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孟蘭自遠方來
  先聖子醜,一生僅有兩徒,一是孟蘭,一是鄒固。

   世人都知子醜之才,獨得天子八分;世人也聽說子醜兩徒各得一半,共得天下才氣四分!

   子醜之才,可比伯岐,他是大黎王朝太師,前後教導黎室三王;他是洛邑行宮祭酒,天下道義執牛耳者。

   鄒固之才有天下四分,便被宋王拜為司空,身份顯赫。

   孟蘭之才也有天下四分,中山王稱赫天子欲拜他為太師,比起鄒固,身份更是顯赫。

   高下立判。

   公子枝,是赫天子與日覃小翠的次子,從四歲起便去魯國當了人質,今年行及冠禮才回來。

   十一年不見,雖說並非日思夜念,但也時常感傷。十一年不見,眉眼像極了小翠,麵容則隨赫天子。

   公子枝剛回黎都,拜見了赫天子,便隻身去枳國祭拜亡母。

   娘親的臉長什麽樣他不是知曉,娘親去世時他剛足月。他知道的,便是娘親是枳國太傅日覃伯賢之女。

   從黎都到枳都,何止千裏。山高水遠,他隻帶了一根竹竿。姚枝別了赫天子,帶著他的囑托,往西南去。路途迢迢,竹竿有丈餘,又如何丈量千裏。

   赫天子沉默著望著公子枝的身影漸漸模糊,傷感之餘更多的是欣慰,姚枝十倍於自己。

   四歲到魯當人質,赫天子盼了十一年,姚枝回來了,不見當年稚氣,眉眼英氣逼人,同他娘親一樣。又盼了半年,姚枝與孟蘭一同回來了。

   宋瑤臉色難看,以為姚枝隻是去枳地祭拜亡母,誰知竟然將孟蘭尋了回來。姚枝,姚枝,比你那無能父王強太多了。

   赫天子二十裏相迎,王城士族、大黎半數公卿隨同。

   公子枝自然沒有這麽大排場,孟蘭卻有。甚至一眾公卿都忘了枝公子,天子之子為人質,破天荒頭一回。 孟蘭剛要跪伏,赫天子扶起他,涕淚橫流說道:“赫受不起。”

   昔年文王請伯岐出山,天子之軀,親自背行五百步。伯岐彌留之際,文王問伯岐:“黎國祚幾何?”

   “千秋萬世。”伯岐回答。

   “孤要聽真話。”文王強忍不落淚。

   “當初天子背老朽行了五百步便喊累。”伯岐氣息微弱,兩眼俱是不舍,他還留念這人間繁華,他還遺憾九州未定,“老朽尚餘一口氣,天子再背老朽一程,有幾步算幾步。”

   文王背著伯岐,走了八步。算起來,大黎國祚共五百零八年,到黎赫王二十三年,恰好五百年。

   赫天子想到此,越發傷悲。伯岐是聖人,他說五百年,便是五百年。他延長國祚八年,如今隻剩八年。大黎國祚,竟然要斷送在自己手裏,哪來臉麵去麵見列祖列宗?赫天子不甘心,屬實不甘心。

   赫天子在位二十三年,隻落一子,險些將黎室置之死地。天下興,天子不必落子;天下亡,天子亦不必落子,這是先王的交代。伯岐是聖人,千古第一聖,他的話,便是天意。天意不可違,難道就真要眼睜睜看著大黎滅亡?逆天改命,赫天子有一個瘋狂的念頭。他做不到,但聖人做得到。

   子醜身死,但孟蘭還在,聖人還在,這是他的底氣。天下傳聞子醜之才孟鄒兩人對半而分,傳言終究隻是傳言。

   “孟先生,請受赫一拜。”寒風凜冽,四野寂寥,赫天子當著滿朝公卿、王城士族的麵五體伏地。

   向來隻有黎民跪天子,又何曾聽聞天子跪黎民。赫天子,不顧禮節,不理蜚語,五體伏地。

   天子一拜,何其沉重,孟蘭姿態更低,五體伏地,將身子壓進皚皚白雪。兩人麵對伏地,足足有一刻,赫天子不肯起,孟蘭也不肯起。

   孟蘭、鄒固二賢,雖說是子醜之徒,部分諸侯也以聖人之禮相待,但他們尚未出世,並無功績,並未成聖。隨行的公卿震驚,士族訝言,既不敢去扶,也不敢出聲。

   赫天子起身,又扶起孟蘭,眾人這才舒一口氣。

   二十裏相迎,餘下二十裏,赫天子為孟蘭駕車。這二十裏,赫天子隻覺得太長,整整十二年,不敢落一子,他等得太久了,等到棋楸滿目瘡痍,等到棋局撲朔迷離。

   無篷無蓋,雪花簌簌落了赫天子一身,孟蘭一拂,雪花化作泥,點點落地,一路積雪消融,草芽拱綠,芳華旖旎。

   昔年伯岐出山,岐山鹿鳴呦呦,鳥語啾啾,鸞鳳環側,白澤引路。

   諸侯敕封,那是一地聖人,譬如宋國施慧,蜀國玄郎。

   天子敕封,那是一國聖人,譬如問道山殷隱,玨山子醜;

