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外院。

  慶俞把事情簡略的同陸重淵說了一遭, “屬下過來的時候, 崔小姐已經去請崔夫人等人了, 怕耽擱久了,夫人出事, 屬下隻好先同您來稟報,倒是不知曉夫人現在如何了。”

  話說完。

  眼見身側的男人那張俊美無儔的臉變得越來越陰沉,就連握著酒樽的手也收得越來越緊。

  這樣的神情和戾氣。

  他並非第一次見到。

  但凡事關夫人, 五爺都沒法沉心定氣, 唯恐他的戾氣會讓血脈裏的毒素加速運轉,慶俞雖然心有餘悸卻還是低聲勸道:“您先別擔心, 崔夫人不是那種沒眼見的,定會查個是非對錯,再說夫人,她也不是好欺負的。”

  這段日子的相處。

  讓慶俞察覺到他們那位五夫人頗有手段。

  無論是五房還是陸家, 都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條,甚至私下還建立了一批屬於自己的人脈, 這個速度和手段可不簡單。

  所以。

  他雖然擔心夫人, 但也不至於太過擔心。

  可五爺——

  他明顯不是這麽想的。

  慶俞又看了一眼身側的陸重淵,見他神色陰沉, 半點沒有因為他的話而變得鬆懈, 甚至手上那盞被他緊握著的酒盞已經龜裂起來。

  金樽做得酒盞就這樣被他捏成了個四分五裂, 散落在地上。

  原本陸重淵離得遠, 主仆兩人這番話也沒有多少人聽到, 可如今金樽碎裂落在地上, 砸出清脆的聲響,卻足以讓一部分離得還算近的人聽到了。

  剛才還言笑晏晏的一群人都有些吃驚的轉過頭朝陸重淵看過來,在看到他這番神情的時候,都有些驚的說不出話。

  他們誰也不清楚,這好端端的,這位煞神怎麽又黑臉了?

  不知道因為什麽緣故,也不敢發問,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選擇退後,什麽都不說。

  省得這位煞神無端發起脾氣來,遭罪的可是他們。

  可他們能退,有人卻不能。

  崔省和陸承策原本是坐在一旁喝酒,聽到聲響倒是立刻就轉過臉來,在看到陸重淵這幅模樣的時候,兩人也都有些吃驚,倒沒有旁人的害怕,隻是有些驚訝。

  他們算是在場跟陸重淵比較熟悉的了。

  知道這位陸大都督雖然不好相處,但也從來沒有出現過無故黑臉的事。

  難不成是出了什麽事?

  “我去看看。”崔省放下手中的酒盞,同陸承策說道。

  他是崔家的主子,現下崔相同一群重臣都去裏間休息,談論政事了,這外頭能做主的也就隻有他一個,不管陸重淵是因為什麽黑臉,他作為主人家都有義務過去一趟,問上一番。

  陸承策見他起身,也放下手中的酒盞,道:“我也去。”

  崔省點頭,兩人一同過去。

  正逢慶俞推著陸重淵往外走。

  見此。

  崔省忙快走幾步,至人身旁,拱手問道:“陸都督,可是出了什麽事?”

  陸重淵沉著臉,未答。

  他雙手握拳,置於膝蓋上,薄唇緊抿,端得是一副生人勿進的樣子。

  他知道慶俞說得沒錯。

  崔家這位夫人是出了名的“活菩薩”、“慈悲心”,後宅之事,她絕對會調查得幹幹淨淨、清清楚楚。

  他也知道蕭知並不是那種隻會攀附其他人的菟絲花,或許根本用不上他,她一個人就能解決這件事。

  可他就是擔心,就是放心不下。

  怕她受傷。

  怕她吃虧。

  怕她一個人孤立無援,手足無措。

  隻要想到她一個人孤零零的,麵對一群人的詰問和逼責,他就擔心的一刻也待不了了。放在膝蓋上的拳頭被他捏得死緊,他沒有理會崔省和陸承策兩人,頭也不回地朝慶俞發話,“走!”

