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7 章
  夜深人靜, 孔氏抱著懷中熟睡的兒子坐在蘇居甫身側,垂眼聽著身側丈夫與姑爺的談話。

  酒一上來, 常伯樊敬了舅兄一杯,又悶頭喝了一陣,酒過三巡,常伯樊見能裝兩斤酒的酒壇子下去了一半, 舅兄有了幾分酒意,給他倒的酒便比此前少了一半。

  蘇居甫見他倒了一半就不倒了,便敲了敲桌子。

  常伯樊收回手, 道:“一家人坐在這, 兄長心裏有什麽事就說說罷, 我們都想聽一聽。”

  蘇居甫側頭朝妻子看去, 他隻看得到他家欣娘垂眼看著懷中嬌兒的側臉, 但她的眼皮是紅腫的,想來此前她在外麵已哭過一陣。

  罷,蘇居甫長長地輕歎了一口氣,回過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道:“今天陳師爺叫我過去說了會話, 問我有沒有得罪我們本家的人……”

  他玩著手中酒杯,莞爾, “他說我們本家那邊來人跟他遞話,說這次若是能讓我老實安分點本份做人, 他們就不摻合這次左府尹和陶郎中之間的恩怨了。”

  “他們還想如何?”孔氏這廂抬起頭來, 一雙含著淚的眼裏全是憤怒, “你什麽時候招惹過他?他們對你往死裏窮追猛打,可逢年過節的你哪一次沒有盡全禮數?他們是想逼我們一家死絕嗎?”

  孔氏憤怒不堪,抱著兒子的手顫抖不已,蘇仁鵬在她懷中眼看就要醒來,孔氏慌忙收住淚,咽下哽咽搖著他輕聲安慰道:“沒事沒事,鵬兒娘在著呢,你安心睡。”

  “本家?本家的誰?”蘇苑娘輕聲喃語,她看了她兄長一眼,又看向了常伯樊,嘴間喃語道:“是為著我們上門拜訪那次的事嗎?我……”

  是她的錯嗎?

  她記得在護國公老夫人那裏時,沒有很給本家的那兩位小娘子臉麵,她當時隻顧自己去了。

  是因著這個嗎?小娘子回去告狀了?

  蘇苑娘頓時自責不已,正在她要說是自己的不是之時,常伯樊突然在下方伸手抓住了她放在腿上的那隻手緊緊握著,同時他嘴裏則朝麵前的兄長道:“兄長今天可是在為此事煩心?”

  “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蘇居甫看他說得輕淡,不禁嘲笑道,“這是逼著應天府給我安罪名!”

  “這不是他們頭一次這般對待兄長了罷?”

  “哪是頭一次,”就是懷中睡著將將安撫睡去的孩兒,孔氏說起來還是氣得發抖,“如若不是京中還有爹的同窗照應著,大公子,大公子早就……”

  孔氏眼中眼淚不停地往下掉,豈時竟無語凝噎。

  “本家的欺辱,嶽父大人在臨蘇可知?”常伯樊瞟了嫂子一眼,轉而便朝蘇居甫又追問了起來。

  蘇居甫這廂沉默了下來,過了片刻見常伯樊一派非要等著聽一個答案不可的樣子,方道:“可能知道,我是沒說與家中說過,但我父親的聰明才智你是知道的,且京裏還有他的同窗好友與他通信,我想我的事瞞不過他。”

  “那就好。”

  蘇居甫未料他會如此說話,瞥了他一眼。

  這廂常伯樊看了看身邊的苑娘,又看了舅嫂一樣,接而朝蘇居甫道:“夜深了,不由讓苑娘和嫂子帶著孩子先去歇息罷,正好伯樊今晚想與兄長秉燭夜談一番。”

  蘇居甫身上有著幾分酒意,為人比白日要狂肆兩分,可蘇公子的機敏此時並未褪去,一聞言就知道妹夫有話要跟他說,而這話是兩個的內子皆不能聽的,是以常伯樊的話一罷,他不動聲色地歎了一口氣,朝常伯樊頹然地道了一句:“也好。”

  他轉過頭,“欣娘,夜也深了,你帶著妹妹和仁鵬先去睡。”

  孔氏坐在他身邊緊緊抱著懷中的孩子,扭過頭去不看他。

  她不想走。

  “哥哥……”嫂子很是不想走,蘇苑娘也不想,但她知道事後常伯樊定會跟她道明真相,不會太過於與她避重就輕,但嫂子不一樣,蘇苑娘知道兄長是個隻要是大事就自己擔著的性子,對爹娘和嫂子都是秉持著報喜不報憂的態度,嫂子討厭兄長這種性子,但也心疼極了,這廂見嫂子犯起了強脾氣,蘇苑娘也是心疼她,忍著將將被兄長大罵過的膽怯,怯生生地道:“讓我和嫂嫂聽聽罷,我們乖乖的聽著,我們不說話。”

