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來如舊夢幾多時(上)
  青羽不知曉自己是如何走回府中的,隻知曉自己仿佛失了魂,這一路從醫館走回府的路原本用不了多少時間,她卻走了很久很久。

  “她既為我妻,我定然是會好生照料她的,亦會竭力留住她腹中的孩兒。”

  她的耳畔反複響起高子玦的聲音,好似想從這其中找出絲絲縷縷的破綻來證明說話之人並非是他。

  可……怎麽會不是他呢?

  她早已將他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盡數刻在腦海,隻需一眼便能確認。

  青羽還記得自己倚在轉角處,無意窺見,卻徑直映入眼的場景。

  她看見他喜形於色,眉目俱笑,看見他雙手攜著大小不一的藥包,看見他步伐輕快地與身後的自己背道而馳。

  那一刻,饒是她心頭有千言萬語欲訴說欲探尋,卻隻覺腿若注鉛,如鯁在喉,她不忍質問,不忍打擾他初為人父的欣喜若狂,亦不忍再往自己心上刺上致命的一刀。

  她可以不信任何人的話,惟有他的話,她深信不疑,可如今真相既已從他口中吐露,她卻又為何不願相信了呢?

  她想,他應該會尋到極好的理由來和自己解釋的,如此一來,她便可用他身負重擔,心存苦衷來說服自己,說服自己繼續信他、愛他。

  可,真的可以繼續嗎?

  “小姐!您終於回來了!一切都還好嗎?”

  青羽將才抬腳踏入府門,花花便衝上前來,攙住了她。

  青羽回神,望了花花一眼,隨即輕笑一聲,“很好。”

  花花被青羽眼下的模樣驚駭得心頭一個咯噔。

  她是笑著的,笑態依舊溫柔,但雙唇的血色盡失,雙眼的神采全無,就好似丟了六神七魄,隻剩一具軀殼而已。

  青羽不知自己為何會笑,她並不想掩飾哀傷,但這與情景並不相融的笑意恐怕便是可笑的自嘲吧……

  “小姐,我們先回房間。”

  見此情形,花花心頭已對結果猜了個大概,她強忍住險些便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攙扶著青羽,將她往房間的方向引去。

  一進了房間,青羽便欲掙開花花緊緊不放的雙手,花花原本不欲放手,生怕她會因步子不穩而跌倒。

  但,青羽雖不發一言,靜默無聲,手上動作中隱約透露的倔強和固執卻不容人拒絕。

  “小姐,您方才離開後,襄安姑娘來過,我將方才的情形告訴她後,她便急匆匆地離開了,她可有尋見您?”

  青羽終於掙脫花花的雙手之後,便兀自朝書桌方向行去,一步一步,瞧來蹣跚不穩,花花滿目心疼,卻不知自己能為她做些什麽,於是便未再隨之向前。

  青羽的步履未停,仍朝著書桌方向繼續行進著,隻低聲回了一句。

  “並未。”

  “那可用奴婢將她請來府中?”

  花花覺著自家小姐向來信任襄安,這般時候,興許唯有襄安能為她帶來些慰藉吧……

  “無需。”

  青羽簡短地應答一聲,氣息微弱,叫人恍若未聞。

  花花立在原地,瞧見青羽落座於書桌前,卻再無此前那般英拔的神采,心頭當即便湧現出說不出的酸澀。

  她偷偷抹去掛在眼角的淚珠,小心地退出房間,又將房門掩好,卻寸步不敢離去,生怕青羽會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

  青羽將擺在麵前一疊厚厚的畫卷展開,綿軟光滑的素紙之上,水墨點染,明暗相映,一幅接一幅躍然紙上的人像,皆是高子玦。

  有他峨眉微蹙,愁眉不展的樣子,亦有他眉目含情,梨渦淺笑的模樣,畫中人的神態姿勢不盡相同,卻皆是她眼中的他,心上的他。

  青羽一頁頁翻閱著這曾出自自己之手的丹青畫卷,腦海中難以抑製地重映著她與他的過往。

  從初見到相知,從相知到相守,這一路走來,她曾費力回憶的細碎畫麵,在這一刻盡數湧進腦海。

  她翻閱過的每一頁畫上,皆留下了被淚暈染開來的痕跡,她卻絲毫未有留意到。

  直至她翻到最後一頁。

  那一頁是她昨日才完成的新畫,畫裏的他靜立在紅梅白雪之間,笑靨粲然照人,眉目瀲灩著柔光。

  那是他看她的樣子,亦是她當時看到的,他的樣子。

  她清楚地記得,他二人對望的那一刻,山河顏色盡失,天地惟有彼此交相輝映。

  “阿玦,為何要騙我……”

  青羽喃喃而語,淚水漣漣而落,全然不覺淚已融了畫中人的笑靨,融了他望向她的目光。

  她的淚如注傾瀉,不止不休,恍然回神之際,卻驚覺那幅畫竟已被自己的淚水侵染得再看不出形神狀貌。

  她止住淚,急切地想要擦拭幹淨畫上的水漬,可丹青筆墨遇水便融,饒是她再小心清理,卻還是將畫中人暈染得愈發模糊難認。

  “為什麽!”