  慶俞向來隻聽命陸重淵,知他心裏擔心,也不敢耽擱,忙應了一聲“是”,也未曾理會陸承策兩人便推著陸重淵往外走了。

  主仆兩人這番行為舉止實在有點跌崔省的臉麵。

  可崔省倒是不覺得生氣,反而見陸重淵這番模樣,更是露出幾分擔憂模樣,“看樣子是出事了,估計是陸都督那位夫人。”

  他皺著眉,同陸承策輕聲說道。

  原本是想招個人過來問上一遭。

  但此處離內院尚且有些距離,恐怕在場的那些丫鬟、小廝也不知曉。

  “陸都督是客,無咎,我跟上去看看。”崔省說完便也未再多言,跟上陸重淵主仆的腳步。

  陸承策看著幾人離開的身影,輕輕皺了皺眉。

  原本這些事同他是沒有什麽關係的,他向來不是那種愛多管閑事的人,何況如今五叔和永瑞都去了,有他們兩人在,縱然他那位五嬸真的有事,隻怕也不必再有所但喲了。

  但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心裏竟然有些不安。

  手不自覺得扣在腰間的一隻繡著青竹的荷包上,這是他向來的習慣,心有不安的時候,他便會把手放在這隻荷包上,仿佛握著它,它的那些不安和心悸都會逐漸消散。

  可今日這法子,卻有些不大好用。

  抿了抿唇,眼見幾人越行越遠的身影,陸承策垂下眼眸朝腰間的荷包又看了一眼,良久,還是邁出了步子。

  “這——”

  立在原地的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這是出了什麽事啊?”

  “不知道啊,看起來倒像是出了什麽大事似的,要不......”有人提議道:“要不我們也跟過去看看?”左右現在能管束他們的那些長輩都不在,他們在這邊吃酒聊天也是無聊。

  倒不如去看看有什麽熱鬧可以看。

  “走走走。”這一群年紀相仿的世家子弟忙放下手中的酒盞,哄哄鬧鬧的跟上前去。

  ***

  而此時的內院。

  原先還議論紛紛的一處地方,此時卻因為陸寶棠的這一番話變得沉寂下來。

  沒有人說話。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陸寶棠的身上。

  大家看起來神情都有些怔忡。

  倒也有人沒有的。

  蕭知就沒有什麽過多的反應,對於陸寶棠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已經見怪不怪了,有些人天生心就惡,比如無故傷人的白盈盈,比如那個滿口胡言的丫鬟,又比如這個顛倒是非黑白的陸寶棠。

  “你!”

  如意也已經回過神來了。

  她原本是麵向那個滿口胡言的丫鬟,此時卻轉過臉,咬牙切齒地盯著陸寶棠,伸出去的手都打起了顫,胸腔也起伏不定,好一會,她才咬著牙,睚眥欲裂的盯著陸寶棠,厲聲道:“三小姐,你怎麽能夠滿口胡言?!”

  “剛才白姑娘落水的時候,你還不在,你是怎麽看到,又是從何看到的?!”

  “我——”

  陸寶棠看了眼四周十餘人,此時都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到底年幼,又是第一次在眾人麵前扯這樣的謊,她心裏還是有些擔憂的,但是......說出去的話不可能收回。

  尤其。

  她也不想收回。

  剛才看到那副畫麵的時候,她就明白過來這是一樁什麽事了。

  她知道白盈盈心裏恨透了蕭知,剛才她就聽到人壓低嗓音詛咒著蕭知,還說“絕對不會放過她”的話。

  就跟白盈盈對蕭知有恨。

  她也一樣。

  所以在聽到那個丫鬟指責蕭知那番話的時候,她心下一動,就說了那一句“我看到了”。

  現在這樣的情況。

  無論是蕭知主仆,還是白盈盈主仆,都是各自有各自的道理,誰也不能隨便聽信,那麽她的話自然就成了最重的一個砝碼,本來她走得就要比其他人快很多。

  她說她看到了,他們能說什麽?

  像是有了無限的底氣一樣,陸寶棠挺直著脊背,看著如意,脆生生地說道:“我就是看到了。”

  “剛才我就站在灌木叢,親眼看到五嬸把白姑娘推進了河裏,至於五嬸的腳......”陸寶棠看了一眼蕭知的腳,輕哼一聲,繼續說道,“就是推白姑娘的時候被人抓了一把,這才崴到的!”

