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尊天子而攘諸侯
  黎赫王二十四年春,秦淮在巧玉幫助下,逃出洛邑。

   秦淮是聰明人,巧玉也是聰明人,他當然知曉巧玉為何願意放走他,與虎謀皮,各取所需而已。

   命不該絕!

   秦淮與喬叔二人白日躲避在深山之中,隻敢趁著夜色趕路,半月光景,披星戴月,餐風露宿,越過莽莽秦嶺,來到孟國。

   孟、焦二國一脈相承,親密無間,兩國北有強宋,南有強楚,西有胡塞,可謂是夾縫求生。

   秦淮來孟,因為孟、焦兩國都與宋有世仇,又與喬國交好。孟先生曾點醒他,秦淮不敢不聽,也不得不聽。

   走投無路。

   秦淮確實是走投無路了,天下之大,竟然沒有他的容身之所。

   最重要的是,孟蘭是孟國落魄貴族,他又是孟蘭名義上的學生,孟蘭代師收徒,隻是沒有名分。

   所以秦淮來孟國。

   孟王命人接待了秦淮,卻不肯接見,如此,又拖了半月。

   秦淮心思縝密,整日便在住處待著,或讀書,看練劍。

   孟先生教誨,君子不可一日不學。孟先生教誨,秦淮奉為圭臬,所以他便是落難,也不敢不讀聖賢書。

   孟先生教誨,君子不可以身涉險。孟先生教誨,秦淮不敢忘記,所以他練劍自保。

   孟先生教誨,習武練劍,最為下乘,便是小成,也隻可百人敵。

   孟先生教誨,研習兵法,可為中流,萬夫莫當。

   孟先生還教誨,仁義之道,最為上乘,天下無敵。

   秦淮取上乘和下乘,單單舍棄了兵法。

   喬叔性子急,雖說在孟國有好吃好喝的伺候著,他也可以過足酒癮,但他知曉秦淮心事,整日發牢騷。

   喬叔急,秦淮何嚐不急。隻是若是急便可以解決事情,還要這詩書與刀劍何用?

   終於有侍者來報,孟王設宴,邀請秦淮赴宴。 秦淮呼了口氣,整理衣冠,欣然前往。

   說是赴宴,又不是赴宴。孟王設宴,連他自己帶秦淮隻有三人,第三人便是焦王。

   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天下一脈相承的,東有吳越,卻征伐不止;西有枳綦,百年交好因為漁夫爭魚而陳兵枳江;還有喬宋兩國也是同室;唯有孟焦,唇齒相依,便是在這三個大國夾縫中,也苟延殘喘,國祚依舊。

   秦淮好不感歎,秦淮又好不嫉妒。

   “賢侄來孟,為何事而來?”孟王問。

   秦淮行禮,正色回答:“淮為天下事而來。”

   孟、焦二王臉色欣慰,久聞喬有公子淮,飽讀詩書,骨肉都是仁厚道義,開口一言,便是不凡。

   “淮以為天下如何?”焦王問。

   “黎室式微,禮崩樂壞,諸侯並起,割據一方,春不勤王,秋不進貢。”秦淮語出驚人,不似青年見識。

   孟、焦二王交換眼色,細細平常秦淮話裏麵的滋味。秦淮又說:“淮有扶持黎室之心,奈何勢單力薄,有心而無力。”

   孟王大喜,問:“淮以為如何平天下?”

   秦淮見著孟王姿態,心裏有底。大黎王朝,向來對黎室中心不二的,隻有中山、孟、焦三國,此番來孟,不虛此行。

   於是秦淮搬出孟蘭言論,闡述道:“淮師從孟先生,孟先生教誨,君子先修身,然後齊家,最後治國平天下。淮以為,君子以君子之禮待君子,而小人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天下諸侯,君子幾何?小人幾何?淮聽說中山王子匡,四十載為黎室鞠躬盡瘁,可為君子;淮還聽說,孟、焦二君上敬天子,下愛黎民,也可為君子;然而淮還聽說,天下有諸侯有不臣之心,不義之舉,卻自詡君子。”

   孟王點頭,焦王老淚縱橫,想起黎室,心如刀絞。

   秦淮繼續說道:“若想平天下,需要內外皆安。如今內有孟先生,大黎廟堂無虞;然而外有虎狼環側,大黎天下堪憂。內外皆安,首先要有始打虎者,震懾虎狼,以保黎室天下,以延黎室國祚。”

   孟王急切地問:“然而黎室內憂外患,內有外戚幹政,如今宋一家三代代代與天子結親,聲勢滔天,孟蘭根基淺薄,恐怕難以製約;外有諸侯不守黎禮,食天子采邑,不行諸侯之事,大國征伐,小國淪喪,天下大亂。內憂不絕,外患不斷,如何平天下?”

