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陽關之役
  武聖向來不與諸家聖人相提並論,諸家聖人不屑與武夫相提並論,不肯認同那一個“聖”字,武夫向來被邊緣化。

   諸家不肯認同武聖,自然有他們的道理。諸家不論儒道法墨,兵農縱橫,想要超凡入聖,需要修得君子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天下生民,修身齊家者,大有人在,而能為諸侯治國者,才可以敕封為聖人,這隻不過是一地聖人,大黎諸侯數十,一地聖人也不過數位。

   能為天子平天下者,則是天下聖人,比起一地聖人,則高明了許多。天子隻有一位,天下聖人可以不止一位,也可以一位沒有。

   子醜出山前,黎室天子雖說有太保子匡與太傅琅軒,子匡不算聖人,琅軒算不得一國聖人,甚至於一國聖人學宮祭酒殷隱想比,也不過伯仲之間。

   國無聖人,直到子醜出世。

   子醜之後,孟蘭得天道承認,竟然是大黎王朝五百年第三位天道聖人!

   國無聖人,隻有天道加身。

   天下首聖向來是學宮祭酒,學宮祭酒鄒固又是孟蘭師兄,孟蘭已經是天道聖人卻不爭祭酒之位,天下諸侯不懷疑孟蘭天道聖人身份,卻不得不懷疑鄒固也是天道聖人。

   一國兩天道聖人,古今不見!

   諸家聖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武道聖人則是從武夫,一步一步殺伐而來,不僅落了下乘,還有違天道。

   天道意誌不可逆轉,便是九州共主,也隻敢稱為天子。

   但凡一位諸家聖人出世,便是最次的一地聖人,也可保一地興盛。但凡一位武夫超凡入聖,天下少不了生靈塗炭。

   武聖繆苦十年征伐,宋十年擴地十倍,宋軍每至一地,一地五穀欠收,餓殍千裏。

   胡塞衛靈、衛秀成聖,比起繆苦更為血腥,胡塞鐵騎踐踏陽關以西,生靈塗炭。

   而天下第一武聖伏白,雖說出世僅僅一年,但那一年,以雷霆手段滅蕭,天下莫不震驚。

   諸家聖人不屑與武聖相提並論,不肯承認那個“聖”字,武聖自然也不與諸家聖人為伍。都是聖人,隻是道不同。道不同,不相為謀。

   黎赫王二十五年春,宋國四境無虞,隻有西境與胡塞僵持不下,西境戰事已起一年。

   陽關乃是天險,陽關以東,是中原沃土,以西則是胡塞惡地。

   胡塞地惡,五穀難以生長,盡管征伐周遭諸國,但從未停下東進的念頭。

   宋國有上將田恬、衛尚領軍二十萬駐守陽關,二將雖說並無武聖頭銜,但久經沙場,聲名遠揚。

   宋軍據守陽關,不與胡塞正麵交兵。胡塞尚武,卻缺乏攻城器械,有多鐵騎,在大黎王朝西境征伐中,戰無不勝,卻在陽關遇挫。

   胡塞一向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而陽關宋軍則據守不出,隻憑著地利放箭退敵。雙方僵持之間,宋軍仗著中原沃土給養,日子過得滋潤,反觀胡塞,後勤不足,又士氣低落,已經顯現出頹勢。