  “你——”

  如意還想再說,可蕭知卻已經抬手落在她的胳膊上,止了她繼續往下說。

  “主子......”她心有不甘地看向蕭知,見她搖了搖頭,隻好憋悶的閉了嘴。

  陸寶棠見蕭知未語,更像是一隻得了勝的公雞似的,她本來還想著等崔妤進府後懲治這個不知尊卑的賤人,沒想到白盈盈開了這麽一個好頭,既然好戲都搭台了,那麽她自然也不在意出一把力。

  畢竟能讓蕭知丟臉,她可是很高興的。

  “五嬸,我知道您心裏恨白小姐,當初白小姐差點傷了你是她的錯,但祖母已經懲戒她了,如今她既然有心想求好,您又何必如此?”她說這話的時候,一副為蕭知著想的模樣。

  卻偏偏透露出了幾個點。

  白盈盈以前差點傷了蕭知。

  兩人往日有舊怨,這樣一來,今日傷人的說法就說得過去了。

  原先指責蕭知的那個丫鬟也沒想到自己的運氣會這麽好,原本她是打算死咬著攀扯蕭知,哪裏想到竟然突然出現一個人幫她,這可是再好不過的事了,一時間,她化悲憤為委屈,從善如流的接過陸寶棠的話。

  “陸夫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以為你真能瞞得過所有人嗎?”

  丫鬟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繼續哭訴道,“還好今日有人瞧見了,要不然,要不然.....”她像是哭到極致說不下去一樣,撲到仍舊昏迷不醒的白盈盈身上,繼續哭道:“嗚嗚嗚,我可憐的小姐,你以後可怎麽辦啊?”

  不知道是因為丫鬟的哭聲太過淒厲,還是因為先前陸寶棠的那番話。

  現在在場的一眾人,內心其實已經不自覺地偏向白盈盈主仆了,原本消下去的議論聲又起來了。

  隻是剛才那些說“是不是弄錯了”的那些人,此時卻說著:

  “這也太過分了!”

  “這陸夫人看起來溫溫柔柔的,沒想到手段這麽毒辣,竟然還敢把人推水裏,她,她這是想要人死啊!”

  “什麽溫溫柔柔?我看不過是她的偽裝罷了,你們聽說沒,她可是孤女出身,自幼養在庵裏,是因為救了陸老夫人這才被帶進了府,我之前還聽人說,她跟府裏那位二少爺還有些不幹不淨的。”

  有人質疑:“這,不會吧。”

  便有人堅定道:“什麽不會?!我看她就是個心機深沉的,要不然能哄得那位陸都督帶她出門,還能以這樣的身份掌管整個陸家?”

  這話有理有據,其他人一時都反駁不出。

  且不說陸家內部是怎麽樣,可陸重淵的性子,她們可都是知道的。

  能讓陸重淵對她青眼有加,這可不簡單。

  一時間。

  那些貴女立刻露出一副嫌惡的模樣,有些離蕭知近的,更是往後倒退幾步,一副不想離人太近的樣子。

  身世差也就算了。

  心機還這麽深沉,竟然還出手傷人,實在過分!

  “可憐了那白小姐,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如今掉進水裏,被那柳從元這麽一抱,恐怕也隻能嫁給那個柳從元了。”有人歎息道。

  這柳從元可是京中出了名的紈絝子弟。

  明明是個破落侯府,偏偏還愛打腫臉充胖子,整日標榜自己是個世家子弟,心氣高,眼光高,風流又沒本事,家裏但凡是伺候過他的丫鬟幾乎都跟他有過一腿。

  至於外頭那些勾欄小院,更是有數不盡的相好。

  這樣的人。

  嫁給他,一輩子就毀了!

  她們這些女孩子差不多都是要出嫁的年紀,雖然不喜歡白盈盈以前那副模樣,但也不至於看人落到這種地步還能笑得出聲,甚至有些人還有些可憐起白盈盈了。

  越可憐白盈盈,也就越恨透了蕭知。

  幾個貴女盯著蕭知,要不是忌憚她的身份,隻怕這會就要啐過去了。

  可縱然不能這般,可私下的議論謾罵卻是少不了的,一個個死死盯著蕭知,一副同仇敵愾的模樣,甚至還有人悄聲說道:“會不會這位柳公子就是陸夫人安排的?要不然怎麽就這麽巧,白姑娘一落水,他就出現了。”

  這話一出,剛才的聲音都靜了下去。

  這話說得,還真有可能。

  弄死白盈盈不現實,可要是能趁機損害白盈盈的名聲......

  不過——

  這事無需蕭知開口,柳從元就已經出聲了,“哎,我這好心好意救了人,你們可別胡亂攀扯啊!”他雖然是個混吝的,但小心思也多著,剛才那個丫鬟出聲攀扯蕭知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搞錯人了。

  本來該落水的陸夫人好端端在岸上。

  反倒是那個授命的白家小姐成了落水的,被他抱也抱了,摸也摸了。

  現在鬧出這樣大的事,他可不想牽扯其中。

  生怕那幾個女人還要張口說話,他露出一副自以為很瀟灑的模樣,偏偏說出來的話卻極為混賬,“我說這位小娘子,你要是喜歡我就直說,何必拐彎抹角的。”

  “你!”