   秦淮胸有成竹,說:“淮說了,內有孟先生,內憂可解。然而外患不覺,虎狼並起,則要有始打虎者。”

   “孟、焦小國,國祚不斷,已是不易。”焦王說出內心擔憂,不無道理。

   “大國征伐,小國人人自危,都想自保,然而能自保否?我喬國前車之鑒,兩位叔叔不記得?”秦淮聲淚俱下,言語哽咽。

   秦淮一言,孟、焦二王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天下小國人人企圖自保,卻又一一淪陷,從四百三十六國到現在隻餘零頭。若是不肯警醒,遲早會步入後塵。

   “單單孟、焦,自保已是不易,如何抵禦虎狼?”焦王仍舊猶豫不決。他對黎忠心耿耿不假,秦淮所言句句屬實,然而他的擔憂也不無道理。

   為人君,豈敢拿一國百萬民眾,去賭那浩渺國運。

   “若是天下諸侯人人都像孟王一般偏安一隅,那黎室國祚不得不斷。”不經意間,秦淮改了稱呼,其中滋味,焦王自然品得出。

   “勢單力薄,實在是不敢堵上一國黎民性命。”孟王抱手,語言之間遺憾之意畢露無疑。

   秦淮擺擺手,失魂落魄,乘興而來,不想卻是個敗興而歸的局麵。天下諸侯之中,中山不必多說,早已綁在黎室戰車上。其餘諸國,便是孟、焦二國與黎室最親。若是孟焦都不肯幫他,誰還能助他絕境翻盤?

   本來喬國大好的棋局,卻敗給了宋,留給他的,隻有孟先生與喬叔。手裏棋子不多,已是絕境。秦淮還想在搏一搏,他不想這麽早便從淪為看客,天下這盤大棋,宋驍下得,熊冉下得,他秦淮為何就下不得?

   已是絕境,再不落子,便是死境。

   “淮承諾,從此不再是公子,不再以喬為氏,隻願九州河清海晏,隻願四海五穀豐登。”秦淮無可奈何,不得不落子。這一承諾,實在太重,壓得他喘不過氣。

   “善,”孟王擊掌,“寡人答應了,便做這始打虎者,內勤天子,外禦虎狼。”