   更高一籌,則是天道承認,那是天下聖人,岐山伯岐是第一位,道家老子是第二位,子醜差了半籌。

   至於武夫一途,雖說也有聖人這一說辭,向來不與百家並論。若是也按次排名,胡塞衛靈、衛秀,算是一地聖人;劍陵繆苦,算是一國聖人;中山伏白,勉勉強強可算作是天下聖人。

   四海八荒盡永夜,潛龍一出天下白。潛龍一日不出,諸侯征伐戰火便一日不敢燒到中山。

   孟蘭自遠方來,天子二十裏親迎,拜為太師。

   一時間天下皆知,天道承認,孟蘭成聖。雪花恐怕打濕孟蘭衣裳,簌簌避開;凜冬時節積雪消融,草長花開,二十裏春意盎然,王城九九八十一裏,人人褪去厚衣裳。

   天下諸侯莫不震驚,隻知子醜獨占天下八分德才,不知孟蘭青出於藍。

   孟鄒兩聖,五五對分,是真是假,值得商榷。

   小雪過後恰好三日,女公子芷蘭之事未定。赫天子與太保中山王傾向楚王熊冉,太傅宋驍、蔻太後自然是傾向於宋公子謙修。宋瑤雖是國母,卻不能參與國事,雙方僵持不下。

   芷蘭心意如何,沒人理會,隻因她是女公子。

   這一日,孟蘭正式成為大黎太師。

   天子、太後、三公,顯然,孟蘭自遠方來,打破了王朝秩序。

   赫天子不再是孤家寡人,於是宴請求親諸侯與王城貴胄,既是為孟蘭接風洗塵,也好定下芷蘭婚事。

   赫天子心情大好,三喜臨門,一喜芷蘭出閣,二喜姚枝回家,三喜孟蘭出山。赫天子端坐高台,三公落座,然後是求親諸侯,最後是王城貴胄。

   銅鍾與石磬同奏,琴瑟連簫箎齊鳴。笙竽伴塤缶靡靡,鞀鼓共柷敔嗚嗚。更有吳越佳人舞水袖,胡塞力士弈虎豹。四方公子奏《逐鹿》,王城貴胄歌《桃夭》。

   八音俱全,四美並列,王城許久沒有這樣熱鬧了。

   歌舞罷,赫天子領諸侯祭太廟,從文王到先王,又是兩個時辰。

   “天子,女公子國色,冉無德無能,自願退出。”楚王熊冉率先發話。

   話音剛落,赫天子皺眉,柴夫人領著芷蘭過來,引得眾人連連側目。芷蘭低頭緊隨柴夫人,亦步亦趨,隻留給眾人一個側顏。

   娥眉彎彎,青絲挽髻,不施粉黛,體態婀娜。便是這倉促一瞥,已是驚為天人。

   “豈止羞花,我見猶羞。”楚王喃喃道。

   “楚王反悔還來得及。”宋王諱莫笑道。

   “君子無二言,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有得必有失,冉知曉這個道理。”楚王收心,不再盯著芷蘭。

   芷蘭一言未發,親事便定下了,隻待開春出閣。諸侯求親一波三折,最後還是宋公子謙修成了贏家。

   宋公子謙修贏得了羞花之顏,宋王宋驍越發顯貴,一家三代人,代代與黎室接親。

   於黎室而言,是福是禍,尚難定論。短淺看來,安撫了國力最強的宋國,也收取十城之地,算是福吧。

   諸侯與王城貴胄頻頻舉杯,朝宋王敬酒。宋王來者不拒,飲了十數杯,略顯醉意。

   孟蘭一言不發,隻吃些果蔬,隻與身邊中山王交談。侍女穿梭在桌案間,不小心觸碰到桌案,酒觥傾倒,米飯落了一團。

   侍女伏地認錯,兩個侍衛尋聲而來。孟蘭攔下侍衛,拉起侍女,又撿起飯團。

   眾人矚目,望著孟蘭,不知他意下何為。

   孟蘭拂去飯團沾染的灰塵,湊到嘴邊,一口吃下。

   “請倒一樽酒,有些幹。”孟蘭微笑,請侍女倒酒。

   侍女拿著酒器,雙手顫抖,險些溢出來。孟蘭一口飲下,讓侍女下去。

   “五穀從地上生長,不髒,反而有泥土的清香。”孟蘭朝赫天子作揖,也解了眾人的疑惑。

   赫天子擊掌,諸侯也擊掌。孟蘭仁德,又有兼愛之心,不愧是聖人。

   芷蘭小口抿著飯食,大概是察覺到什麽,抬頭恰好與宋公子謙修四目相對 。一個是天子之女,有羞花之顏;一個是宋王嫡長孫,麵如冠玉。芷蘭羞得別過頭藏到柴夫人身後,謙修覺得失禮,不敢再看。

   這一些,赫天子盡收眼底,拋開身份,謙修是個青年才俊,先聖子醜賜名謙修,君子謙謙,修身齊家;鄒固授課,宋王十子除卻謙修之父其餘九子,子子不如他。奈何他是宋驍嫡長孫,赫天子歎一口氣。

   宋驍越是顯貴,赫天子便越是不心安,有虎環側,如何心安?宋驍既是國之柱臣,也是國之隱患。

   赫天子望向中山王,中山王越發老邁,酒不能飲,飯不能食。

   國之柱臣,年逾古稀,已垂垂老矣。宋驍年近花甲,卻神采奕奕,對比之下,赫天子更憂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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