  那貴女被他這番話說得,臉都青了,顫著手指著他,卻是半句話都說不下去。

  身邊的好姐妹忙去哄她,別同這個混吝子搭話,沒得失了身份,至於白盈盈的丫鬟也擔心他們牽扯到柳從元,反而讓他狗急跳牆,說出不該說的,眼珠子一轉,也把話往別的地方帶。

  “崔小姐,您可一定要為我家小姐做主啊!”

  “這——”

  崔妤有些猶豫的開口,她心裏其實還是有些不敢確信,雖然是第一次見這位陸夫人,她內心也不是很喜歡這位陸夫人,但是今日冷眼旁觀,能看出這位陸夫人不是會使這種醃髒手段的。

  這樣的手段,倒更像是白盈盈使出來的。

  “崔小姐!”

  那丫鬟見她還是一副踟躇不決的模樣,咬牙道:“您就是不信奴,難不成還不信陸小姐嗎?陸小姐可是陸家人,若論親近關係,那也是陸小姐和陸夫人更親啊,她都這樣說了,難不成還會有假嗎?”

  原先沒有說話的陸寶棠一聽這話也沉下了臉,有些不高興的看著崔妤,“崔姐姐,難不成你不信我的話?”

  崔妤如今最想討好陸家人,尤其是王氏和陸寶棠,眼見陸寶棠生氣,也顧不得旁的,忙道:“我怎麽會不信你?隻是——”

  話音未落。

  身後就傳來一陣聲音,卻是崔夫人領著其餘一眾貴婦人到了。

  眼見這幅景象,這一眾人都紛紛皺起了眉,崔夫人也難得朝崔妤沉聲問道:“這到底是怎麽了?”

  她開了口。

  崔妤還未說話,其餘幾個貴女便七嘴八舌的說起了這件事,她們此時心裏偏向白盈盈,說出來的話自然對蕭知十分不利,一個個說完之後,就露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崔夫人,您可一定要為白小姐做主!”

  崔夫人皺著眉,倒是也好脾氣的聽完了。

  隻是她是後宅裏的老江湖了,知道看事情不能隻看表麵,因此等她們說完之後,還是朝崔妤問道:“阿妤,你來說。”

  “是。”

  崔妤輕輕應了一聲,然後便把這樁事朝崔夫人稟道,說完之後,想起剛才陸寶棠的那番態度,袖下的手指稍稍蜷曲了一些,又道:“陸夫人和白姑娘那邊都各有各的話,隻不過先前陸三小姐要快我們許多步,說是瞧見,是陸夫人推白姑娘下水的。”

  這話也算是站在陸寶棠的這麵,把罪推到蕭知身上了。

  崔妤算是名門貴女裏的表率了。

  她都這麽說了,其餘人自然都有些相信了,原先對蕭知有些好感的一眾人都有些忍不住皺起了眉,唯獨宋詩和袁夫人麵露猶疑,尤其是宋詩,她站在袁夫人身旁,更是一臉著急和擔憂的模樣。

  她才不信那位陸夫人會推白姑娘下水。

  雖然相處時間很短,但是陸夫人的脾性,做不出這樣的事。

  有心想說什麽。

  但她先前不在場,能說什麽?恐怕張口就要被人嘲笑了。

  輕輕咬著貝齒,有些擔憂的看著蕭知。

  除了宋詩和袁夫人之外,還有一個人心中也有所疑慮,不過倒不是疑慮這件事是不是蕭知做得,而是自己的女兒說得那番話。

  這人便是崔夫人。

  她輕輕擰著一雙眉看著崔妤,心中暗想:阿妤先前那番話,雖然隱晦,但摘指意味很濃,算是直接蓋棺定論了。

  這不像是阿妤能做出來的。

  輕輕皺了皺柳葉眉,但也不能在這個時候說道什麽,反而落了阿妤的臉麵,看了眼混亂的景象,她也隻能開口說道:“這大太陽的,我們都圍在這也不像樣子,要不然先回花廳。”

  “我已經請好大夫了,先給白家姑娘診治一番。”