   “孤王賭上一國國運,賭上百萬生民,與賢侄一道匡扶黎室。”焦王伸手,孟王與他心有靈犀,將手搭在其上,秦淮會意,也伸手。

   秦淮內心苦澀不已,從此天下再無公子喬淮,從此天下隻有秦淮。

   縱然遊說了孟、焦兩國,依舊勢單力薄,商議之後,孟、焦兩王拜秦淮為相,前去聯合北境諸國。

   大黎王朝,小國大半在北境。

   於是秦淮掛孟、焦兩國相印,隻帶喬叔一人繞道宋國前往北境。

   此時的宋王忙於西境作戰,已經放棄了對秦淮的緝拿。勢單力薄,如何成器?放虎歸山又何妨。

   一月之後,秦淮兩人來到北境。又兩月,先後遊說衛、梁、陳、唐、桑等十二國,最後隻說動了與喬有姻緣之好的衛、梁、陳三國。

   孟先生早說過,衛、梁、陳、齊與喬有姻緣之交,可以為友。

   孟先生是天道聖人,早已料到。

   於是黎赫王二十四年夏秋之交,秦淮掛五國相印,以尊天子攘諸侯之名,以宋謀害子醜之罪,出師伐宋。

   一時間天下嘩然,向來隻有大國欺淩小國,還未出現小國討伐大國的先例。

   尊天子而攘諸侯,師出有名。

   先聖子醜死於宋國箭矢,天下皆知。

   此時宋國正值多事之秋,西邊衛秀奪得王位,胡塞鐵騎陳兵陽關外,意欲劍指中原。

   東邊魯國公子小白即位,一改無為而治,一戶抽一丁,魯國大軍如洪流席卷周遭小國,更是對宋虎視眈眈。

   北有衛、陳、梁,南有孟、焦,五國聯盟,共結兵二十萬。

   宋驍心裏苦,年逾花甲,十子無一人成器。地處中原,竟成百戰之地。

   嘉欒被秦淮所殺,宋驍心頭苦澀之餘更多的是悲傷。嘉欒不是死於秦淮之手,而是死於驕奢。若是自己百年之後,嘉欒即位,宋國恐怕國祚不久。

   然而餘下八子,又有誰可堪大任?

   嘉柳。

   便是這最小,又最驕奢的公子,竟然主動請命前去北境。

   嘉柳及冠不久,雖說之前驕奢無比,但那時候還小。

   或許大宋真後繼有人了。

   眼下,宋驍十子死了兩,嘉柳遠在北境,餘下七位公子與孫兒一輩都在洛邑學宮潛學,陪在宋驍身側的,隻有巧玉了。

   宋王十子兩女,巧玉最得寵 宋人皆知。

   宋王小女巧玉,有沉魚之貌,宋人皆知。

   宋女公子巧玉,將遠嫁楚王,宋人皆知。

   宋驍當真舍得?宋驍自然舍不得,有舍才有得。

   宋驍有意立嫡長孫謙修為嫡,比起七位叔叔,謙修根基淺薄。宋驍替謙修向天子求親,也好多給謙修掙一份籌碼。

   八位公子不知,宋驍立三子嘉朔為嫡隻是權宜之策,能繼承宋王之位的,唯有謙修。

   巧玉知曉父王與楚王熊冉達成協議,自己將要遠嫁楚國,心中自然不肯,隻是沒有明說。

   宋驍豈能不知巧玉心中所想,巧玉喜歡的,向來是文武具備的男人。

   文武具備,天下有幾人?

   宋與喬本該有姻緣之交,喬公子淮文從孟蘭,武從喬叔,算得上是文武雙全。

   隻是兒女姻緣於天下大業想比,卻是輕多了。

   所以即便巧玉從枳國俘回喬國公子淮,也並沒有殺而快之,甚至沒有囚禁,因為巧玉還念及一分情麵。

   甚至宋驍懷疑是巧玉放走的公子淮,但他沒有揭穿。亡國之種,堪成大器?

   然而便是這亡國之種,如今搖身一變,化作秦淮,以聖人身份,掛五國相印,送他一份天大的麻煩。

   此子已成氣候!

   宋王感慨秦淮大器早成,巧玉則在黯然神傷。

   可恨女兒身。

   巧玉還小時,宋王便與喬王定下兒女姻緣。門當戶對,雖說那時巧玉年紀尚小,但眉眼已經長開,一顰一笑俱是嫵媚。巧玉國色,喬公子淮也非庸人,自小跟隨孟蘭研習經書,少年聰慧,十歲著文,前途不可限量。

   不了了之。這段緣分尚未開花,隨著洛邑學宮一役,便不了了之,本該有姻緣之好的兩人成為仇敵。

   這樣也好,雖說秦淮文武雙全,但文不及孟鄒,武不過田衛,到底是個庸才。巧玉喜歡的,是天下第一劍客,巧玉喜歡的,才情九州第一。

   所以巧玉想嫁的,是才情九州第一的天下第一劍客!

