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三月汾州,瀟瀟雨飄。

  昨日方才大辦喜事的常府人影穿梭,有事的客人今早已跟家主辭別,隻是去之一二,大江南北的常家人因常家家主的婚宴難得齊聚一堂,家主挽留留客,大半客人皆會逗留些時日,要到下旬月末客人散盡,這婚事喜宴餘味才會消罷。

  此乃汾州各地大家習常。

  常家家主乃八日成親,九日這天,供常家族客居住的常家客堂客舍依然擠得滿滿當當,每屋都住著人,申時夕食將至,客堂堂坪和曬穀場因雨無法擺桌,隻能擺二十四桌的客堂大堂擠進了三十張八仙桌,兩方長廊下擺了二十張小八仙桌,仆從幫工來來往往,熙熙攘攘,有那前兩日才進來的幫工慌亂中砸掉了手中的碗,碎了一地,帶她幫忙的仆婦抓過她就打,嘴裏壓著喉嚨嚷著:“帶你來掙幾個子,錢沒掙到你就砸掉多的了,一個碗三個錢,你曉不曉得?”

  幫工乃她家中小女,年方不過十歲,仆婦下手狠,打人下了力氣,說話卻不敢大聲,生怕打了站在前廊下的監工郭掌櫃的眼。

  “作甚?”孰料郭掌櫃一個掃眼看到,快步過來掃了眼地上,眼睛一眯,朝仆婦不快道:“還不快打掃好?”

  “手腳麻利些,”前麵有抬碗的兩人抬著籮筐要過來,郭掌櫃站到廊邊等他們過去,“還不快動。”

  他甩袖而去,指著對麵的長廊與前麵的人道:“這筐從左廊前頭先擺起,慢點,下腳小心!”

  仆婦等他走遠了,瞪了掉著眼淚的女兒一眼,“哭甚?蠢死了,有本事以後你嫁個好小子,不幹這下等人的活,還不快擺?”

  小閨女抽噎了一記,擦了把眼淚,咬著嘴彎腰拿碗。

  隔桌另一個老仆婦勸了一句:“小孩家家的,方來不熟手,別罵了,東家喜事,這點小事礙不得事,回頭跟郭掌櫃的說兩句好話,這事就過了。”

  “不賠錢罷?”年輕的仆婦朝老仆婦賠笑問道,她到常府做了半年的工,但來客堂這邊是頭一遭,也不知道府裏跟這邊的規矩是不是一樣的。

  “賠也賠不了幾個,一兩個錢罷。”

  一兩個錢也是錢啊,能買兩把錢一根針,仆婦心中生疼,待擺滿了一桌碗,見女兒忍著淚不敢哭,到底是自己生的,她歎了口氣,摸了下閨女的頭,“小心些。”

  小閨女見娘不責怪了,忍著的淚掉了下來,小聲道:“娘,我不敢了。”

  待到當夜戊時,小閨女的活幹完了,她娘跟其它大娘去聽掌櫃的說話,她先出了後門,看到了來接她們母女的爹。

  今天賠了錢,小閨女蹲在爹懷裏,低頭扒著她爹的手指悶悶不樂,麵黃矮瘦的漢子爹見她形狀,摟著閨女道:“挨你娘罵了?”

  “我把碗打了,要賠錢。”

  “打了就打了。”

  “加兩個錢,就是一副藥錢了。”小閨女說著,想著這是她爹的活命錢,眼睛裏起了淚。

  “不要緊,爹現在好得很,不吃藥了。”矮瘦漢子剛說罷,見閨女還哭上了,正要安慰,卻見後門那處,自家婆娘拿著兩個碗朝他們衝了過來。

  “當家的,當家的,大好事大好事……”衝過來,仆婦拿著兩個碗滿臉喜氣,塞給他一個碗,“你吃了沒?快吃,東家夫人賞我們的,快快,趁還熱吃兩口,這一碗帶回去給大寶小寶。”

  漢子趕緊接過碗,把另一碗也接過去,“幹完了?”

  “沒,還有幾張桌子要擦,我跟你說,”仆婦激動得雙頰發紅,探手從胸前拿出一個小布包打開,“剛大掌櫃賞的,說是做事的都有賞,家奴是十二個子,長工十個,幫工也有五個,我家得了十五個,三副藥錢,你能吃十天。”

  “給賞了?”漢子顧不上吃,忙把兩個碗擱地上,探頭打量婆娘手中的錢。

  “可不是,是東家夫人賞的。”

  “看樣子,是個善性子的夫人。”漢子鬆了口氣,東家夫人是個仁善的,他家婆娘當差就不怕出錯了。

  “她命好,一進來就是當家的,還是富貴人家的女兒,從小就沒吃過苦,這世上有幾個人有這個命?”不過,有得賞就是好,仆婦還要回去做事,把錢收回懷裏,“你把那碗小的吃了,這個碗我要拿回去還,大的那個明早過來還,我先走了,你們等我會。”