  崔夫人這話說完,目光轉向蕭知。

  蕭知此時也已經站起來了,由如意扶著,她的腰還有些疼,腳也疼得厲害,本來蹲著的時候還好些,這樣站起來,受得力多了,那股子疼勁也就跟壓不住似得。

  可她向來是個要強的。

  寧可自己疼得要死,也不肯低下頭,彎下一寸腰身。

  細白又修長的手死死扣著如意的手臂,咬著牙挺直著,任憑那些帶著嫌惡、厭棄、不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也沒有避開,就這麽任由她們看著,打量著。

  “至於陸夫人——”

  崔夫人迎著蕭知這樣的目光,後頭的話竟然有些難言,不知道為什麽,明明眼前這個婦人十分年輕,可她的身上的氣勢卻讓人覺得十分恐怖。

  不是陸重淵那種帶著戾氣和血腥氣的氣勢。

  而是那種天生就高人一等的貴人,令人不敢直視。

  剛想再開口。

  可話還沒出口,不遠處就傳來一道暴戾又陰沉的男聲,“她什麽?!”

  在場之人對這道聲音都十分熟悉。

  可以說,這句話餘音還未消,在場的一眾人就已經白了一張臉,不管是貴女還是那群養尊處優的貴婦人紛紛退後幾步,有些惶恐的朝聲音來源處看過去。

  就連向來四平八穩的崔夫人此時也輕微的變了臉。

  耳聽著越來越近的輪椅壓過地麵的聲音,她稍稍緩和了下氣息才轉身看過去,看到出現在小道上的陸重淵主仆,目光觸及輪椅上男人陰沉的麵貌,她心下微驚。

  勉強壓住心中的驚懼,迎上前去,“陸都督,您——”

  話未說完。

  陸重淵就已經掀了眼簾看過來,那雙平日裏就十分幽深的鳳目此時更像是湧著兩團霧似的,看著人的時候,不帶絲毫情緒,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一樣。

  縱然崔夫人再沉穩,迎著這樣的目光也不免有些害怕。

  好在。

  陸重淵也隻是這麽一眼就收回了視線,他的目光循過眾人,最後落在湖泊旁邊的蕭知身上,剛想張口讓她過來,可目光觸及她慘白的臉以及緊繃的身形,臉色一變。

  他沒讓慶俞推他,自己推著輪椅朝蕭知的方向過去。

  “怎麽回事?”他握著蕭知的手,顫著聲音沉聲問道。

  沒想到陸重淵會出現。

  蕭知在驚訝之餘,倒是又笑開了,聽出他打顫的聲音,也察覺出他握著她的手正在發抖,明明自己也疼得要死,但還是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安撫起陸重淵,“我沒事。”

  恐人不信,又輕輕捏了下他的手,補了一句,“真的,我沒事的。”

  她越是一副堅強模樣,陸重淵就越是心疼,握著她的手都收緊了一些,薄唇也抿得死緊,好一會,他才沉思朝如意問道:“你說。”

  如意早就受不了了,一聽這話,剛想開口就看到不遠處走過來的陸承策,話一頓,可想到剛才和主子聽到的那番話,她咬著唇未再理會陸承策,隻是朝陸重淵恭聲說了這樁事。

  說完,又補道:“白姑娘的下人胡亂攀扯主子也就算了,三小姐明明什麽都沒看見還要攀扯主子。”

  “還有——”如意把目光轉向崔妤,見她眼皮子猛地一跳,攥著拳頭咬牙道:“崔小姐身為崔家的主人,不辨是非,竟是問也不問就信了三小姐的話。”

  統統說完之後,她才看向陸重淵,繼續道:“五爺,您可一定要為主子做主。”

  她說話的時候。

  陸重淵沒有開口,也不準蕭知開口。

  等她說完。

  他才看向蕭知,冷著一張臉,沉聲問道:“這就是你說的沒事?!”要不是現在大庭廣眾,他都想好好教訓這個不聽話的丫頭了,來前怎麽同他保證的,遇到困難就讓如意來找他。

  她倒好!

  把自己搞成這幅鬼樣子,現在還不肯跟他說實話。

  好,真是好極了!

  看著一臉“凶相”的陸重淵,蕭知心裏也很無奈,她跟陸重淵說沒事,是因為她自己就可以解決這件事,沒必要這樣的小事都要勞煩到他,他本來身子就不好,還要替她操勞這個,操勞那個。

  也太辛苦了一些。

  “五爺......”