  蘇苑娘從未被兄長罵過,此時兄長的餘威猶在空中,說罷又怕兄長的訓斥會朝她劈頭蓋臉襲來,說罷她已閉上了眼,縮起了肩膀,隻等兄長一張口,她就把耳朵捂上乖乖挨罰。

  蘇居甫哪還罵得出口,他不得法,朝先提議的常伯樊看去。

  常伯樊看著他家今天穿得嬌嬌美美的小娘子頓變小可憐,心中也是無奈兼好笑皆有之,他瞅了她一眼,便朝舅兄看去,“兄長,就讓她們聽著罷,沒事的。”

  這是把他剛才的話當耳旁風了?蘇居甫朝他怒目而視,卻見妹夫筆直挺著腰杆坐著,靜如無波無瀾亦無風而過而靜止的水麵一樣。

  蘇居甫自認他久經世情,見識不少,但看著這一刻的常氏當家,他一時竟有了他看不穿這個人的深淺的錯覺來。

  他這妹夫到底是個不容人小覷的人,蘇居甫正要說話之際,他的眼睛習慣地帶了身邊的妻子一眼,正好看到了一道淚滑過了她蒼白的臉孔,蘇公子頓時什麽話都不想說了,粗粗點了下頭就當答應了,轉頭朝妻子孔欣低道了一句:“你莫哭了,眼睛都腫了,我看著心裏難受。”

  孔氏一聽,眼淚比剛才還多,隻見她低低哭道:“你難受什麽?你若是真有心,莫什麽事都瞞著我。”

  “是,是為夫不對,是我的不是,欣兒莫哭了。”麵前是與他同甘共苦的發妻,自嫁給他來,好日子是從未過上過一日,為他擔驚受怕的日子卻是不少,見她哭得難受,蘇居甫心裏著實是不好過,就是他曆來擅掩飾自己的心中想法,這廂眉目之間也掩不住他心中的黯然自責。

  “如妹妹所言,我就聽著,不說話,你們說你們的。”一見他難受,孔氏比他更不忍他的自責,很快騰出一手來擦掉眼淚,盡量如常說道。

  不等蘇居甫多說,這廂常伯樊開了口,“如若是本家那邊對兄長動手了,我也不瞞兄長說,自拜訪蘇承叔那日起,伯樊就動了點不該有的心思,以防著後患,兄長不如聽我細說道來。”

  蘇居甫不禁皺眉,朝門口看去。

  常伯樊也看了看門,朝他略揚了一下眉峰,蘇居甫見狀欲要起身,卻見妻子把兒子塞到了他懷中已經起身來,“我先去看看奶娘他們睡了沒有。”

  幾人等了她一陣,等到她回來,孔氏回來見他們都沒有說話,在等她說話的樣子,她那緊繃的臉孔不由鬆馳了一些下來,“都睡著了。”

  就是隔牆無耳,常伯樊說話的聲音也輕了,輕到窗外呼嘯的風聲都蓋過了他的聲音,“不知兄長有沒有派人去查過本家正在修的園子的事?”

  蘇居甫看著他緩緩搖頭,自然沒有,這才幾日?

  “我差人去查了,正好查出一事來。”

  蘇居甫看了他一眼。

  “蘇家園子不遠五裏的地方,今年九月的時候起了一座燒磚的窯窖,那燒磚的粘土,正好與蘇家修園子那處的土質一模一樣。”

  “你言下之意是,那粘土是自他們家園子底下挖出來的?”蘇居甫皺著眉頭看著常伯樊道:“這種是要真憑實據的,可由不得人信口雌黃,這裏可是京城天子腳下,不是臨蘇那等天高皇帝遠的地方。”

  “我若是沒真憑實據,伯樊能跟您張這個口?”常伯樊近身,看著桌上舅兄喝過的那盞酒樽道:“我的人此時正在地底下給蘇家人挖園子,不知兄長,這個可能成為呈堂證供?”

  蘇居甫啞口無言,半晌後方蹙眉道:“這個,怎麽用?”

  他似是在問常伯樊,又似是自言自語。

  常伯樊這拿出了主意,也沒有讓舅兄接下半部分主意的意思。他現如今的處境,無一不是他險中求來的,比起舅兄這思前想後凡事力求穩妥的性子來,常當家更擅長以動治動,在別人堵死他的路前,先拿住了別人動不了他的那條命根子,凡事先人一步,這方是他的求生之道。是以還在蘇居甫思索怎麽拿這事治住本家這廂時,常伯樊僅看了身邊苑娘一眼,見她神色如常,便回過頭與舅兄道:“既然嶽父大人知道他們是怎麽對您的,嶽父大人這些年也沒少受本家那邊的輕慢,何不如這次讓蘇家本家借假修園真修墓暗渡陳倉之事大白於天下?他們那邊有了自家的事,想來就沒空管兄長您的事了,兄長您說可是?”

  常伯樊這人無論談吐還是舉止皆文質彬彬、溫文爾雅不過,他走出去比起這京裏無論哪家的王公貴族來皆毫不遜色,蘇居甫就是從他身上看到了銅臭氣,也隻當他為身世所迫不得已如此,可他無論怎麽想都沒想到,他這妹夫竟是如此猖狂之輩。

  蘇大公子一時竟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