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子醜後人
  先聖子醜,洛邑學宮祭酒,天下道義執牛耳者,開創儒學,立血親人倫,仁義禮信。

   弈劍完畢,大放異彩的是後來居上隻出一劍的楚王,這一劍,沒有勢,隻有血親人倫,仁義禮信。

   一家歡喜諸侯盡愁,宋王本意是讓繆斯震懾諸侯,誰料到劍陵傳人竟慘敗於胡塞衛秀之手;胡塞王有衛秀,本應獨占鼇頭,卻被楚王一劍逼出了野心,收不了場。

   黎室式微,禮崩樂壞,天下百十家諸侯莫不想問九鼎、王天下。然而兩百年來,前有血親人倫的桎梏,後有諸侯的相互掣肘,始終未有問鼎中原的大人物。

   然而便是再野心勃勃,或者說是雄心勃勃,誰又能擺到正麵,擺到天下諸侯的對立麵呢?心照不宣,不可言說。

   衛秀深知自己說錯了話,先是跪伏赫天子,再自斷一臂。不愧是新晉武聖,斷臂之痛,視若無睹,仿佛與他無關,便是這份魄力,天下又有幾人?

   諸侯內心苦澀,楚王又不拘禮,儼然一副東道主的模樣,不是招呼眾人吃喝,便是詢問無傷大雅的國事。

   等宋王反應過來才發覺著了這年輕楚王的道,先是姍姍來遲卻又盛氣淩人,再是禮尊天子、斥責諸侯,繼而奏《逐鹿》以表忠心,最後敗衛秀、折胡塞,子子平淡又招招見血,好大一盤棋。

   “先聖後人還沒來?”楚王詢問。

   “已去催了,”宋王又解釋道,“武邑距此兩個時辰。”

   “宋王何不提前將先聖後人帶過來,以瞻聖姿?”楚王把玩著銅觥,玩味一笑。

   “玨年紀尚輕,不堪重任,是諸位抬舉,所以未曾帶來。”宋王回答。

   “不堪重任那便不任,”楚王忖思片刻,說道,“子醜先生高徒鄒先生就能擔任祭酒。”

   前半句讓宋王心頭咯噔一下,後半句又迷惑了他,都說楚王放浪形骸,果真不假。

   “先聖子醜後人到。”聽到子醜後人到場,諸侯再也坐不住,想要一窺究竟。

   隻見有婢女抱著一稚子在前,款款走來,後麵跟著蒙紗巧玉和鄒先生。

   “這便是子醜後人?”胡塞王望著睡婢女懷中得正熟的稚子,皺了皺眉頭。

   “此子名玨,子醜之孫,子修之子。”宋王接過玨,一臉慈祥,他想起了當年得子的時候,如獲至寶。豈止是至寶,洛邑祭酒歸他宋國,天下道義歸他宋國,問九鼎又有何難?

   “中山王,你且辨識一番。”諸侯大多對枳玨不屑一顧,又礙於宋國國威,不敢反駁,隻有胡塞王出聲。

   中山王撫須一笑,說道:“我也認不得。”

   “那諸位認得這個吧。”宋王拿出一枚玉玨,此玉,正是子醜之玉。

   “這莫不是宋王從學宮得來?”胡塞王撇嘴說道。

   “當初可不止我宋國在場,魯、陳兩國也在,並無玉玨。”宋王笑道。

   魯王、陳王點頭,學宮一役,三國結盟,並不見玉玨。

   眾人吵吵鬧鬧,玨睡不安穩,醒了過來,先是四處張望,最後掙脫宋王的懷抱,朝著婢女走去。

   百十位諸侯眼睜睜盯著玨,讓他如芒在背,把頭埋進婢女懷中。

   “你叫什麽名字?”胡塞王壓低聲音,生怕嚇著玨。

   “玨。”枳玨答道,用的竟是大黎雅言,這是孟先生教的。

   “你認得子醜嗎?”胡塞王壓低聲音問,生怕嚇著玨。

   無論眾人如何哄騙,玨一言不發。

   “宋王,讓我來吧,”鄒先生成竹在胸,走到玨身側,問道,“玨,你認得孟先生嗎?孟蘭。”

   玨依舊不說話,隻點點頭。

   宋王得意一笑,絲毫不掩飾,本以為會費一番周折自圓其說,誰知此子竟然真是子醜後人,如何不驚,如何不喜。先前巧玉與他說起玨的身份,鄒先生想起子醜先生確實有後,隻是早死,至於是否留下子嗣,尚且不知。本以為天下諸侯都不之情,一切都在他掌握中,誰知中山王竟然略知一二,倒是幫了他大忙。

   “既然有子醜先生後人,那再爭辯下去再無意義,我楚國同意子玨為祭酒。”

   “附議。”魯王第一個站隊,生怕再惹眾怒。

   學宮祭酒一事就這樣定了下來,這一輪博弈,宋王大獲全勝,成了最大受益者。

   玨又困乏了,蜷在婢女懷中,全然不知自己就這樣被推上了祭酒位置。前不久他隻是一個枳西僻地稚子,再後來被誤以為是喬國公子音被帶到宋國,今天又忽然成了子醜後人,學宮祭酒。