  張口還想再說什麽。

  可不等她說完,陸重淵就瞪著她,沉聲斥道:“閉嘴,回頭再收拾你。”

  蕭知看著他這幅樣子,倒是也沒害怕,見他凶巴巴的吼她,也隻是輕輕“哦”了一聲,然後就乖乖巧巧、從善如流的閉起了嘴巴。

  一副十分聽話的模樣。

  見她果真不再開口。

  陸重淵心裏那口氣總算是好了很多,怕她摔倒,指使慶俞過來吩咐一聲,沒一會功夫,慶俞就搬著一把椅子放到了蕭知的身後,同她恭聲說道:“夫人,您先坐。”

  “嗯。”

  蕭知點了點頭,倒也沒客氣。

  她的腳本來就已經疼得厲害了,強撐著反而容易丟臉,由如意扶著坐下,和陸重淵也算是並肩同坐了,不知道為什麽,雖然確定自己可以解決這件事。

  但在這樣一個被眾人指責、非議的時候,有個人能站在自己的身邊。

  這種感覺無疑是讓人高興的。

  她轉過頭看著身邊的陸重淵,看他沉著臉,看他皺著眉,看他一副不高興的模樣,心下竟然有些無端的歡喜,就像那一次在陸家,也是這樣,她被眾人非議、被眾人辱罵,

  陸重淵跟個天神一樣出現了。

  能察覺到身邊人看過來的目光,陸重淵皺了皺眉,沒有說話,他隻是坐在輪椅上,雙手不似先前那樣緊握,而是攤放在兩側,身形也沒有剛才那樣緊繃,是慵懶和閑適的。

  可他這幅閑適模樣,不會讓人有一絲鬆懈。

  反而落在旁人的眼中,給他們一種更為可怕的感覺。

  陸重淵察覺到他們的害怕也沒說話,就這麽一寸寸的看過,目光在落到那個伏跪的丫鬟、站著的陸寶棠和崔妤時多加停留一瞬,最後他看著崔夫人,沉聲問道:“崔夫人,你還沒有同我說,她什麽?”

  指腹落在白玉扳指上。

  目不斜視,看著她,繼續道:“我若不來,崔夫人打算如何?”

  崔夫人平日裏在後宅也是常勝將軍,可碰到陸重淵這樣的人,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支吾半天,還是崔省上前,拱手道:“陸都督,家母絕對沒有對陸夫人不敬的意思。”

  “今日這事,實在是各有各的道理,加之陸三小姐......”

  崔省語氣微頓,未再往下,可意思卻十分明確,“家母也隻是想請陸夫人去花廳坐坐,問清事情的狀況罷了。”

  “問清?”

  陸重淵嗤笑一聲,“崔夫人心裏不是早就有章程了嗎?事發至今,你任聽她們花言巧語,卻不曾問過我夫人一句,這就是你的問清?!好一個門風清白的崔家,好一個斷案公正的崔夫人!”

  “本都督今日還真是開了眼見了。”

  這是他受傷以後,第一次在外自稱“都督”二字,也是第一次這樣不給別人臉麵。

  不管是其餘圍觀的人,還是崔家這母子三人,刹那間都白了臉,縱使心性沉穩如崔省,此時也不由得慘白了一張臉,他張口想說些什麽,可有些話,由他往下說,反而對崔家不利。

  可若是不說——

  好在,他不說,有人倒是替他說了。

  “陸都督,您這話就未免有失偏頗了!”一個身穿月白色錦衣的年輕男子從人堆裏走了出來,他長相十分清秀,單能看到他穿著的這一身衣裳其實已經有些泛白了。

  今日來赴宴的除了世家名門,還有一些清流。

  這男子姓蘇,單名一個信字,算是崔相的學生,所以即便出身不好,但還是能跟這一群人玩得十分好。這人便是剛才陸重淵進門的時候,暗中指責陸重淵的人,他向來不喜歡陸重淵行為做事,太過囂張放肆。

  尤其當年他的好友隻是頂撞了陸重淵一番就被他扔出門去,丟了臉麵,也徹底斷了前程。

  想到這。

  他心裏的怒火更是燒不斷。

  咬著牙。

  麵上倒還是一副溫和模樣,“陸夫人和白小姐各有各的道理,無論誰說,我們都不好偏聽偏信,好在有陸三小姐,她雖然身為陸家人,但能不顧親疏遠近,毅然站出來摘指陸夫人的過錯。”

  “眼見為實,事情發展成這樣,大家都不想看到。”

  似是歎了口氣,他又道:“我們知道您疼愛您的夫人,但不能因為陸夫人是您的妻子,您便想不顧事情真相,顛倒是非黑白,庇護她,而摘指崔家的過錯吧?”

