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出
  宮家兄弟穿著同款玉色長衫,腰間都掛著兩枚潤澤清透的玉佩,足蹬一雙玄色暗紋緞麵鞋,鞋麵幹淨,無一絲塵土。

  單就身材、五官、氣質進行比較,二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外人很難分得清楚。

  然而,宮鴻飛去年才考中秀才,宮燕飛大前年就中了探花。

  在才華上可謂天壤之別。

  “蕭大人,到底發生何事了,為何一定要找鴻飛?”宮燕飛問道。

  黎兵道:“請問宮大公子,昨日去永安寺的到底是你,還是宮二公子?”

  宮燕飛謹慎地看了宮鴻飛一眼,後者麵無表情,沒有任何暗示。

  蕭複道:“有指印為證,請大公子回答時務必小心謹慎,以免日後悔不當初。”

  宮燕飛沉默片刻,道:“昨日原本應該……”

  “大哥信佛,所以是大哥陪母親去永安寺聽德惠大師講法,我一直在家裏讀書,準備秋試。”宮鴻飛忽然打斷宮燕飛的話,“那張字條是大哥拜托我用左手寫的,所以才有我的指印。”

  宮燕飛大驚,看看宮鴻飛又看看蕭複——他中探花後,在翰林院任編修,一直忙著編寫大夏國史,對蕭複加入飛花令一案毫不知情。

  “蕭大人,為何按手印?”他再次問道。

  “大哥,你真的不明白嗎?”宮鴻飛逼視宮燕飛,“五年了,十五條人命,該收手了吧,真當我是傻子嗎?”

  “咚咚!”蕭複敲敲桌麵,“宮大公子,宮鴻飛的指印與飛花令一案中字條上的指印一模一樣。於此,你有什麽話說。”

  宮燕飛麵色大變,右手顫巍巍抬起,指向宮鴻飛,他的嘴唇抖得厲害,竟然說不出話來。

  “怎麽,大哥終於知道怕了嗎?”宮鴻飛嗤笑一聲。

  蕭複道:“大公子,你怎麽說?”

  宮燕飛滿眼是淚,說道:“昨日本來應該由我陪母親去永安寺聽法的,但臨去前鴻飛說他想出去走走,所以,昨日我一直在家讀書。”

  “大哥,你信佛,我不信,陪母親去永安寺的一直是你。”宮鴻飛道。

  黎兵等人有些懵,一會兒看看宮大,一會兒看看宮二。

  蕭複笑了起來,翹起二郎腿,說道:“二公子腦子差些,學識差些,就連運道也差了些。眾所周知,本官喜刑訊,愛逼供,但這次就算了吧。既然有指印為證,本官便給首輔大人一些麵子,以指印為主,二公子就認栽吧。”

  “憑什麽,你憑什麽?”宮鴻飛陡然變色,瘋了似的朝蕭複撲了過去……

  一聲清越的劍鳴,寒氣逼人的長劍架到了宮鴻飛的脖子上。

  宮鴻飛收勢不及,脖子被長劍刺破,鮮血長流。

  蕭複用劍尖挑起他的下巴,“憑什麽,就憑我這顆不輸於你哥的腦子,以及手上這把長劍,如何?”

  “蕭大人,不是我,我要找我父親!”宮鴻飛又冷靜了。

  蕭複左手動了動,長劍也在他脖子上反複蹭了蹭,“噓……”

  宮鴻飛吃痛,但態度不改,“蕭大人,我要找我爹。”他適應得很快,又鎮定不少。

  王力和李強上了前,一人壓一隻肩膀,把宮鴻飛壓回原處。

  蕭複把長劍扔給蕭誠,吩咐道:“黎大人,去搜。挖地三尺,也要把那根光滑的布繩找出來……切記一點,讓宮府之人始終陪同。”