   “祭酒困乏,暫且回武邑休息。”宋王說道。

   巧玉領命,與楚王擦肩而過。巧玉蒙紗,不能窺見容貌,楚王隻能望見秀氣峨眉與清明眼眸,還有旖旎背影。

   秋風起,落葉枯,正如傳承五百載的大黎王朝,如今正值多事之秋。

   立冬了。

   祭酒一事已定,至於修葺,此事不值一提。宋王心情大好,以東道主的身份招待諸侯。諸侯推杯換盞,談論文王得功績,伯岐的品德,偶爾也談到家事,像極了一家人聚會。

   “如今黎室大興,諸侯皆為國鞠躬盡瘁,河清海晏,四海昌平,天子德比三皇,功擬五帝。”楚王躬身說道。

   諸侯屏息凝神,等著赫天子發號施令。

   赫天子端坐高台,左眼氤氳淚水,右眼盡是悲傷。兩百年來,還沒有哪位天子像他一樣見過如此多的諸侯,更沒有哪位天子像他一樣悲哀。

   楚王啞然一笑,又說:“大黎之興,前所未有。內有三公輔佐,太師子醜,太傅宋王,太保中山王,皆有伯岐之相;外有諸侯攘敵,東至縹緲神山,西禦塞外異族,北收凜冬之地,南取百越沃土。國不可一日無太師,子醜身死,請天子再立太師。”

   諸侯齊齊望向赫天子,眼裏莫不流露饞涎之意。赫天子神色慌張,朝中山王投去求助的目光。

   中山王站起身來,望著眾諸侯。他的背越故作挺直,卻難掩佝僂;他的嘴唇翕張,又一言不發。

   “子醜身死已有一年,太保可有考察人選?”楚王問道。

   “尚無,”中山王怒目直視楚王,說道,“熊冉,你來擔任太師如何?”

   楚王聞言,俯身跪拜,聲音顫抖,道:“冉無德無能,不堪重任。”

   中山王掃視一番諸侯,沉聲說道:“諸位或是文王之後,或是功臣後裔,自當以匡扶黎室為重。血親人倫,君便是君,臣便是臣。仁義禮信,天子仁義,諸侯禮信乎?”

   諸侯啞言,誠惶誠恐,伏地跪。

   “子醜有言,孟先生孟蘭可為太師,諸位可有異議?”中山王問道。

   “孟蘭先生德才兼備,品行高潔,可為太師。”楚王恭敬答道。

   赫天子眉頭舒展開,落座上席,掃視諸侯,似乎忘了禮儀,沒有讓諸侯平身。中山王並未跪伏,站立在桌案旁,朝赫天子點點頭,赫天子這才叫平身。

   眾諸侯如釋重負,紛紛收斂了傲慢,便是胡塞王,也乖巧如出閣女子。

   先前赫天子內有三公輔佐,外有諸侯掣肘,黎室再式微,諸侯再有不臣之心,也不敢起苗頭。

   黎赫王十一年,宋王官進太傅,位列三公,宋國開始蠶食周邊小國,大有王天下之意。有宋王開先河,諸侯並起,短短十年百餘諸侯國,至今消失了大半。

   諸侯憑著兩百年的底蘊和十餘年的征戰,互相博弈,勝者越發強大,敗者狼狽出局。強如蕭國,一年便亡。如今天下大勢日趨明朗,爵位不再是諸侯強弱的判定標準,諸侯國中,以宋、魯、吳、越、楚、胡塞六國最強。

   宋本是小國,到當任宋王宋驍即位,擴地十倍。宋驍官拜太傅,又有武聖劍陵繆苦相助,再擴地十倍,地處大黎中原,地理最好,卻又身處百戰之地。宋驍以儒學為官學,至今將士百萬,實力最強。

   魯乃東營之後,東營早亡,魯占據東營十之八九。魯王柴考以黃老之學為官學,沃土千裏,兵多將廣,實力不下宋,隻是東臨滄海,西有強宋,南有楚、越,又常年受大河水患,隻好偏居東方。

   吳越兩國,與魯同出一脈,皆是東營後裔,兩國占據東海,相互牽製,百年不休。

   楚國乃是南荊後裔,向來不受中原諸侯待見。楚百年間七代楚王皆是明君,到熊冉更是青出於藍,淮河以南盡數歸於楚國。其地域之遼闊,物產之豐富,人丁之旺盛,無人知其詳。

   至於胡塞,其曆史之甚遠,唯有中山等寥寥幾國可以比擬。胡塞本是前朝邦國,臨陣倒戈助文王得天下,虎踞西北,縷縷東侵,毫不掩飾入住中原之意。

   至於西南,枳、綦分巴,與蜀共得天下一分,三國雖為黎臣,卻偏居一隅,難有爭霸之心。

   除卻西南一分,黎朝占據天下九分,六國又占據九分之七,餘下兩分,便是苟延殘喘的破落諸侯,早已草草出局,淪為看客,不敢有爭霸之意,隻希望延長國祚。

   諸侯們征伐兩百載,如今弈天下者,不足雙手之數,誰能問九鼎,誰能王天下?誰又會草草收場,狼狽出局?破落諸侯,國祚能否再延長,又是否能東山再起,博弈天下?黎室在這場博弈中,已然在出局邊緣,誰又能扶黎室於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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