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賞一杯茶
  黎赫王二十三年,冬至,中山王病逝,享年七十二歲。

   赫天子,滿朝公卿,四方諸侯,全都前往中山吊唁。

   一時間舉國哀痛,送終者綿延十裏。如此排場,除了黎室天子駕崩和先聖子醜身死,再無他人。

   中山王子匡以一國之力,力挺黎室,四方諸侯,七分是敵,一分是友。然而沒人不敬佩子匡,國之柱臣,為國為民。

   赫天子跪地送終,天子一跪,分量太重,子匡承受得起。

   去年子醜身死,國失一柱,黎室搖搖欲墜,諸侯虎視眈眈。

   今年子匡身死,國再失一柱,黎室大廈將傾,諸侯難掩野心。

   赫天子如何不知?大黎王朝最後的支撐,不是王城士族貴胄,不識四方諸侯,而是他自己,太保子匡,太師子醜,太傅琅軒。

   國之四柱,除了自己這個軟弱天子,其餘三柱已經盡數倒塌,這大黎九鼎,合計逾萬鈞,他如何能守護?

   吊唁完畢,諸侯馬不停蹄回國。赫天子神情恍惚,閉上眼,便看見諸侯兵臨黎都,問九鼎的場景。

   赫天子驚出一身冷汗,深夜請孟蘭進宮。

   冬至剛過,正是一年最冷之時,白晝太短,寒夜太長。

   “太師,請教我救國之策。”赫天子見到孟蘭,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浮木,如獲至寶。

   孟蘭從風雪中來,撣去肩頭雪花,眼睛清明如一泊湖水。

   “君子先修身,然後齊家,天子也該如此,”孟蘭問,“天子修身否?”

   “否。”赫天子滿心慚愧,國失一柱,便哭一場。

   “天子齊家否?”孟蘭拈兩指茶葉,席地而坐煮茶。

   “否。”赫天子內心苦澀,如何齊家?母後姓宋,王後姓宋,如今連女婿也姓宋。

   “先修身齊家,然後治國,平天下。”宮外雨雪霏霏,宮內茶水叮咚。

   “天子懂茶否?”孟蘭眼指著茶壺問。

   “茶最為修身,”赫天子見孟蘭不語,又補充道,“煮茶要靜。”

   孟蘭搖頭,給赫天子沏了一杯,再給自己沏一杯,說道:“茶性苦,飲茶的都是黎民。君子飲茶,無非是無錢飲酒。”

   赫天子訝言。

   孟蘭再說:“茶性苦,黎民亦苦。天子既然是天子,那便應當領天地意誌,行天子事。”

   一拍即合,不謀而合,孟蘭一言,說到赫天子心坎。既然是天子 那便應該行天子事。黎民苦,天子不該無為。赫天子在位二十三年,無過,亦無為。庸人無為無過,庸君無過無為。

   赫天子一口暢飲,他極少喝茶,因為味苦。一口飲下,滿口苦澀,抿嘴品嚐一番,苦盡甘來,回味無窮。

   “天子看這杯茶。”孟蘭將杯子推到中間,赫天子若有所思。

   “茶葉沉沉浮浮,可以比作人生?”赫天子試問道。

   孟蘭搖頭,答道:“黎民是杯中水,諸侯公卿是水中茶葉,天子是飲茶之人。”

   赫天子欣喜萬分,急切萬分道:“先聖可願為孤煮茶?”

   孟蘭將茶杯再朝赫天子推一分,說道:“天子請。”

   於孟蘭而言,是替赫天子煮茶;於赫天子而言,是孟蘭賞一杯茶。

   天下何人有資格賞天子茶?

   “天子以為時勢如何?”孟蘭笑問。

   天下時勢,自先王起,諸侯征伐越演越烈。到赫天子即位,黎室一日更比一日式微,天下諸侯以宋、魯、楚、吾、越、胡塞六國最大,西南三國偏安一隅,小國夾縫求生。

   赫天子雖然久居王城,但天下時勢,他不可能不知,甚至作為天子,他才是天下最大的弈士。

   “天子所言極是,”孟蘭點頭繼續說道,“六國之中,宋本最弱,勵精圖治,征伐天下,從三城小國成長為中原霸主。太傅有王天下之心,但又受到仁義桎梏,這才一拖再拖。宋強否?強。沃土千裏,城池百座,雄兵百萬,更有兵家聖人施慧,武聖繆苦,還有我師弟鄒固。宋強否?否。沃土千裏,都是百戰之地,西鄰胡塞,東抵魯國,南越秦嶺、淮河與楚毗鄰,北境則是北原諸國,百戰之地,如何安定?城池百座,半數還未從戰火中緩過來,宋民多為亡國之種,尚未教化成宋民,民心不歸,如何治國?雄兵百萬,重徭重役,連連征戰,國累民乏如何安撫?至於兵聖施慧,隻是宋王敕封;武聖繆苦,垂垂老矣;文聖鄒固,便讓孟蘭與他博弈一番。”

   赫天子聽完孟蘭分析,心頭壓力去了一半。宋是他的心頭大患,頭號大敵,強悍如斯,卻又外強中幹。

   “那其餘五國又如何?”赫天子追問。

   “胡塞地遠,有宋鉗製,胡塞一時難以有所發揮,”等到赫天子麵露喜色,孟蘭又叮囑道,“雖是遠慮,不可不憂。”