  宮鴻飛臉色變了。

  王力讓李強抓著他,先搜身上。

  身上沒有。

  這也正常,但凡來北鎮撫司的人都會多做一重準備,那種東西他不敢帶過來。

  這時,宮燕飛穩住了情緒。

  他探究地看著宮鴻飛,漂亮的丹鳳眼裏滿是不解和憤怒。

  黎兵帶人去東城的首輔府,不費吹灰之力,就從宮鴻飛的書房裏找到了一條兩尺長的軟布繩。

  在這間書房裏,他發現一個事實——商瀾在美人丘所言如同神箭手射出的羽箭,箭箭命中紅心。

  ——除了那條布繩,書房裏的所有物品都極整潔,青磚地麵橫平豎直,無一絲塵土,書架上的書按照大小薄厚顏色排列,整齊有序,書案上掛著一排毛筆,不但從大到小排列,而且所有帶字的麵都朝向一方,一絲不差。

  黎兵真有些佩服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商瀾究竟如何推斷出來的呢?

  快到鎮撫司時,他才勉強得出一個結論:無論如何,慕容飛絕沒有這個本事,她很可能是蒙的。

  “大人,找到了。”黎兵把一條藍白兩色府綢布條編織的繩子呈到蕭複麵前,“卑職搜查時,全程都由宮家三老爺陪同。”

  蕭複仔細觀察。

  繩子很髒,藍色部分不甚明顯,白色部分黑得發光。

  顯然為經常撫摸所致。

  蕭複想起了商瀾說過的話,凶手為挑釁她才殺的人,所以推斷此人一定會在竹林外看她的熱鬧。

  他之前還將信將疑,現在終於明白了:宮鴻飛確實有病,他不但會去看商瀾的笑話,而且還會反複撫摸繩索,以時時回味殺人時的快感。

  殺人很有意思嗎?

  蕭複蹙起眉頭,回想著十五六歲時經曆的兩場廝殺……嗯,他雖不喜歡,但他覺得他能明白宮鴻飛的感受。

  “嘖!”他搖搖頭,有本事殺土匪、殺敵人,殺無辜的女人算什麽本事呢?

  蕭複鄙夷地看著宮鴻飛,道:“拿下他。”

  宮鴻飛無可狡辯,看都沒看宮燕飛,任憑錦衣衛帶了出去。

  宮燕飛茫然地看著門口,過了好一會兒才木木地說道:“蕭大人,下官告辭了。”

  ……

  蕭複吃過午飯,帶著兩張指印和一條繩子去醇和園勤政殿麵聖。

  首輔宮大人、衛國公商祺、刑部尚書廖仁傑廖大人等官員恰好都在。

  “重之你來得正好。”昭和帝的臉色不大好看,“說說看,今天上午怎麽回事?”(重之,蕭複表字,讀chong,非zhong)

  蕭複行了禮,道:“皇上,飛花令一案的凶手剛剛落網了。”

  “哦?”昭和帝有些驚訝,“當真?”

  “當真。”蕭複親自把兩隻匣子呈上去,先取出兩張印著指印的紙,“這些都是證據。”

  一幹大臣坐不住了,紛紛起身看了一眼。

  字條上指印較為紛雜,昭和帝短時間沒看懂,遂問道:“這些指印怎麽了?”

  蕭複道:“這張字條是凶手昨天殺害死者時留下的,而這一張,是宮二公子宮鴻飛的指印,與字條上的指印完全一致。”

  說到這裏,他再取出那條繩子,“這是在宮三老爺的陪同下,從宮二公子書房裏找到的繩子,花紋與死者脖子上的一模一樣。”

  “宮大人!”

  “皇上,宮大人昏過去了。”

  昭和帝吩咐道:“宣太醫,馬上宣太醫。”

  宮執中是氣血攻心,問題不大,商祺捏幾下人中,人就醒了。

  他萎靡不振地靠在太師椅上,顫巍巍地問蕭複:“蕭大人,有沒有可能搞錯了?”