   才情九州第一,當推子醜首徒、當今洛邑學宮祭酒、宋國司徒鄒固,畢竟他是如今天下道義執牛耳者。

   天下第一劍客,除了伏白,誰還擔得起?伏白十年不出,天下人武聖隻敢去爭天下第二。

   才情九州第一的天下第一劍客,追溯五百年沒有,縱橫一萬裏難尋。

   直到出使枳國時見到江侯江望舒。

   敗繆斯那一劍,平凡無奇卻又臻於極致,雖然算不上天下第一,但也相去不遠。江侯鼓琴,仙音嫋嫋,半年不忘。就是離開枳國,也載了滿滿一車的竹簡、布帛。

   草莽詩人江望舒,完全符合了少女對夫君的美好幻想。

   於是巧玉盼了又盼,洛邑會盟諸侯來得七七八八,不見枳國人;謙修迎娶天子之女諸侯也來得七七八八,依舊不見枳國來人。

   江侯,江侯,你是人間驚鴻客。

   巧玉,巧玉,國色天香,遊魚見沉,天下傾慕。

   巧玉總盼不到枳國來使,又找不到理由再使枳國,甚至父王替他尋了楚王熊冉為夫君,她心裏不願卻又不敢言。

   心裏藏著一個人,隻能藏著。

   巧玉心裏所想宋驍能推測個大概,雖然不舍,但也無奈。

   可恨女兒身。若是巧玉是男兒,宋國後繼有人,大業有望。

   幸虧女兒身。宋楚兩個大國終於結盟,天下諸侯心裏惴惴不安,夾在宋與楚之間的孟、焦兩國更是如履薄冰。

   五國結盟不過數日,本來喬淮斬殺宋公子嘉欒,五國聲勢正旺,局勢瞬息萬變,求和的是孟、焦,照樣是在劍陵關下,這一回,秦淮沒來。

   於是打著尊天子以壤諸侯的五國聯盟,瞬間去了其二。秦淮逃逸到衛國,不敢示人。

   不怪孟、焦二王,他們已經傾其所有,奈何兩國結兵共計七萬。麵對宋、楚,不過是螳臂當車。

   道理他們都懂,但他們不敢拿國運去賭,拿百萬生民去賭。

   孟、焦兩國不過十城之地,劃去一半,但好歹國祚還得以延續。

   五國聯盟中的北境三國衛、梁、陳,一時間孤立無援,節節敗退。

   劍陵傳人繆斯並未被宋驍拜為大執戈,原因很簡單,他輸給了衛秀。

   宋驍不是小氣之人,他素來禮賢下士,所以武聖繆苦、兵聖施慧以及文聖鄒固才會甘願成為宋臣。

   宋驍拜繆斯為上將,食采邑兩城,命他鎮守北境。

   寐虎繆斯,雖說敗給武聖衛秀,但北境三國十三萬大軍,無人可當,一路下十二城,三國議和。

   南北戰事,一月便止,宋國國力,再也沒人懷疑。

   南北平定之後,田恬、衛尚二將鎮守陽關,繼續與胡塞衛秀作戰。繆斯前往東境,魯國撤軍,但不與宋國重修於好。

   宋魯向來交好,宋助魯滅齊,魯助宋滅喬。兩國產生間隙,到底是魯王小白不願。

   小白不願,宋驍也不強求,隻是一時間不想與魯大動幹戈,邊境互不侵擾,這便足夠了。

   宋的牙口,還不足以吞下魯。

   黎赫王二十四年,諸侯征伐越演越烈,隻有宋國比起往年安靜得多。

   如今祭酒之位歸了鄒固,那癡兒玨被留在洛邑學宮,個子長高了些,隻是越長越癡,半個大字不識。

   宋驍有意將他當作順手人情交給孟蘭,隻是巧玉攔下了。

   巧玉攔下,宋驍不知為何,但也不過問。一個癡兒,飯量再大日食不過鬥米,他宋國還是養得起的。

   巧玉自然有他的私心,玨是他從枳地虜來的,說不定哪天江侯便來尋這癡兒了。

   巧玉已經等不下去了,明年開春,她便不得不遠嫁楚王熊冉。

   楚王熊冉,她見過,也聽說過,儀表堂堂,麵如冠玉,豐神俊秀,但她不喜歡。

   楚王會不會劍暫且不論,他在洛邑會盟時一劍逼退衛秀,不過是以勢壓人。武聖有勢,但抵不過諸侯之劍。

   所以衛秀可能是蓄謀已久,可能是胡塞王禪讓,終於加冠為王。

   所以宋驍不敢不防繆斯,隻拜為上將,立大執戈一事,絕口不提。

   天下向來沒有立大執戈的先例,領全國兵馬,這是何等的權力?

   胡塞衛秀不過掌十萬軍,便能一夜之間搖身一變成為胡塞王,天下誰還敢立大執戈?

   轉眼便是冬至,癡兒玨再長一歲,從他來洛邑,已經整整一年。如今他是什麽身份已經無人關心,甚至對他是子醜後人的身份都持疑,聖人後人,怎會是個癡兒?所以宋人說他是個癡兒,他便是個癡兒。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