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赫天子
  洛邑會盟,從冬至日出持續到次日日落,整整兩日。諸侯推杯換盞間執子對弈,終於落下了帷幕。

   太保中山王助赫天子扳回一城,暫且抑製了諸侯垂涎念頭。赫天子乘輦車,中山王跟隨,一行人浩浩蕩蕩返回黎都。

   “天子不過籠中鳥,嘔啞哀怨誰人聽?”赫天子低聲哭喊。

   “有老臣在。”中山王出聲安慰。

   赫天子神色憂傷,天下雖大,唯有黎都是家;四海皆臣,唯有中山王可親;九州俱是黎土,九州亦是廢土。

   “太保,諸侯皆有不臣之心,不義之舉,大黎國祚五百有餘,恐怕要斷送在孤手裏。”赫天子望著大好河山,感歎說。

   中山一脈相承,乃是文王從弟後裔,國祚深遠,雖說實力不濟,但向來是黎朝柱臣,更是赫天子信服之人。

   文王立長子為嫡,分封從弟為中山王,三子依次為東營、西喬、北原王,前朝太子為南荊王,前朝胡塞為胡塞王,賜一等公爵。

   諸侯分封子孫,五百年來,鼎盛時期有四百三十六國。諸侯征伐兩百載,隻餘下數十國,數目不詳。

   中山與其餘諸侯國不同,並未分封子孫,三代以後,從族譜劃去,貶為國人。中山以姚為姓,以子為氏,中山王名匡,官進太保,位列三公。

   子匡不知如何答話,歎氣之餘徒增傷悲。先王彌留之際,將赫天子托付給他,那時候子匡剛過而立之年,一心匡扶黎室。到如今,二十有三了,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黎室一天天衰敗。

   子匡有憂,天子有慮。兩人心事重重,各自沉默。

   赫天子,姚姓,鄧氏,名赫。

   那年姚赫尚未及冠,天子病危,臥床三月不起。

   三月後,天子上朝,百官朝拜,諸侯覲見。

   姚赫,便是在那一天,成為大黎天子。

   百官朝拜,諸侯覲見的場景,掌天子之權,行天子之事。

   “赫,廟堂三公,汝當尊太保為父,太保如何說,你便如何做;文聖子醜,德仁兩備,汝當尊為師,太師說的,你務必牢記於心;太傅琅軒,國之柱臣,有匡扶黎室之才,務必善待。”

   “那舅舅呢?”姚赫問。

   “敬,然後遠。”

   黎赫王二年,宋驍求親黎都,赫天子迎娶宋驍長女宋蔻。

   黎赫王三年,赫天子得兩子,長子立嫡,宋蔻為國母。

   宋王宋驍,一時間聲名鵲起,長妹與長女,都服侍在兩朝天子身側。

   黎赫王十一年,太傅琅軒疑似身死。

   那一年姚赫記得真真切切,諸侯進言國不可一日無太傅,母後和宋蔻百般勸說,他隻好立宋王宋驍為太保,尊稱伯父。

   赫天子想起往事,搖頭苦笑,即位之初的滿腔抱負,十一年便消弭盡了。都說大黎內有三公輔佐,外有諸侯順從,都隻是說辭。外有諸侯虎視眈眈,內有枕邊和風襲人。

   便是立了宋驍為太傅又如何?隻要太保子匡和太師子醜尚在,宋驍便翻不起浪。

   姚赫悔不當初,父王囑咐過的他一概不記得,太保子匡進言,太師子醜諫言,他一句聽不進去,開門揖盜。

   即位十一年,赫天子以天下為棋楸,未落一子。拜宋驍為太傅,尊為伯父,既是舅舅,亦是丈人,這是他最滿意的一子,何曾想確是最糟糕一子。開門揖盜,引狼入室,如何慷鏘有力的字詞都無法形容他的無奈。

   諸侯征伐越演越烈,姚赫宛如被囚禁在深宮,不再過問諸侯。

   即位至今二十三年,姚赫隻落一子。

   天下興,天子不必落子;天下亡,天子亦不必落子。

   琅軒無端身死,可信之人隻有太保子匡與太師子醜,如今隻餘一臂。

   “天子,日薄薄而將沉,人朽朽而就木,臣老了。”中山王望著落日,心生感歎。

   赫天子呼吸急促,望過去,日沉西山,心沉到穀底。赫天子再望向中山王,鼻子一酸,內心苦楚。

   是啊,中山王子匡侍奉三代天子,已經年逾古稀,是老了。

   “伯父,你不能老,赫孤木難支。”此時的姚赫不再是大黎天子,隻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晚輩,他涕泗橫流,揪心不已。

   大黎天下,搖搖欲墜,全靠著他與三公苦苦支撐,如今再折太保,他真成了獨木,如何支撐?