  蕭複道:“宮大人,宮鴻飛為脫罪,否認昨日去過永安寺的事實,並推給其兄宮大公子,即便對上指紋,也試圖一口咬定,字條是宮大公子讓他寫的,以上事實,宮大公子始終在場。”

  宮執中再無僥幸,起身告辭,回家去了。

  刑部尚書饒有興致地問道:“蕭大人,宮二公子這麽囂張嗎,竟然把指印大喇喇地留在了字條上?”

  蕭複道:“廖大人稍安勿躁,我這就向皇上就此事說明一二。”

  蕭複不但飛快地解決了飛花令一案,還順便化解了首輔大人的咄咄逼人,昭和帝心情極好,他笑著說道:“你說,朕也很想知道。”

  蕭複就把昨天永安寺一案的經過,商瀾如何給字條上的指印現了形,以及商瀾對此案的判斷,大致說了一遍。

  之所以說大致,是因為他弱化了他和黎兵對商瀾的質疑。

  “商瀾?”昭和帝想了想,“就是慕容飛的那個養女?”

  蕭複點點頭,“正是。”

  昭和帝道:“此女了得,慕容大人教出了一個好徒弟。傳令下去,商姑娘升任捕頭,賜銀腰牌。”

  六扇門有門主、副門主、大捕頭、捕頭、捕快,總共五個級別,腰牌也分五種,依次為雕漆、雞翅木、酸枝、楠木和鬆木。

  銀腰牌,是六扇門的榮譽腰牌。

  “衛國公,商大人……”廖仁傑推了推商祺的手臂。

  “啊,啊啊。”商祺回過神,揉了揉臉頰,“走神了,走神了,廖大人再說一遍?”

  廖仁傑捋著八字胡,笑問:“此女姓商,與衛國公有無幹係啊?”

  “哈哈……”商祺幹笑兩聲,“這個問題不好回答,等我回去問問族裏,萬一是我商氏一族,倒也跟著沾了份光彩啊。”

  昭和帝也道:“此女被楊夫人趕了出來,衛國公若有心,可幫一幫她,畢竟也是本家嘛。”

  皇帝都知道了,而他一無所知。

  商祺登時心如刀絞,臉上的笑容幾乎維持不下去了,“是是,慕容飛能收養一名孤女,臣也能,臣回去就與父親商議商議。”

  “呃……”昭和帝不過是無心的一句,沒想到商祺如此認真,不由有些錯愕,“甚好甚好……蕭大人回去時不妨替朕給祁門主傳個口諭,朕就不下旨了。”

  ……

  商瀾從北鎮撫司出去後,得到了謝熙和得力的大力吹捧。

  謝熙不像黎兵那般老謀深算,無論是德惠大師的話,顯現指印,還是商瀾之前對凶手的描繪,都令他心服口服。

  他決定,如果商瀾在六扇門留下來,他就跟商瀾混。

  回到六扇門時,祁勁鬆正在衙門裏。

  二人去匯報此案。

  “破了?”祁勁鬆難以置信,瞪著眼,抻著短而粗的脖子又問一遍,“真的破了?”

  商瀾微微一笑,道:“確實破了,我們與蕭大人配合,一起抓到了凶手。”

  “配合?”祁勁鬆笑了起來,“商姑娘,我從沒聽說蕭指揮使跟誰配合過,小心風大閃了舌頭。”

  商瀾據理力爭,“確實配合了,祁門主可以問問蕭大人,卑職肯請門主兌現諾言,還我腰牌。”

  祁勁鬆往椅子上一靠,粗聲大氣地諷笑一聲,“本官已經上報,六扇門不再用女捕快,商姑娘就不要添亂了吧。”

  “祁門主……”謝熙有些生氣,正要開口,卻被商瀾拍了一下。

  商瀾拱了拱手,“請門主三思,卑職先告辭了。”

