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翌日。

  蕭知因為今日要進宮的緣故, 便穿了一身相應品級的郡主服飾。

  衣服是早些時候就定做的, 妝花緞的料子, 上繡各式牡丹,顏色是朱紅, 楊善疼她,一應物件挑得都是頂好的,幾十個京中最有名的繡娘,花了三天兩夜趕出來的服飾和頭麵, 不比她以前穿用的差。

  如意站在她身邊,等替她戴好頭麵,眼眶驀然就紅了起來,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瞧見過這樣的郡主了......

  想到以前那些日子, 她就有些忍不住想哭。

  蕭知還坐在銅鏡前,可以透過銅鏡看到如意的神態,見她這般,心下也有些酸澀,嘴裏還是忍不住說道:“哭什麽?”

  “沒哭,就是覺得高興。”

  如意抹了一把眼淚,等把那股子酸澀勁都憋了回去,這才笑著同她說道:“時辰差不多了, 奴扶您出去吧。”

  “好。”

  蕭知點了點頭。

  外頭的馬車早就備下了, 楊善也已經準備好了, 這會見她正裝過來, 剛想笑著走過去, 可見她一身紅衣,眉目含笑的過來,竟不由自主地想到蕭芙。

  崖下那半個月。

  他隻見過素服簡衣的蕭芙。

  若是蕭芙活著,若是當初他早些找到她,娶到她......她必然也會著這樣的盛裝,出現在他的眼前。

  蕭知還是有些不大習慣稱呼她為“父王”,此刻見他出神的樣子,也隻是問道:“怎麽了?”說完,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服飾,疑惑道:“是不是有什麽不妥的地方?”

  “沒有。”

  楊善笑著搖頭,“很好看,知知就應該這樣打扮。”

  說來也奇怪。

  明明蕭知生了一張清麗的臉,卻十分適合這種豔色的打扮,就跟臨仙樓裏最豔、最嬌的牡丹花一樣,傲骨淩然......就是這幅樣子,總讓他想到那個孩子。

  當年那個孩子也最喜歡這樣的打扮。

  穿著最豔麗的裙子,揚著長鞭,騎著馬兒,嬌俏的笑聲可以傳遍整個京城。

  可惜一場覆滅,她也終究是香消玉殞。

  當初聽到永安王府出事的時候,他其實回來過,隻是等他到的時候,已成定局,一切都來不及了,搖了搖頭,不再想這些事,重新揚了個笑,溫聲道:“我們走吧。”

  “好。”

  眼見蕭知上了馬車,楊善也翻身上馬。

  ***

  雖說今日進宮是端佑帝要見蕭知,但要麵見聖上卻不是一件那麽容易的事,且不說端佑帝這陣子身體不大爽利,一日裏有大半的時間都在昏睡。

  便說他如今的脾氣也是忽好忽壞。

  好的時候,就跟以前一樣,十分溫和,可若是壞的時候,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暴躁、易怒......就算麵對太子、皇後也多有苛責。

  如今服侍他的那些人都有些戰戰兢兢的。

  楊善心裏其實也有些擔心,一路過去的時候,不住提醒著蕭知,“過會要是見到陛下,你就少說話......”

  “您已經和我說過好多遍了。”蕭知有些無奈的說道。

  “過會見到陛下,我行完禮就跟在您身邊,陛下若問什麽,我再答。”她把楊善這一路跟她說了無數回的話,重複了一遍,說完,又同他道:“您放心,我都記在心裏了,不會有差的。”

  楊善也是關心則亂。

  平日裏威風凜凜的西南王,這會愁得不知道跟什麽似的,最後也隻能無奈歎道:“其實陛下以前不是這樣的,他以前......”

  歎了口氣,沒往下說。

  蕭知也沒去追問,相比西南王的無奈,她的心下卻十分冷靜......那個男人以前的確不是這樣的,但人總會變得,在他決定做那樣的事時,有些事就不可能有轉圜的餘地了。

  從前那個抱著她,帶她放風箏,與她說“我們寶安”的皇伯父早就死了。

  如今他們之間隻有仇深似海。

  “到了。”楊善停下步子,壓低嗓音同她說道。

  蕭知一聽這話便立刻從那些思緒中抽身出來,皇宮可不比別處地方,這裏的人都跟成了精似的,她但凡泄露了一絲情緒,定會引起旁人的猜測......這也是為什麽,陸重淵明明那麽不舍,卻還是想讓她離開京城去西南的原因。

  以往她隻是陸家的五夫人,是他的妻子,和皇宮也扯不上什麽關係。

  可如今——

  她是大燕的榮安郡主,是今上最信任的異姓兄弟的女兒,隻要她還留在京中,和皇宮就會有扯不開的關係。

  “王爺來了。”一個身穿紫色太監服飾的公公打外頭走了出來,朝楊善行了一禮,他年有四十餘歲,麵白無須,聲音溫和,正是端佑帝身邊的大太監,李德安。

  “李公公。”楊善朝他點了點頭。

  李德安是端佑帝身邊最信任的人,平日裏無論是宮裏的貴人,還是朝堂上的官員,都得賣他一份臉麵,不過楊善同他倒是要比別人多一些情分。

  “這位便是榮安郡主吧。”李德安笑著和楊善打完招呼,便把目光移到了蕭知的身上,不動聲色打量了一番,便笑著彎下腰,“給您請安了。”

  “您快起來吧。”蕭知似是有些局促的避開了這一道禮,而後便待在楊善的身後,不再說話了。

  楊善安撫似的看了蕭知一眼,然後問李德安,“陛下今日如何?”