  他一字一句仿佛有理有據,加之他聲音溫和,十分令人信服。

  原先畏懼,但其實心裏對陸重淵也有諸多抱怨的一眾人一聽這話也紛紛說道:“陸都督這樣才是有失公允吧。”

  “陸三小姐作為陸家人都出來說明真相了,陸都督竟然還裝作聽不見似的,堂堂一品大官,竟是一點都不公正!”

  “白小姐落成這種地步,陸夫人有大錯,一定不能就這麽放過她!”

  “送她去見官!”

  ......

  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的,仿佛出事的是他們一樣,其實他們哪有這麽好的閑情雅致去管其他人的事,實在是看陸重淵不順眼很久了,如今有人開了頭,自然也就不管不顧的想把這股子怨氣發泄出來。

  聲音越來越響,崔省說了幾聲,也沒能讓他們停下。

  轉頭朝陸重淵看去,果然見他已經陰沉了一張臉,他心中驚懼,可迎著這樣的陸重淵也不知該說什麽。

  陸重淵冷眼旁觀看著這一群義憤填膺的年輕男子,扣在扶手上的手握得越來越用力,他從來不在乎其他人是怎麽說他的,冷嘲熱諷,譏言笑語,他聽得多了。

  可說她,不行。

  他整個人沉著一張臉,陰森森地盯著他們,張口想說一句“我陸重淵想保一個人,誰敢阻攔?”

  隻是話未出口。

  他因為暴怒而青筋暴跳的一隻手就被人按住了。

  緊繃的身形一頓,他詫異的看過去,便見蕭知正掛著一個溫和的笑,望著他,似是在撫平他的暴戾似的,在他看過去的時候,還朝他露出了一個燦爛又明媚的笑。

  “五爺,我來吧。”

  蕭知握著他的手,低聲說道。

  陸重淵眼眸微閃,張口想說什麽,但嘴唇蠕動一番,卻還是什麽都沒說。

  良久。

  他才輕輕嗯了一聲。

  蕭知見他應允又露了個笑,鬆開手,端坐在椅子上,然後看著崔夫人,道:“崔夫人,我腳傷未愈,不好起身,便托大坐在這兒同您說話了。”說完,她便朝人點了點頭。

  一副先禮後兵的樣子。

  “陸夫人受傷了?”

  崔夫人驚訝道,神情倒並未作偽,剛才阿妤說的時候可沒提起這一茬。她轉頭看了崔妤一眼,眼中隱含責怪,隻是這會人多眼雜,她也不好開口,隻能轉頭同蕭知道:“陸夫人既然受傷了,且好生坐著,你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蕭知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就真的“但說無妨”了。

  “我家五爺雖然言辭有所不妥,但有幾點卻未曾說錯,事發至今,在場這麽多人任憑那個丫鬟和我家三小姐說道,卻沒有一個人問過我,自然,我的丫鬟是有幫我說話的。”

  “可顯然,你們並不相信。”

  她像是歎了口氣,一副受傷的模樣。

  那蘇信見此,便道:“陸夫人,並非我們不相信,實在是您這邊除了您的貼身丫鬟便無人可證了,您......”

  “這位公子可是又想說什麽眼見為實的話了?”

  早在剛才,蕭知就察覺出這個男人對陸重淵的敵意了,甚至剛才那些人如此義憤填膺也都是被他引起來的,想來這個人是想讓陸重淵生氣、暴怒,最後引起公憤才好。

  心下有些厭惡這人的行徑。

  麵上倒是沒什麽顯露,“可公子讀聖賢書,理應知道有時候,眼見並不能為實,更何況——”她說到這,一頓,轉頭朝站在一旁的陸寶棠看了一眼,聲音也冷了三分,“有些人還沒眼見為實呢。”

  “你——”

  陸寶棠見她看過來還想再說,可蕭知卻沒給她這個機會。

  閑閑地收回視線,繼續看著崔夫人說道:“我知道蕭知的情況對我很不利,大家有疑慮,有這樣的想法也很正常,不過剛才事發的時候,若說旁觀者,倒也不止我家三小姐一人。”

  崔夫人一怔:“陸夫人的意思是——”

  “喏。”

  蕭知指著站在原地,自從崔夫人等人出現後就沒再說過的柳從元看去,笑道:“這個不是還有個人嗎?咱們這位柳公子可比三小姐知道的多了。”

