技壓人,技分高低,最次者也該是百夫長,技藝高深可比肩武聖,中品武夫算是萬裏挑一;上品武夫,便是超凡脫俗的武聖,隻是領悟了“勢”,以勢淩人,誰人可當?

   江望舒隻是中品,不過是技藝比尋常武夫高一籌,說到底還是凡人。而他夫錯,是武聖,天下有九州,武聖卻不足九位,豈止萬裏挑一。

   雖說武夫三品並不完全準確,比如胡塞十八勇士第十三的兀柯,有千鈞之力,毫無技巧可言,又有幾個中品武夫可以穩勝他?

   武聖的“勢”,玄之又玄,雖是無形,卻又真實存在,和士氣有異曲同工之妙,大概是武聖睥睨天下無人可當的氣勢,卻又不止這麽簡單。

   夫錯單單往那裏一站,武聖之勢便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久聞江侯梁州無雙,夫錯特來領教。”長期垂釣讓夫錯收斂了傲氣,雖說沒達到肚中壞水有一大澤的境界,卻也不少。他向來喜歡放低姿態,然後慢慢品嚐對手的絕望。

   今日也如此,吹捧一番江望舒,然後以無敵之姿碾壓他,好好品嚐這難得的大魚。

   如果不是手中追星,江望舒更符合草莽詩人的形象。他戰時治軍,閑時治民,二十五年如一日,一半詩人一半武夫。

   所以他是通曉詩文音律的草莽詩人江望舒,所以他也是人間驚鴻客,梁州第一人。

   “夫錯,退軍如何?我不想生靈塗炭。”江望舒仿佛和老朋友敘舊一般,言語之溫和,語氣之平靜,與這戰場肅殺之氣格格不入。

   “你我皆是武夫,不戰而屈人之兵是文縐縐的酸人幹的閑事。”夫錯忽然覺得自己高看了江望舒,語氣多了幾分不耐煩。

   “我與你不同,你銳利如劍芒,隻喜征伐。我溫潤如詩書,不願起戰事。”江望舒言語溫和,又比之前多了一點無奈的味道。

   青年江望舒也銳利如劍,在沙場征伐中建功立業。人到中年,他已徹底收斂了銳氣,隻願治民,不願治軍。

   樹欲靜而風不止,他不得不上陣。

   夫錯已不願和江望舒多言,這會兒他已興致全無,就像饕餮盛宴上趴了一隻碩大的蒼蠅,隻想草草取了他性命,馬踏涪陵。

   夫錯手持霸王長戟,以雷霆之勢橫掃而去。這一擊隻是試探,江望舒自然避開,手裏追星與霸王長戟交錯在一起,金鐵嗚咽之聲不絕於耳。

   夫錯不再試探,霸王長戟裹挾著武聖之勢,又灌注千鈞之力,直刺而去。江望舒連揮五劍,每一劍都有星光閃爍,五劍連出,連成一線,宛如天上點點,璀璨逼人。

   星光隻是假象,這是劍芒。江望舒劍道大成,追星又是天下名劍,這才有劍芒閃爍如星。

   烏雲蔽日,兩軍對壘,擂鼓助威。

   追星劍有劍芒如星,霸王戟又豈是破銅爛鐵?霸王長戟長九尺九,重四十六斤。夫錯本就有千鈞之力,手握霸王長戟,抖出一陣炫目槍花。

   江望舒溫和,追星長劍溫和,所以劍芒亦溫和。夫錯霸道,霸王長戟霸道,所以槍花亦霸道。

   江望舒與夫錯之戰,追星長劍與霸王長戟之爭,保民與征伐之爭。

   夫錯手持長戟或刺、或撩、或挑、或劈、或掃,霸道之意,盡數傾瀉而出。

   看似毫無規則的十二連擊,是長戟之術,稱為霸王槍法。

   夫錯本來使槍,後來覺得槍不趁手,這才打造了霸王長戟。霸王槍法是夫錯祖傳槍法,素以淩冽見長,路數不定,招式變換。

   槍與戟都是長兵,以長戟使槍法並無不適之處。夫錯本就是以一杆霸王槍威震楚地,加上武聖之勢,萬夫莫當。

   江望舒且戰且退,見招拆招,盡落下風又堪堪避開,仿佛強弩之末又餘力尚存。

   兩人交鋒半個時辰,夫錯雖說占盡上風,卻拿不下江望舒,不由略顯煩躁。交手之間,他自然清楚江望舒並非封聖,但自己的武聖之勢卻不能影響他分毫。

   武聖比起尋常武夫,最大的倚仗便是勢,尋常武夫如何能抵擋武聖之勢?