   宋驍派三子嘉嘉到陽關督戰,如今嘉德為嫡,再也不能終日待在洛邑學宮混吃等死,這是鄒固的意思。

   聖人發話,宋驍自然應允,於是嘉德再不情願,也隻得前往陽關。

   嘉德來陽關三日,田恬、衛尚二將一麵也不曾見得。嘉德心裏鬱悶,又覺得陽關盡是血腥之氣,不如洛邑靡靡之音。

   田恬、衛尚嘴上不說,心頭卻對這位宋國繼承人有十分不滿。宋王宋驍一生征伐,到花甲之年這才卸了戰甲,為何十子裏麵子子不成器。

   宋驍十子,從已故的長子嘉朔、次子嘉欒,如今的嫡嘉嘉,到最小的嘉柳,十子加起來也不如一個宋驍。

   不管他人作何想法,嘉德隻管睡大覺。滑天下之大稽,貴為宋國繼承人,居然要來前線吃苦。

   雖說剛過立春,但陽關依舊大雪紛飛。數十年優渥的生活讓嘉德養成了養尊處優的習慣,他憑著自己顯赫身份,便是在陽關,也舒舒服服地過了一個月。

   驚蟄到了,陽關開始回暖,嘉德終於走上陽關,一睹胡塞盛景。

   陽關以東,已是春意盎然,陽關以西,依稀可見遠山蒼茫。

   “胡塞便是在這風雪中立國?”嘉德指著遠山,饒有興致地問。

   “稟公子,胡塞在莽原立國,有這陽關天險阻撓,越過這裏,便是莽原。”衛尚恭敬回答。嘉德再不濟,也是宋王立的嫡,君君臣臣,宋王是君,衛尚是臣,這是鄒固推行仁德的教化。

   “胡塞地僻,我大宋國力浩蕩,為何據關不出?”嘉德問。

   “胡塞尚武,人人驃勇。司馬有言,與胡塞交戰不可逞匹夫之勇,與他們耗著,胡塞遲早會敗。”衛尚回答。據關不出,是司馬施慧的主張,這一年來,成效顯著,胡塞已經隱隱有撤軍意向。

   “既然胡塞士氣低落,我軍士氣正直衝雲霄,為何不乘勢一舉擊潰胡塞?”嘉德饒有興致地說,“我在武邑學六藝,六藝之中,騎術最佳。可惜武邑太小,總不盡興。”

   衛尚、田恬皆蹙眉,嘉德言下之意,是想在莽原馭馬。雖說胡塞士氣低落,但一旦出關,那便是胡塞主場,兵力持平,宋定然不敵。

   “我懂兵法,施慧有言:兩軍交戰,士氣為最。兩位將軍莫不是膽怯,貪生怕死?去年四境戰起,三境皆勝,唯有西境不見捷報。”嘉德所說,是真話。田恬、衛尚都是宋國軍中好手,如何不想建功立業?更何況,哪個武夫不想封聖?

   於是田恬領軍一萬,出關迎敵,嘉德站立關上,睥睨關下,隱隱有宋驍三分氣度。

   胡塞見陽關宋軍一改往日頹勢,居然敢出關叫陣,大軍集結,兵臨陽關。

   陽關下,宋有戰車百乘,車上兵士執長戟;兵士一萬,手執戈、矛,身穿甲胄,腰佩短劍。

   胡塞有兵馬兩萬,俱是鐵騎,手裏彎刀寒光閃閃。

   宋軍擊鼓,戰車與鐵騎衝殺在陣前,矛戈與彎刀奏成金鐵鳴音。

   胡塞鐵騎剽悍,悍不畏死,如同惡狼,又有人數之利,占盡上風。

   胡塞鐵騎天下無敵。單論騎兵,天下無人出其右。

   胡塞尚武,宋人亦尚武,加之有矛戈之利,甲胄加身,雖說落了下風,但不顯頹勢。

   宋軍鳴金,胡塞鐵騎也心照不宣收兵,雙方第一回合交戰,宋軍折損三千,胡塞傷亡兩千。 宋軍再擊鼓,戰車在前,兵士執矛執戈在後,又與胡塞鐵騎戰成一團。

   關下是胡塞之地,本來冰雪淩冽,如今盡是燥熱氣氛。

   宋軍長矛長戈將胡塞鐵騎挑落下馬,又以短劍和彎刀短兵交接。

   沒有正與邪,沒有好與惡,兩軍交戰,各為其主。

   胡塞不滿足塞外惡土,想要入主中原。宋既是為了保衛家園,又是為了立威。

   胡塞與宋首戰,從正午到黃昏,共三個時辰,每時辰一回合。三個回合後,宋一萬兵士,百乘戰車十不存一。胡塞兩萬鐵騎,一半戰馬長嘶,一半成了步兵。

   翌日,胡塞王衛秀領五萬鐵騎兵臨陽關,嘉德站在陽關上看了看衛秀,眼裏盡是鄙夷,問:“這便是竊國賊子衛秀?”