  聽到這話,李德安便愁得有些垮了臉,歎了口氣,“還是跟以前一樣,剛才太子倒是來過一回,兩人說起......”他停頓了下,沒有深入,“陛下又發了好一通火,這會氣還沒消呢。”

  “不過——”

  他話鋒一轉,又笑道:“知道您來,陛下肯定是高興的,老奴先去通傳一聲。”

  說完。

  他便往裏頭去稟報了。

  沒幾息的功夫,李德安便出來了,楊善同蕭知低聲說了一句,然後就領著他進去了。

  這裏是端佑帝的寢殿,較起他日常辦公的地方,要顯得隨意一些,蕭知以往就沒少來這邊玩耍,看著這些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物件,她心下倒是十分平靜。

  “承佑來了。”

  端坐在龍椅上的男人,看著從外頭進來的楊善,說道。

  他的聲音隱含著無盡的疲憊,甚至還有些蒼老的跡象,眼見楊善領著蕭知向他行禮,想到他早些時候向他提起過的女兒,臉上倒是流露出了幾分真心實意的笑,“這位,就是榮安吧?好了,起來吧。”

  蕭知又朝他磕了個頭,這才站起身。

  “你抬起頭,朕看看。”端佑帝看著蕭知說道。

  他吩咐了。

  蕭知隻能遵從。

  她倒是也不擔心,距離她知道真相的日子已經過去很久了,剛開始知道真相的時候,或許她會控製不住,但如今過去這麽久......她已經能夠很好的控製自己的情緒了。

  他要她抬頭,她就抬頭。

  午後的陽光正好,可就是因為太好了,她站在殿中被那束陽光罩著,就跟處於逆光處似的,讓人一時有些看不太清她的麵容。

  隻能瞧見一個輪廓,以及翩躚飛舞的牡丹裙。

  “你——”端佑帝怔怔地看著她,他的身子往前半傾,因為長久沒有歇息好顯得有些幹瘦的手撐在眼前的長桌前,須臾,他訥訥道:“寶......安?”

  殿中僅留的李德安和楊善在聽到這番話的時候都變了一下臉色,就連原本心情坦然的蕭知也咻地變了臉色,好在她處於逆光處,臉上的表情並未有人發現。

  楊善皺眉道:“陛下,這是微臣的女兒。”

  一旁的李德安也連忙道:“是啊,陛下,這是榮安郡主,榮安兩字還是您親自賜的呢。”

  可能是午後的陽光移開了一些,蕭知的麵容也逐漸變得清晰了,端佑帝又看了一會才坐回去,失笑道:“是朕迷了眼。”眼前的丫頭跟寶安一點都不像。

  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從她的身上看到一抹屬於寶安的熟悉感。

  想到那個孩子......

  端佑帝的心下也有些不大舒服,那個曾經親昵喊他皇伯父的孩子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是他......親手逼死了她,撐在長桌上的手有些微微發顫。

  可很快,他就恢複如常了。

  再次看向蕭知的時候,端佑帝倒是顯得十分溫和,比任何時候都要溫和,他朝她招手,“你過來,朕有東西給你。”

  蕭知看了一眼楊善,見他點頭才過去。

  李德安原本以為端佑帝是要把早些時候備下的東西給這位榮安郡主,正等著他發話,卻見他似是猶豫了下,解下了腰上的一塊玉佩,心下一驚,不等他說話,已聽人說道:“這塊玉佩,給你了。”

  蕭知看著眼前的玉佩,也有些驚愕。

  這塊玉佩跟著端佑帝三十多年,後頭還刻著他的字,幾乎比得上“如朕親臨”的金牌了......他怎麽會把這塊玉佩給她?

  “陛下。”

  楊善站在一旁,也有些心驚。

  方想拒絕,便見端佑帝擺手笑道:“不過是塊玉佩,你們慌什麽?”說完,又朝蕭知看去,見她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臉上的笑意倒是又深了許多,就連聲音也變得越發柔和了,“好了,丫頭,拿著吧。”

  “我跟你父王還有些話要說,你讓人帶你出去逛一會吧。”

  ......

  蕭知呆呆地接過這塊玉佩,等到李德安領著她往外走,才有些回過神來。走得遠了,她聽到身後傳來端佑帝略微有些嘶啞的聲音,“你的女兒,讓我忍不住想起那個孩子。”

  他沒有說明白。

  可楊善卻很清楚他說得是誰,他似是沉默了一會才問道:“您後悔了嗎?”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端佑帝才沉聲說道:“承佑,你可知道若此時說這話的是別人,會是什麽下場?”

  “陛下,當年......”

  楊善似是還想再說,但不等他說完,端佑帝便拂落了桌上的茶盞,厲聲斥道:“閉嘴!”

  李德安一見這幅狀況也顧不得蕭知了,隨手招來一個內侍,同蕭知說道:“郡主,您讓人帶您先出去吧。”話音剛落,他便轉身往裏頭去了,邊走邊道:“哎呦,陛下,王爺,您二位這是又鬧什麽?”

  “王爺,陛下身體不好,您可別再惹他生氣了。”

  裏頭除了李德安的勸說聲,便是兩道極重的呼吸聲,似是都在克製著自己的情緒。

  蕭知沒有立刻出去,她站在原地,轉身看了一眼身後,龍椅上的那個男人早就不複他記憶中的樣子了,他的樣子看起來十分年邁,身形也變得十分幹瘦。

  他今年其實也就四十五,卻不複一絲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反倒像是一個垂暮的老人。

  捏緊手裏的玉佩。

  耳聽身旁內侍傳來一句,“郡主。”

  她才收回視線,提步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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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