   “魯王柴考身死,公子小白奪嫡。柴考拜殷隱為太師,無為而治,不起戰事。且魯地大河水患連綿不絕,水患不平,魯無力王天下。”孟蘭說道頭頭是道,赫天子點頭,壓抑了二十三年的內心得以慢慢釋放。

   “吳越兩國,同宗同室,同室操戈,保持平衡即可。”吳越兩國,始祖都是東營之後,一母同胞,卻又內鬥不止,在六國中威脅最小,赫天子心裏有底。

   “至於楚國,始於荊,秦淮以南,大江以北。七代楚王,代代明君,熊冉更是有王天下之誌。”孟蘭說道楚國,眉頭一皺,顯然,楚國是最棘手的。

   “熊冉一向對孤畢恭畢敬。”赫天子說出內心疑惑。

   “時機不到,伺機而行,”孟蘭反問道,“天子莫非以為楚真是荊棘叢生之地,野獸橫行之所,毒瘴肆虐之國?”

   “楚地僻民稀。”赫天子說道。

   “楚七代明君,開疆拓土,南抵百越,北至秦淮,東鄰吳越,西壤枳綦,占天下四分;光修水利,開墾良田,大江所至之地,五穀豐登;立分家法,男子及冠便自立成家,人口何止千萬。”

   赫天子聽完,一身冷汗,楚國力竟然如此強盛,是他放鬆警惕了。

   “天子莫忘,楚乃是前朝後裔。”孟蘭一語驚醒赫天子。文王分封前朝太子為南荊王,時時警惕。知道兩百年前,諸侯征伐,南荊滅亡,楚國興起,又經曆七代明君,蟄伏百年,對黎室忠心耿耿,對諸侯,遠交近攻,步步蠶食小國。

   “這可如何是好?”赫天子無計可施,隻好問孟蘭。

   孟蘭胸有成竹,說道:“宋楚兩國,以秦淮為界,勢必一戰;吳越兩國,雖然內鬥不止,但實力不容小覷,與楚國多有摩擦;百越諸邦,尚未教化,各自為戰,難以抵擋楚國;西南三國,雖然偏居一隅,但國祚深遠,可以抵擋楚國。”

   西南有枳國,枳國有太傅名日覃伯賢,日覃伯賢有女名日覃小翠。提到西南三國,赫天子不由想起小翠。

   “天子。”孟蘭慍怒。

   赫天子回過神,才察覺自己失禮。

   “天子,夜深了,孟蘭告退。”孟蘭作揖,緩緩退出去。

   外頭風雪更大,孟蘭沒入風雪,風雪裏石雁舟立在屋簷下,抱手取暖。

   “先生,”石雁舟恭敬喊道。

   石雁舟駕車,孟蘭端坐車上,無篷無蓋,沾染一身風雪。

   赫天子目送孟蘭駕車離去,覺得是自己輕浮,談論國事之餘居然想起纏綿悱惻之事,內心後悔。

   君子先修身齊家,然後治國平天下。

   赫天子內心懊惱,進屋煮茶,想要修身,又沉不下心,眼前總浮現出小翠的笑靨。

   過了很久,有仿佛很近。

   赫天子有個秘密,太子寒並非嫡長子,小翠之子才是,大了半日,名閑。

   他怕害了閑,也怕害了小翠,隻好立姚寒為嫡,蔻太後滿意,宋瑤也滿意。

   知道這件事的,除了三公、蔻太後、宋瑤與柴夫人,都永久閉口了。

   他還有個秘密,閑並沒有早夭,知道的,隻有子醜、子匡。這個秘密,如今已經無人知曉,連他都快忘了。 都是為了小翠,不然蔻太後不安心,宋瑤不安心。隻有姚閑死了,黎都才能暫且安寧。

   可惜生在天子家,小翠給他生了三個孩子,長子姚閑被迫“夭折”,長女芷蘭稱為博弈棋子,次子姚枝當了十一年人質。 天子事天道意誌?天子是天下弈士?赫天子覺得好笑,連自己的孩子都保全不了,愧為人父。 君子先修身齊家,然後治國平天下。

   赫天子總也靜不下心,茶水沸騰,叮咚叮咚,自斟自飲,太苦,太苦,舌尖總也察覺不到苦盡甘來,是黎民太苦,還是諸侯鬧騰?果然,沒有孟蘭煮茶,他喝不到一口好茶。

   十二年了,從落下立宋驍為太傅,至今十二年,赫天子一字未落。不是不想,是落不下。天下這張棋楸,天子也弈不動。

   天下興,天子不必落子,後半句是天下皆是棋子;天下亡,天子不必落子,後半句是天下皆是弈士。

   這是子醜所言,這二十三年,赫天子算是徹底信服。

   如今諸侯,宋驍以披著仁義外衣十餘年每年滅一國;陽關以西,胡塞鐵騎蕩平左右;吳越相爭,吳越又真甘心偏居一隅,淪為看客?小白即位,魯國還會繼續無為而治?楚國七代明君,熊冉雄才大略,豈會甘居人下?

   天下皆是弈士,離五百零八載,隻餘下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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