   風是西風,衛秀聽不清,也瞧不見嘉德神色,隻管叫陣。

   這回衛尚領軍,也是五萬,出關與胡塞作戰。

   戰車百乘,在胡塞鐵騎裏肆虐,長戟一挑,便有胡塞鐵騎墜地。 胡塞鐵騎自然不是無能之輩,馭馬衝刺,臨近戰車時,蓄力一跳,與戰車上的宋國兵士短兵相接。五萬宋軍,矛戈當先,挑落胡塞鐵騎。又拔出腰間短劍,與胡塞彎刀過招。

   衛秀本就是胡塞鐵騎將領,如今雖是胡塞王,卻也仍舊馭馬衝殺。衛秀胯下坐騎,名喚貪狼,萬裏挑一,天下良駒。衛秀手中重刀,名曰寒星,天下聖器。

   寶馬貪狼風馳電掣,聖器寒星刀光淩冽,衛秀如入無人之境,鋒芒畢露,無人敢攖。

   衛尚也是虎將,死在他手下的胡塞鐵騎已過百人。衛秀自然注意到此人,衛尚,宋國百將排名第一。

   宋有大將過百,衛尚第一。

   貪狼通曉人意,不等衛秀招呼,朝著衛尚直去。衛尚踉蹌躲開,如臨大敵。

   宋有武將百人,武聖卻隻有一個繆苦。衛尚雖是宋國武將第一,卻自問如何也不是衛秀對手。

   宋軍見衛尚身處險境,齊齊圍過來,團團護住衛尚。

   鳴金,一回合終於結束。

   擊鼓,再戰,換了田恬。

   宋軍百將,田恬第三。單論武力,數一數二,更勝衛尚一籌。

   陽關上,嘉德問衛尚:“將軍以為衛秀如何?”

   衛尚心有餘悸,拱手歎息道:“隻有繆聖可以一戰,尚不能及。”

   嘉德眉頭一挑,詢問:“都是天生地養,都是肉骨凡胎,武聖當真如此厲害?”

   衛尚點頭,答道:“天下武夫幾何,宋大將過百,兵士百萬,人人皆是武夫。宋生民數百萬之眾,也僅僅謬聖一人可稱武聖。武聖,已經超凡入聖,脫離了肉骨凡胎,舉手投足之間,盡是勢。尋常武夫,以力殺人;田將軍與我,以技殺人;天下武聖,以勢殺人。”

   嘉德似懂非懂,不以為意,什麽力、技、勢,武夫不都是刀劍相鬥,肉體相搏嗎?更何況眼下田恬不是正壓著衛秀,宋軍士氣正旺,胡塞已顯現出頹勢。

   嘉德拉著衛尚,讓他看清楚。衛尚望去,隻見衛秀在逃,田恬在追。

   “田將軍,莫追。”衛尚心道不好,出聲高喊,田恬武力勝他一籌 但絕不是衛秀對手,更不可能壓著衛秀,定然是計。

   宋有百將,衛尚第一,因為他有勇有謀。

   陽關在下風向,戰場刀劍金鐵鳴音又直入雲霄,衛尚喊破喉嚨,田恬也聽不見。

   田恬直追衛秀而去,已沒入風雪。胡塞退軍,步步為營。宋軍步步緊逼。

   衛尚立即讓人鳴金收兵,隻是已經來不及,胡塞敗軍不退反進,瞬間扭轉敗局。

   五萬宋軍,連傷帶殘回陽關的不足萬人。

   上將田恬,生死未卜,但九死一生。

   施慧有言:大軍不入敵軍之地,大將不逞匹夫之勇。

   施慧有言:窮寇莫追。

   衛尚聽了,所以他見了衛秀,抽身便逃。

   田恬不聽,所以他生死未卜。

   第三日,胡塞有侍者送來錦盒。不用多想,不用去看,便可知道裏麵是何物。

   衛尚自責不已,自己不該聽公子嘉德出關迎戰,自己更不該換田恬為將,與衛秀交戰。

   田恬與衛尚,生死之交,因為自己的疏忽,痛失好友。

   更因為自己遲遲不鳴金,四萬將士馬革裹屍。

   無顏以對宋王,無掩以對田恬雙親,無顏以對宋國子民。

   衛尚就要拔刀自刎,被嘉德攔下。嘉勸解道:“是我之過,陽關未失,還需將軍坐鎮。”