  說罷,仆婦跑了進去,漢子看著她進去了,蹲下身拿起筷碗,把閨女攬到身前,喂了她一口肉。

  “過年嘍。”見閨女笑了,漢子也笑了起來。

  **

  蘇苑娘斷氣的那一刻,似是聽到了丈夫在外麵的哀泣,他一聲一聲叫著她。

  苑娘,苑娘……

  再睜眼,卻是回到了最初。

  她垂眼看著自己那雙稚嫩的手,聽府中大管家說罷府中一些事,又聽他道:“老爺在前麵待客,分家的大爺……”

  “也就是老爺在京都那一枝的堂兄中午才趕到汾州,老爺中午接的他,正與各家的爺陪他洗塵呢,興許要晚一些,老爺讓我過來知會您一聲,太晚了,您早些歇著,莫要等他……”

  蘇苑娘心不在焉地看著手指,在心中與柯大管事的一道說著後麵的話,他所說的,與她記憶中相差無幾。

  蘇苑娘對這個京都堂兄有一些印象,晚年她被兄長接去京都,常伯樊來京帶她回去,請的說客當中有這一位。

  這位堂兄罵過她毒婦,因他當時官至禦史台禦史中丞,說話頗有份量,兄嫂被他激怒,因此遷怒常伯樊,更是不許他進門。

  他亦逼過常伯樊與她和離。

  但當年她病入膏肓,此人還是應了常伯樊之求,請了他上官為其出麵請宮中禦醫為她冶病,更為要緊的是,當年她兄長被人陷害,洗脫冤情的背後有此人的助力幫忙。

  君子端方,這是後來她兄長對此人的評價。

  是個好人,正直隨和,是常伯樊一生當中最好的兄弟。

  “把……”蘇苑娘開口,啟嘴的聲音頗小,略啞。

  “夫人。”柯管家卻是聽到,停下嘴,恭敬地聽著。

  “把母親給我的女兒紅拿出一壇,”再開口,蘇苑娘的聲音恢複了平緩,語氣清雅平淡,不疾不徐,“送過去。”

  “是。”她朝身後的人看過去,站於她身後的丫鬟知春朝她福身道。

  是知春啊?許多年沒見了。

  知春年過二十,她就把人放了出去,聽說她這個丫鬟過得很好,後來她兒子中了秀才,來常府報過喜,隻是當時蘇苑娘已久不麵世,沒有見這來府報喜的舊人。

  而今年知春年方十五,比她小五歲。

  蘇苑娘今年虛歲已過二十,她十四歲與常伯樊訂親,隻等十五歲一行及笄就與他成親,未料她及笄當年,常柏樊父母同一年接連逝世,常伯樊連守四年的孝,時至昨日兩人方才大定成親。

  怎麽就不早幾日?

  早幾日,她無需進常家門。

  常伯樊守孝那幾年,母親幾次三番問她可還進常家門,蘇苑娘生性好靜,不喜變動,就點了頭,陪常伯樊一道守了四年,等他來娶。

  這些年蘇家已起勢,京都的本家前些年已當權上位,本家出了一位一等侯護國公,而她兄長前年殿試及第高中一甲榜眼出仕,毀婚另嫁於蘇家而言,不是大事。

  常家家大,但隻大在汾州臨蘇,於衛國而言,它現今隻是一戶替國家守著汾州臨蘇鹽礦的家族而已。

  常家當年有“井伯”的封號,乃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中的三等,伯爵以下,過三代不得襲,到常伯樊父親這一代已無封號,就是如今有人還叫常伯樊小伯爺,但那不過是私下的客氣,而蘇家本家已出了一位一等侯,此時一家如日中天,一家日薄西山,已成門不當戶不對,不嫁不過是招來幾句閑言碎語而已。

  但她嫁了,過了漫長又無聊的一生,所幸,最後沒有死在常家。

  她不喜歡常家,最初是不厭,後來在她母親因常家而亡,她的孩子因常家而死後,不討厭變成了不喜歡。她常年不見常伯樊,在兄長接她入京後,更是不曾見他一麵。夫妻二十餘載,她與常伯樊從最初的相敬如賓,到最後他成了一個她從別人嘴中經常聽到的陌生人。

  外人常道他對她情根深種、至死不渝,這個說法,貫穿了她不長不短的一生。

  蘇苑娘未曾把這個說法放在心上過,於她一生,初嫁常家時,常伯樊是她要共度一生的丈夫,等到母親因常家人死後,他就是她的半個仇人,連敬如賓客的客氣亦隻剩一半,待到孩子沒了,他就成了她一生最不想見、最不想憶起之人。

  隻是,如今,在他的痛哭聲還響徹耳邊、纏繞心上時,回到初嫁他的第二日,他待她的那些好,突然變得有些明朗了。

  事已不可更改,見到他要如何?

  蘇苑娘有些許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