   “赫,”中山王憐愛地望著赫天子,歎道,“子醜兩徒,鄒固得其一分,孟蘭得九分。這算是子醜唯一的後招了。”

   赫天子惋惜不已,說道:“子醜先生在時,赫性子頑劣,不學無術。一立蔻為國母,二拜驍為太傅,傷了先生的心。子醜先生學宮授課,不再過聞天下事。”

   中山王搖搖頭,說:“天子不知,諸侯中吳越內亂不已,楚無孤掌難鳴,魯水患不絕,胡塞地僻人稀,唯有宋威脅最大。子醜先生以身犯險,入主洛邑學宮,天下聖人尊其為首聖,天子諸侯莫不敬佩,有他在,宋不敢胡來。”

   “所以是孤害死了子醜先生?”赫天子聞言大驚,一直以為是子醜先生對自己失望透頂,才離開黎都,去洛邑學宮潛學。

   “子醜生於仁義,死於仁義。”中山王苦澀一笑,老友之死,他無能為力。

   洛邑屬於喬,又毗鄰宋,學宮正在兩國邊界。喬王領百官、王族祭祀之際,宋、魯聯軍破洛邑,圍學宮。三國開戰,子醜竭力阻撓,卻無辜身死。

   一代文聖,天下首聖,儒學聖人,學宮祭酒,天下道義執牛耳者……子醜隕落,九州諸侯震驚,四海黎民悲慟。

   “伯父,如今我黎室已孤立無援,如何安天下,如何保國祚?”赫天子想到子醜為他而死,內心愧疚之餘更多的是絕望。

   “天子,諸侯征伐,便是大黎複興的契機。諸侯之中,有宋王胡塞這等不臣之人,亦有燕、凜等忠心朝臣。”中山王安慰道。

   無論是赫天子,還是中山王,都知道這番措辭有多蒼白無力。諸侯國中,大國早已有不臣之心,小國夾縫求生,隻能將希望寄托到黎室。便是這些小國,如今還剩多少?喬國國力不下吳越兩國,在宋國麵前依舊不堪一擊,何況他們呢?

   “算算日子,公子枝該回來了。”中山王稍稍舒展眉頭。

   “苦了枝,自幼喪母,孤又不敢過分關愛,一年見不了兩年。”赫天子想起閑,滿心愧疚。

   寒風凜凜,赫天子一行浩浩蕩蕩,徹夜趕路,第二天回了黎都。

   赫天子下車,舉目望去,王城赫然矗立黎都正中,四邊九裏,九九之數。

   “太保,陪孤駕車。”赫天子出聲道。

   中山王領命,端坐車轅,準備駕車。赫天子也坐到車轅,放下車軔,說道:“赫為伯父駕車。”

   天子駕車,莫大的殊榮。中山王作揖,與赫天子共駕。

   車輦繞王城一圈,赫天子神采奕奕。車輦繞王城兩圈,赫天子淚流滿麵。車輦繞王城三圈,赫天子駕車奔馳。

   即位二十三年,這王城是赫天子唯一的家,比起外麵的紛爭,好歹能庇護他。這王城又是一個鳥籠,他就像籠中鳥,嘔啞嘲哳,哀鳴痛哭,無人知曉。

   王城上有兩女攙扶著,望著赫天子駕車。

   “姑姑,該催一催天子了。”說話之人正是國母宋蔻,豆蔻之年進宮,有子名弈,被立為嫡。顯而易見,被她喚作姑姑的便是宋驍從妹,姚赫之母,當今瑤太後。

   “蔻,你是國母,要持重,切不得自亂分寸。”瑤太後摩挲著宋蔻掌心,安撫道。

   兩人耳語交談,旁人一概不知。赫天子抬頭,正好與兩人四目相對。

   一個是他生母,一個是他王後,皆是最親近之人,又皆是最讓他不能心安之人。

   “天子,老臣回了。”中山王想要跪拜,卻被赫天子拉起。

   赫天子躬身施禮,目送中山王歸去。天子作揖,唯有中山王能受。

   王城有桃樹,栽種之時,他還不是天子。赫天子坐在樹下抱塤吹奏,柴夫人唱《桃夭》。

   “彼桃夭夭,其華灼灼。樹鄧於庭,可齊家矣。彼桃夭夭,其葉蓁蓁。樹鄧於國,可治國矣。菉葹靡靡,其果惡惡。樹菉葹兮,身患疾矣。菉葹靡靡,其心昭昭。樹菉葹兮,天下殆矣。”

   宋蔻遊園,撞見這一幕,靜靜聽著。歌罷,柴夫人行禮。

   “王,不該聽的曲便別聽,”宋蔻說完,又轉向柴夫人,說道,“以後不許唱《桃夭》”

   柴夫人點頭如啄米,朝赫天子與宋蔻行禮,小跑出園。

   “王,此去洛邑順利否?”宋蔻替赫天子撣去肩頭枯葉,柔聲詢問。

   赫天子點點頭。

   “王,”宋蔻又說,“女公子芷蘭該出閣了,宋、魯、吳、越皆派人求親。”

   赫天子擺擺手,說:“我知道了。”

   宋蔻識趣告退,隻希望赫天子也識趣。

   日覃夫人有兩子一女,長子與嫡公子寒同月,早夭;長女芷蘭,年十八;次子枝,年十六。

   日覃夫人乃是西南枳國太師日覃伯賢之女,姿色過人。可惜,水土不服,美人命薄。

   芷蘭從及笄後,一年更比一年出落動人,比起她生母日覃夫人更甚,一拖再拖,如今是拖不下去了,是該出閣了。

   天子之女,有羞花之貌,天下諸侯、公卿莫不愛慕。有女如此,是幸還是不幸?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