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兩子奪嫡
  洛邑會盟過後,魯王柴考染了怪病,臥床不起。魯王有兩子,長子乃是吳夫人所生,名海;次子是艾夫人所生,名小白。

   大黎向來是長子為嫡,公子海驕奢,被魯王廢了嫡。公子小白從五歲便去黎都當了人質,一直到十五歲才回魯國行及冠禮。

   公子海被廢了嫡,卻不以為意,天下向來的長子為嫡,況且公子小白回魯不過三年,根基尚淺,又不問國事。

   魯都士族,大半以太保為首,少數冥頑不靈之輩死抱著太傅,妄圖有回天之術。

   小白回魯,便去向不明,魯國有士族諫言立公子海為嫡,魯王隻當沒聽見。

   十萬軍士陣列魯都,意欲何為人盡皆知又心照不宣。吳夫人向來心細,雖說公子小白根基淺薄又不見蹤影,但防患於未然,總是沒錯的。

   “父王,身體安康?”公子海雙膝跪地,手托痰盂,像極了大孝子,隻是臉上輕浮笑意出賣了他。

   誰說他隻會驕奢淫逸?他向來都野心勃勃,隻是柴考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得心安。

   魯王柴考一口痰吐到公子海臉上,想要大罵又喘不過氣,嘴裏蹦不出一個字。

   “父王還不立我為嫡更待何時?如今十萬將士鎮守魯都,小白怕是來不了了。”公子海並不在意臉上汙物,依舊笑臉相迎。

   柴考手指哆哆嗦嗦,指著公子海說不出話來。

   “父王你安息,你不願做的,我來替你做。區區一個魯王,我還不在乎。”公子海拭去臉上汙物,轉身出去。

   翌日,魯都萬人悲哭,魯王駕崩。魯王賢明,以太師之道養民,輕徭薄賦,治理水患。便是齊民,如今也以是魯民而自豪。

   “國不可以一日無王,先王溘然長辭,舉國哀痛,公子海是嫡,理應繼位。”太保陸旭進言。

   “先王廢嫡,若是再立,應當是公子小白。”太傅艾曲針鋒相對。

   “向來都是長子立嫡,何來庶出為嫡一出?”陸旭反駁道。

   “為子不孝,與夫人有染,可堪為君?為臣不忠,重徭苦役,可堪為君?”

   太傅與太保兩人素來不和,朝中士族你言我語,爭執不休。太保之子娶了魯王與吳夫人長女,太傅則是艾夫人之父。既是一國柱臣,又事關己身,兩人吵吵鬧鬧,不肯罷休。

   兩公相鬥,士族站位,大半站在太保陸旭一側,少數利益攸關,雖說希望渺茫,但也隻能硬著頭皮站在太傅艾曲一邊。

   公子海冷眼望著,將艾曲一係的人都記了下來。他素來記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柴海報仇,從不隔夜。

   魯有三公,太傅艾曲,太保陸旭,太師殷隱。太傅艾曲和太保陸旭,從小到老,便是對頭。艾氏與陸氏,人不通婚,馬不同槽。

   殷隱,黃老之學集大成者,人如其名,既是太師,又是隱者,難得一見。傳言子醜年輕時曾拜師殷隱,這是傳言,不知是何人傳開的。

   不過將子醜推上天下首聖的,確實是殷隱。

   將儒學推上洛邑學宮台麵的,也確實是殷隱。

   子醜之前,學宮祭酒正是殷隱,天下官學也是黃老之學。

   子醜與殷隱學宮論道,三天三夜。殷隱主張無為而治,子醜主張仁義禮信。

   學宮論道內容無人知曉,三日之後,殷隱歸隱魯國問道山,子醜擔任祭酒。

   魯王駕崩,殷隱豈會不知。既然知曉,又為何遲遲不歸?