  冷不丁又被點到名,還收到所有注目禮的柳從元心下一驚,臉色一白,步子也忍不住往後退去,可身後就是湖泊,再倒退可就要掉進湖裏了,他隻能勉強穩住身形。

  “陸夫人這是什麽意思?我剛才隻顧著救人了,可什麽都不知道。”

  他說完一副煩躁模樣,“真是好人沒好命,今天小爺好不容易心情好,救個人,就——”話還沒說完,柳從元就察覺到有一道陰沉沉、冷冰冰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不用去看也知道是誰。

  柳從元忍不住打了個冷顫,話卻說不下去了,好一會也隻能嘀咕一聲,“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蕭知就坐在椅子上,滿麵溫和笑容的看著他,“不知道?你怎麽會不知道呢?”她的聲音帶著吳儂軟語的味道,臉上的笑也是很溫柔的樣子,“你若不知道,那你懷裏那塊玉佩又是誰的呢?”

  玉佩?

  眾人一怔,紛紛注視過去。

  柳從元因為落水的緣故,衣服還貼在身上,眾人可以看到他胸口有微微凸起的形狀,而衣襟那處還有一條紅色的穗子,底下墜著一個小鈴鐺,此時隨風一吹,這個鈴鐺就發出清脆的聲響。

  旁人聽到了。

  柳從元也聽到了。

  他臉色一白,剛想收好,可不等他動手,蕭知就沉聲發了話,“慶俞,拿過來。”

  “是!”

  慶俞應聲。

  跟一陣風似的,慶俞從柳從元的懷裏奪過玉佩,來到蕭知的麵前,他雙手攤放,手心裏赫然是一塊白玉做得玉佩,這塊玉佩無論是雕工還是樣式都價值千金。

  有認識這塊玉佩的,忍不住說道:“哎?這不是白姑娘平日最喜歡的玉佩嗎?”

  蕭知沒有理會那些人的聲音,隻是握著手中這塊玉佩,看著柳從元笑道:“這是白小姐的玉佩,為何會在柳公子的懷裏?”眼見柳從元張口欲言,又笑道:“柳公子可要想清楚在說話,這塊玉佩的來曆,可不簡單呢。”

  不簡單?

  怎麽不簡單了?

  柳從元本來想開口,此時卻停了下來,愣愣看著蕭知。

  “這塊玉佩啊是當年皇後娘娘親賜給寶安郡主的,算是禦賜之物——”蕭知握著這塊玉佩,仍是笑眯眯地看著柳從元,“柳公子可別拿什麽不小心拿錯了來說話,你該知道,這禦賜之物啊,可不是能隨便拿錯的。”

  “什麽?!”

  柳從元這下子是真得呆住了,他怎麽也沒想到那個丫鬟給他的玉佩還有這樣的來曆。

  要麽承認,肯定逃不了一頓責罰。

  要麽否認,可這胡亂拿禦賜之物的事傳出去,天家怎麽可能給他好果子吃?!

  有小聰明卻沒什麽大智慧的柳從元火急火燎想了好一會,還是忍不住心底那口氣,狠狠踹了伏在白盈盈身邊的那個丫鬟一腳,嘴裏更是罵道:“你個賤人,害苦我了!”

  本來隻是想賺點小錢,占點小便宜,沒想到竟然遭了這樣的大罪。

  真是氣死他了!

  一腳不夠,又連著踢了好幾腳,直把那個丫鬟踢得吐血才轉頭跪在陸重淵的麵前,求饒道:“陸都督,是這個丫鬟,這個丫鬟給了我玉佩,讓我在陸夫人掉進河裏的時候出現英雄救美。”

  有些話,他不敢說,隻能在這個男人陰鷙目光的注視下,拚命求饒。

  可縱然他不說,在場人也都聽明白了。

  今日這事竟是白盈盈指使的,她原本是打算推蕭知入河的時候,讓柳從元出現英雄救美,可柳從元是個什麽人?名聲這麽難聽,被他救了,回頭還指不定要傳出什麽話呢?!

  隻是陰差陽錯,蕭知沒掉進河裏,反而是白盈盈掉了河,自己嚐了苦果。

  可是——

  剛才那位陸三小姐不是說看到了嗎?

  眾人目光狐疑地朝陸寶棠看過去,卻見剛才還一臉正氣的陸寶棠此時已滿臉青白,站都站不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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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