   夫錯長戟橫掃,江望舒借勢退出去十步,兩人相對而立。

   “你已封聖?”夫錯疑惑問道。

   江望舒搖頭笑道:“江某隻是草莽匹夫。”

   夫錯自然也不信江望舒封聖,長戟點地,飛掠而去。

   江望舒手裏追星六點,化作星芒,比起先前光芒更甚。

   夫錯有些困惑,江望舒的劍芒,與尋常劍芒不一般,先前殺蔡術時,三點劍芒,他沒在意。與江望舒交手,他使霸王槍法,卻被江望舒一一五點劍芒擋下。

   他自然看得出來江望舒使出渾身解數這才擋下霸王槍法,他自然也沒忘記江望舒僅僅五劍,劍芒五點。

   眼下江望舒劍芒六點連綴成一條星河,朝他殺來。夫錯不敢小覷,霸王長戟掃動,寒芒如一輪曜日,想要打散星芒。

   區區星芒,也敢與曜日爭輝!

   追星與霸王碰撞,星芒與曜日相爭。夫錯並不停手,又是霸王十二槍連連出手,曜日更甚幾分。

   夫錯眼裏,江望舒緩緩抬手,遞出平平淡淡的一劍,劍尖有一寸劍芒,微不可見。

   星河六劍。

   江望舒起於草莽,習武二十五年,從軍二十五年。幼時營養不良讓他身體羸弱,打那巴山惡虎,也隻是靠著陷阱套繩。

   他從來不會以力相搏,因為人力有窮時,又因為他不會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江望舒的劍,叫星河,以前最多五劍,今日堪堪遞出第六劍。星河無師自通,全是十五歲之前習得。

   那一年夏,江望舒不到十歲,暫且住在巴山。無父無母,無依無靠,他好歹捱到了十歲,個子比去年高一些,並不壯實。

   所謂的家,隻是破落的茅棚,興許是廢棄牛圈。有個家,江望舒心裏由衷開心,撿來茅草蓋蓬,拾來稻草鋪床。

   他喜歡夏天,不用挨凍,再捱些日子地裏吃食也多了。

   家裏沒有餘糧,江望舒躺在木板上,透過茅棚頂上,想著明日該怎麽捱過去。

   入夜了,巴山鬧騰起來,夏蟲歡快地鳴叫,奏成一曲歡歌。

   江望舒親自修補的蓬,並不嚴實,像一個大號篩子,雨天漏雨,這會兒則篩下一地星光。

   雖然食不果腹,江望舒卻從不抱怨,又長一歲,多好。

   他無名無姓,也自然不知生辰。他喜歡枳江奔湧,喜歡星光滿席,喜歡月光婆娑,所以給自己起名江望舒。至於生辰,便是禾豐節那一日,因為禾豐節月亮最圓,他可以趁著月光去江邊河神祠偷吃祭品,有魚有肉。

   江望舒躺在柔軟的稻草堆上,數著星光,入了迷,肚子又餓,更是睡不著,於是出門想看看能不能到地裏刨吃食。

   時值盛夏,苞穀剛結出紅纓,鮮豔綠衣下還沒結出米粒。江望舒的家,在巴山半腰,往下是稀稀落落的人家,往上是山精野魅。

   他不敢下山,會被農戶當作偷兒,被抓住少不了一頓打。他更不敢上山,山上有虎豹豺狼,吃人不吐骨頭。

   肚皮不爭氣地咕咕叫,催促著江望舒找點吃食,再不濟喝一肚兒水也行。今夜運氣不錯,在石坳裏揪了幾顆野菜,囫圇吞下,又趴在水溝裏美美地痛飲了一肚兒水,暫時止住了餓意。

   酒足飯飽之後,江望舒折枝為劍,在月下練劍。江望舒的劍,沒有技巧,不過是直刺、橫掃、斜劈、豎撩。

   練劍不是為了玩,羸弱的身子骨本就沒多少力氣,每一分力氣他都很珍惜。練劍,是為了能從軍,能頓頓吃上飽飯。

   星月為燈,草木為鄰,夏蟲為友,折枝為劍。

   所以江望舒的劍法,叫星河。

   星河六劍,綿延不絕,連綴成線,離星河還是有不下差距,這六劍的威力,便是武聖夫錯,也不敢小覷。

   江望舒揮出星河六劍,夫錯一連使了一整套霸王槍法十二式。曜日被打散,星芒也點點化作虛無。

   江望舒連退七步,夫錯退三步,高下立判。

   江望舒最大的倚仗,便是這星河。以前最多隻能遞出五劍,梁州三國難逢敵手。今日堪堪遞出第六劍,卻不敵夫錯。

   江望舒單膝跪地,嘴角鮮血汩汩流出,夫錯霸王長戟,威力實在難當。

   夫錯喉嚨一甜,強行咽下,長戟撐地,身形魁梧,宛若一尊神祇。

   “你為何不懼武聖之勢?”夫錯步步逼近,這條魚兒,比他想象中打了許多。

   再大又如何?他是釣者,天生便是魚兒的克星。來不及享受勝利的愉悅,他迫切想要殺死江望舒,永絕後患。殺死之前,他還是想解除心中疑惑。

   為何不懼武聖之勢?江望舒哈哈大笑。

   什麽武聖,不過是屍山血海裏走出來的屠夫。什麽武聖之勢,不過是造勢。江望舒向來不敬鬼神,河神祠裏的供奉,他年年去吃,吃得肚兒圓圓,那些人還以為是河神顯靈。

   武聖哪有什麽勢,在江望舒看來,那不過是一身煞氣,加上天下造勢。

   江望舒勉強支撐站起身,持劍,想做最後的抵抗。

   誰都看得出來他是強弩之末,難道夫錯就還有餘力?