   魯都外二十裏,有一乘牛車緩緩行來。駕車的是個麻衣青年,牛車上躺著個怪老頭,左手葫蘆飲酒,右手竹簡講經。

   “無為非無為,有為而不為。”怪老頭飲一口酒,說一句話。青年跟著念一遍,記在心中。

   “銅鐵不鑄刀兵,農夫不可勝食。”老頭再飲一口,又講一句。青年跟著念一遍,記在心中。

   “絲可暖,麻亦可暖,衣絲而擯麻,不若衣麻而擯絲。”老頭講完,沒酒了,酣然睡去。

   牛車平穩,平穩是慢,慢是自然,自然是大道,大道至簡,大道無為。

   “慢點,再慢點。”老頭大概是嫌棄顛簸,並沒睡著。

   青年性子極好,也不馭牛。牛兒甩尾吃草,從薄薄一層白雪裏翻出新芽,細嚼慢咽,不緊不慢。

   一牛兩人,慢慢悠悠,日行三十裏,屬實是慢。

   便是離魯都還剩二十裏地,也磨到第二日正午,這已經是青年甩了幾鞭後,牛兒加快了步子。牛車吱呀吱呀,踏雪有痕,從問道山綿延到魯都。

   “師父,到了。”青年輕聲喚道。

   老頭端坐牛車,整理衣冠,左手持葫蘆,一滴酒也沒了;右手持竹簡,一個字也不見。青年駕車進城,旁若無人,十萬軍士嚴陣以待,無人敢攔。

   “就這樣讓他進城了?”公子海問。

   “海,殷先生,你務必尊敬。”吳夫人回答。

   公子海不言不語,跟著吳夫人回宮等候。這一天,他等了太久了,也不差這一會兒。

   牛車進了魯都,又進了宮闕,直到殿外,這才停下。

   滿朝士族,連帶公子海,吳、艾兩位夫人,都朝老頭行禮。

   “太師,先王駕崩,公子海當立為嫡,這是規矩。”太保陸旭出言道。

   “天子已經廢嫡,再立該是小白。”太傅艾曲爭執道。

   “小白。”殷隱喚了一聲。

   青年走了過來,殷隱轉身出了大殿,眾人不明所以。

   吳夫人臉色大變,問:“太師,為何是小白,海才是長子。”

   殷隱招呼公子海過去,公子海麵露喜色,一路小跑。

   “你來替我駕車,如何?”殷隱說道。

   公子海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殷隱駕車而來,又駕車而去,區區一言,寥寥兩字,僅此而已。

   太傅艾曲大喜,跪伏高喊:“恭迎吾王。”

   滿朝士族或欣喜,或苦澀,接連跪伏,高喊:“恭迎吾王。”

   公子海拂袖離去,太保陸旭滿臉苦澀,滿朝士族已近盡數臣服,他無力回天,隻好伏地喊道:“恭迎吾王。”

   魯都十萬軍士,一夜之間,盡數撤離。

   太保陸旭告老辭官,一夜之間,國失一柱。

   吳夫人自縊身亡,這位先王寵妃,如今香消玉殞,追隨柴考而去。

   至於公子海,一夜之間,不翼而飛。眾人隻敢猜測他是死了,被囚禁了,還是逃走了。敢猜測,卻不敢妄言。 滿朝貴胄,千軍萬馬,抵不過聖人一言。

   小白一夜無眠,欣喜之餘,更多的是憂傷。

   憂傷不是父王駕崩,他與柴考並沒有多少感情,五歲之前,他是庶出;五歲之後,他是人質。父愛於他而言,不如一碗飽飯。這十八年裏,除了軟弱的母親給予的綿薄憐愛,再也沒多少溫情了。溫情,好諷刺的字眼。

   三日前,小雪未至,天雨小雪。殷隱問:“小白,從這兒往西,是黎都;往東,是魯都。往哪裏走都隨你。”

   小白不答,殷隱也不問,躺著鋪著暖合稻草的牛車上休憩。

   往西,八十裏到黎都。小白算了算,要兩日。牛車太慢,路麵又滑,行了一個時辰,不足三裏,於是掉頭。

   往西,恰好一百裏到魯都。小白算了算,要兩日半。牛車更慢,路麵更滑,行了兩天,還餘二十裏。

   他知道調轉牛車的時候殷隱歎了口氣,又笑了幾聲。

   小白在想,要是重來,自己會不會多走那三裏地?

   什麽承此一諾,不過是孩童玩笑話,當不得真,更不用一生來守。

   一夜無眠,索性早起。小白,此時應該叫魯王了。魯王小白練劍,讀書。

   練劍是為了活命,回魯那年,他便藏著這柄短劍,從未離身,如今是用不著了。用不著,他也沒舍得丟棄,甚至由衷喜歡。

   三年前孤身一人連夜從魯都到問道山,這柄劍殺過一隻綠眼畜生,還殺過五個公子海的爪牙,甚至還用來刨過草根。

   讀書,是為了修身。修身養性,是儒家學說,也是道家學說。儒家君子先修身,然後齊家,再治國,最後平天下。道家的修身養性,表裏不一,表是無為,裏是蟄伏。

   比起儒家的修身養性,他更喜歡道家,不全是因為師從殷隱,更是因為蟄伏,這兩個字,詮釋了他這整整十八年。

   一個時辰後,旭日東升天下白,他,加冕為王,再也不是忍受白眼的庶出,再也不是客居他鄉的任職,再也不是替人駕車砍柴的學生,他,小白,是魯王。

   一切都是這麽自然,魯國將士,魯都士族,一一跪伏。沒有人有非議,有非議的已經閉嘴了。

   至於公子海哪兒去了,他已經不關心了。敗者出局,連當看客的資格都沒有。以前與小白對弈的隻有公子海,小白弱,公子海強。十八年,他苦苦捱了十八年。回魯及冠,他朝公子海示弱,不是願意,而是不得不。三年裏,士族十之八九倒向公子海,魯國將士暗暗臣服公子海,他一無所有,籌碼太少。隻落一子,三年裏他隻落一子,賭贏了,聖人一言,勝過士族千言萬語,勝過魯國千軍萬馬。如今有資格與小白對弈的,隻有天下諸侯,楚王熊冉,宋王宋驍,胡塞王。旁人,要麽當看客,要麽當棋子。當然,赫天子除外,他是天子,小白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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