   嘉德當日便趕回武邑,第三日正午抵達。

   “王,司馬口口聲聲說據守陽關,胡塞自然退軍,陽關之失,田衛之過。”上將韓澤進言。

   上將韓澤,大宋百將排名第二。

   “王,陽關未失,此時論過尚早,況且尚未查實,衛將軍不是魯莽之人。”上將龍蠡進言。

   上將龍蠡,大宋百將排名第十一。

   宋驍聽聞陽關之役慘敗,勃然大怒。他當然知曉衛尚不是魯莽之人,所以讓衛尚坐鎮陽關,一年以來,未出差池。

   宋驍自然也知曉,嘉德剛去一月,陽關便戰敗,此事與他定然有瓜葛。

   嘉德戰戰兢兢,不敢去看宋驍,情急之下,說道:“父王,陽關後備充足,士氣正旺,而當時胡塞軍士饑寒交迫,頹勢畢露無疑。田將軍不聽命令,擅自出兵,又被衛秀設計,這才慘敗。衛將軍已經盡人事,不該有過。”

   嘉德後麵還有一句,我也不該有過,鍋便讓田恬來背,隻是沒說出口。

   陽關之敗,總要人背鍋。宋驍狠狠瞪一眼嘉德,緩緩說道:“陽關之役,衛尚身為大將,有失職之嫌,念其舊功,不予處罰。田恬不聽司馬之言,擅自出兵,一戰死傷四萬將士。”

   寂靜無聲,眾人都等著宋王下文。宋驍歎了口氣,無奈宣布:“念田恬一生戎馬有功,予以厚葬,陽關之敗,功過不相抵,收回田氏采邑。”

   功不抵過,念其有功,予以厚葬;罰其過失,收回田氏采邑。

   宋國田氏,田恬聲望最高,采邑最多,有三城之地。如今田恬被剝去了采邑,一夜之間,田氏失勢,淪為三流。

   田恬下葬,雖說是厚葬,宋驍沒去,武邑士族,除了與田氏交好的繆氏、衛氏、龍氏,沒人前去吊唁。

   昨日田氏門庭若市,今朝田氏門可羅雀。

   鄒固不用避嫌,也不必避嫌,前來吊唁,田氏族人感激不盡。

   子醜教誨:天下熙熙,皆為利趨;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先生的智慧,鄒固難以望其項背。先生的道義,隻有首徒鄒固可以繼承。

   鄒固如今是學宮祭酒,天下道義盡出他口。

   鄒固如今是天下首聖,天下聖人以他為尊。

   鄒固從洛邑來武邑,隻在田氏待了半個時辰,便回了洛邑。

   田氏隻覺得鄒固來後,冬寒不複,春意盎然,有鍾鼓長鳴不已。

   一時間武邑眾人議論紛紛,鄒固人前顯聖,晉升天道聖人。

   鄒固顯聖,天有異象,傳聞有鍾鼓鳴音,聖人講經。

   一時間武邑人人皆知,聖人鄒固,晉升天道聖人!

   天下聖人不足雙手之數,天下人都認為少了。

   天下人不知,大黎王朝五百年,一世聖人鼎盛時期也不不過三兩之數。

   從文王立國,到當今赫天子,天道聖人隻有伯岐,老子,當世兩尊,一是孟蘭,二是鄒固。

   大黎五百年隻有四尊天道聖人,兩尊同世。

   孟鄒二聖,都是子醜之徒。先聖子醜,一生隻有兩徒,兩徒都是天道聖人,子醜到底是何等璀璨人物?

   子醜已經身死,但身死道未消。子醜之前,天下道義素來以黃老之學為尊。子醜與老子高徒殷隱學宮論道,論道之後殷隱歸隱,孟蘭以仁義禮信擔任祭酒,從此大黎以儒學為官學。

   子醜之後,子醜後人,癡兒玨被推上學宮祭酒之位。不足半年,天下聖人論道,子醜首徒鄒固在博弈之中勝過天下聖人,取天下首聖之名,得學宮祭酒之位。

   天下聖人,依舊以洛邑學宮為尊。鄒固貴為學宮祭酒,又得天道承認 ,理應成為天下首聖。

   大黎王朝,雖說式微,但依舊有天子之名,行天子之事。孟蘭高潔,被赫天子拜為太師,更有天道異象。

   幸虧孟鄒二聖都是子醜高徒,都是儒家聖人,天下官學依舊是儒家學說,依舊是仁義禮信,忠誠孝悌。

   數百年的黃老之學,在子醜與殷隱論道之後,已經沒落。

   無為而至,天子無為,諸侯有為,所以天下諸侯,便是魯國小白,也不再推崇黃老之學。

   諸侯有為,天子不得不有為,所以從先王到赫天子,黎室都以儒家問尊,都以仁義禮信、忠誠孝悌為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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