   “殺。”樊荼見到江望舒危機,再也不顧涪陵安慰,三萬兵馬盡數殺出。

   不戰,江望舒死。戰,三萬兒郎死。

   所以樊荼選擇了戰,所以三萬枳國兒郎選擇了戰。

   江望舒揩去嘴角血跡,提劍朝夫錯而去,一連數十劍,劍劍連綴成線,又編織成網。

   什麽星河劍法,那不過是稚子江望舒的美好夢境。什麽隻有六劍,他有十劍,百劍,千萬劍。

   楚軍大半還在烏江對岸,與三萬枳軍不過五五之數。楚軍對夫錯有盲目的自信,六萬有餘人馬還在烏江對岸休憩,準備一舉入枳都。

   不是楚軍托大,也不是夫錯傲慢,楚國已有冶鐵技術,兵器之利,豈是枳國比得的?

   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意氣風發,三萬枳國兒郎在戰鼓擂聲中衝鋒而去,他們不可以退,背後便是家園。

   樊荼想殺入戰局助江望舒一臂之力,卻被楚將杜若攔下,兩人紅眼殺到一起。

   兩軍交戰,都默契地給場中留了一塊空地,那裏隻有兩人,一個是楚地武聖夫錯,一個是梁州無雙的江侯。

   江望舒一連數十劍,劍劍有寒星點綴。夫錯也不拘泥於霸王槍法十二式,兩人你來我往,追星劍與霸王戟金鐵交錯,和著戰鼓聲、殺喊聲,奏成戰歌。

   烏江對岸楚軍沿著浮橋涉江,加入戰局,枳軍已顯現出頹勢,三萬對九萬,以一敵一尚且乏力,何況以一敵三?

   “殺。”涪陵城傳來殺喊聲,原來是巴闖領五萬兵而來。

   八萬對九萬,拋去兵器劣勢,人數五五之分,勝負難料。

   “巴闖,去助江侯,”樊荼見巴闖殺入敵軍,忍不住罵到,“堂堂大將去和小兵對戰,腦殼遭門夾了?”

   巴闖這回過頭,拔劍往場中奔去,又被楚將黃耿擋住,好不惱火,隻好喊道:“江侯,你快些殺了那廝,過來助我。”

   夫錯征戰二十餘載,除了早年尚未封聖在百越遇到過敵手外,難逢敵手,今日本以為江望舒以是強弩之末,誰知他尚有餘力,連連遞出百十劍,一時間苦不堪言。

   先前江望舒受創,他也不好受,隻是硬生生將一口老血憋了回去。

   江望舒的劍法,是他平生所見最強,他抵擋得分外吃力。

   江望舒啊江望舒,你隱藏地夠深啊,還說你不是武聖,還說你不過爾爾?

   夫錯再也不敢輕視江望舒,梁州無雙不是虛名,盛名之下無虛士,江望舒已是武聖,隻是尚未敕封。

   否則,他如何抵擋武聖之勢?否則,他如何與我夫錯有來有回?

   江望舒自然不知曉夫錯心中所想,他腦子裏一片清明,萬念俱空。

   當年還是卑微的狗尾草時,便想著能入伍從軍吃一口飽飯,至於是否馬革裹屍,這是武夫的命運。

   他不信命,他隻信手裏追星。追星在,他便在。

   日覃杜若,杜若是日覃伯賢之女,江望舒之妻。這柄追星,是杜若的嫁妝。

   楚將也有杜若,杜若正和樊荼交戰。樊荼是黍離行宮宮主,他的劍,枳國第二。

   杜若心裏打鼓,都說枳國是邊陲小國,有江望舒這等能與夫錯交鋒的人物不說,這樊荼居然也不落他分毫,要知道,他杜若在楚地也是聲名赫赫的大將,豈是蔡術那等二流末的屠夫比得。

   “聽說你叫杜若?”樊荼忽然朝場中努嘴道,“你看那邊,你和他什麽關係?”

   樊荼說的,是江望舒的妻子日覃杜若。杜若不知,以為樊荼在說夫錯,臉色大變,招招致命,比之前狠厲三分。

   樊荼本想擾亂杜若心境,誰知觸到馬蜂窩,一時間叫苦連連,不敢分心,使出渾身解數與杜若死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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