  青羽壓抑許久的情緒在這一刻迸發開來,隨著一聲低吼,桌麵上的筆墨紙硯,書籍畫卷盡數墜地。

  筆擱碎裂,墨汁傾灑,書籍淩亂,畫卷散落,一時間,狼藉滿目。

  “小姐!小姐你可還好?!”

  花花聞聲破門而入,奔至書桌之前,便見泣不成聲的青羽和一地的雜亂之景。

  青羽恍若未聞,捂著陣痛不止的心口,目光掃過地麵的物什,眸光中流連著不忍和不舍。

  隻見她徐徐起身,又緩緩蹲下,抬手伸向散落在地的那卷已被墨汁染了大半的畫紙,全然未留意到畫紙上躺著的大小不一的碎片。

  “小姐,小心!”

  眼見青羽的手即將觸及到陶瓷碎片,花花連忙上前,將她的手擋開。

  “您起身坐好,我來幫您撿。”

  花花眼見青羽雙眼紅腫,失魂落魄的模樣,生怕她再因此受了外傷,便先將青羽扶起,自己才複又蹲下|身。

  青羽並未拒絕花花的舉動,隻是目光隨著花花的一舉一動而移動,就在花花的手拾起最後一張畫紙之際,她卻不經意地瞥見一個隻露出半邊的信封。

  青羽失神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瞬的變化,她眉間微蹙,起身繞到花花一旁,從兩冊書中間抽出了那封信。

  花花隨著青羽的動作望去,眼中不禁閃過一道光,立即開口道:

  “小姐,這封信便是此前奴婢提過的,許久之前寄到府上來的,我記得前些時日您還提過那人的名字,叫什麽來著……好似是什麽空……”

  青羽翻過信封,隻見上麵的署名,儼然便是——悟空。

  青羽麵上閃過一絲異色,毫不猶豫地將信封拆開來。

  信中文字並不多,偌大的紙上隻有短短幾行字,可青羽卻一字一句反反複複看了許多遍。

  花花注意到,她每多看一遍,臉色便愈沉下幾分,眸中似乎凝結著厚重不堪,難以化開的震驚。

  “小姐,可是出了何事?”

  花花停下了整理地麵的動作,湊近青羽,壓低聲音詢問一句。

  “花花,立刻準備紙筆!”

  青羽的聲音恢複了以往的清朗有力,隻是聽來卻頗為焦灼。

  花花不敢怠慢,連忙取來新的筆墨紙硯,動作麻利地替青羽研墨,青羽將那封信捏在手裏,握住毛筆的手不住地顫抖。

  隻見她深吸一口氣,試圖盡量平複眼下心潮的狂湧。

  待墨汁研好,她胸口的起伏終於平緩了些許,她速速點墨,提筆疾書,她並未多加思索,幾乎是一氣嗬成,不過一刻鍾的時間,便寫好了兩封言簡意賅的信。

  一封信上書著“安陽穆府”的字樣,而另一封的麵上卻是空空如也。

  “花花,你立即將這封信送去驛站,不論花多少銀子,定要請得他們立即快馬加鞭送出這封信。”

  青羽說著,將寄往安陽的書信遞給花花。

  花花從未見過青羽這般嚴肅鄭重的模樣,心頭雖惶惶難安,卻還是重重地頷首。

  “另外這一封信,你先保管好,必須當麵親自交給阿玦,中途不得經過任何人之手。

  另外,我命你寄信,遞信之事決不可讓更多的人知曉,途中如若有人詢問,你定要掩飾得當,莫叫人瞧出端倪,能夠做到嗎?”

  青羽麵上憂慮急切的神色將她此前的哀慟與悲戚皆一舉替換而空,引得花花愈發莫名愈發驚惶。

  “小姐您為何不親自交給王爺?”

  花花並未伸手去接那封信,眸中盡是不安。

  “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十萬火急的事。

  花花,你是這府中我最為信任的人,這件事隻能交托給你,我雖不能告訴你這究竟是何事,但我需要你,十分需要,你可以替我做到嗎?”

  青羽伸手緊握住花花的手,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的雙目,眸中閃動著不確定的期盼和請求。

  花花倏地一怔,片刻後,隻見她的眸中浮起微光,隨即回握住青羽的手,語氣堅定道:“小姐放心,奴婢定能完成您囑托之事。”

  “我相信你,快去吧,一切小心為事!”

  青羽心頭暗暗鬆了口氣,緊繃的神情因眼中漸升的欣慰之色而有了片刻的鬆動。

  目送花花單薄嬌小卻蘊藏著力量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青羽眸中的凜然之色才盡然溢於眼底。

  隻見她迅速褪下衣裙,換上男子裝束,又取下發簪改以玉冠束發,待裝束畢,便攜來封存已久的長劍,推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