  從簽押房出來,謝熙怒道:“欺人太甚!”他知道商瀾為什麽攔他,無非是怕他得罪祁勁鬆,失去這份差事罷了,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更生氣。

  商瀾背著手,拖著步子,大搖大擺地走著,“放心吧,有蕭大人在,他會求我回來的。”

  謝熙一時沒懂。

  商瀾在他的腰刀刀柄上摸了一把,然後五根纖長的手指彈琴般地彈了彈。

  “啊,明白了,高啊老商,我想好了,日後就跟你混了。”謝熙有種預感,他可能要發達了,即便商瀾回不了六扇門,番椒那個生意也絕對錯不了。

  他甚至覺得,他將來沒準比大哥還有錢。

  “行,我要是能罩你,一定罩著你。”商瀾並不推辭,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如果能留下來,她確實需要人手。

  “哈哈哈,那可說好了啊。”謝熙看看四周,收小了音量,“老商,你說宮家那樣的人家,怎麽會養出宮二公子這種混蛋呢?”

  商瀾在確認宮二為殺人凶手後,已經想過這個問題了,並且非常想留下來參與審訊,但她今天做過的出格的事情太多,再在北鎮撫司呆下去,隻怕小命不保。

  她認為,一方麵,宮二應該是反社會人格,且因不愛學習而被宮大壓得太狠;二方麵,他之所以殺女人,很大概率是因為他母親,殺死母親,當然不會有強、暴那樣的事,得讓死者體體麵麵的走。

  “我想,宮二可能恨他的母親吧。”她說道。

  “啊?”得力忍不住插了嘴,“小的聽說綢緞莊的夥計說過,宮老夫人是極和善的一位夫人。”

  謝熙似乎有所明白,“我倒是聽說過,因為宮大,宮老夫人對宮二要求極其嚴厲。娘誒,老商你的意思是,他不敢殺他娘,所以就把每個女人都當成他老娘來殺嗎?”

  商瀾頷首。

  畢竟,不是所有的愛和嚴厲都能結出最好的果實,有時候也會腐爛變質。

  ……

  三人從六扇門出來,在西城的一家小飯館美美地吃了一頓,然後分道揚鑣。

  商瀾騎著馬,聽著小溪水和竹葉的嘩啦聲,哼著不成調的小曲一路到了家。

  洗把臉,換上粗布衣裳,她準備把馬牽到溪水邊刷洗刷洗。

  “商姑娘。”院門敞開著,從外麵走進來一個帶著仆從的年輕男子。

  此人穿著藏藍色長衫,臉型消瘦,大眼睛,高鼻梁,薄唇緊抿,像個極嚴苛的老夫子。

  “你跟蹤我?”商瀾有些心虛,她上午在北鎮撫司見過他,“衛國公世子,北鎮撫司的事與我無關。”

  “不是不是。”商雲彥趕忙擺了擺手,刻意地笑笑,“自我介紹一下,我姓商,商雲彥,字子輕。此來是想跟你打聽個人,還請不吝賜教。”

  商瀾鬆了口氣,隻要不是找她麻煩的就好。

  她警察出身,向來樂於助人,這種小事更沒什麽好推辭的,“世子客氣了,你說便是。”

  年輕男子道:“商芸菲,十七歲,生辰為九月二十六日,肩甲上有塊胎記,商姑娘認識此人嗎?”

  商瀾一怔,她不認識商芸菲,原主的記憶裏沒有這個名字,但胎記是這具身體的,就在肩甲上,一側頭就能看見,兩個指甲蓋那麽大的一坨。

  至於生辰,原主沒印象,她就更不知道了。

  “……不認識。”她遲疑片刻,到底給出了答案。

  原主丟了漫長的十四年,這個時長足以淡化所有悲傷。

  現在,這副身體歸她,她若想為原主和養父報仇,就必須留在六扇門。

  再說了,她不喜歡衛國公母女,也不怎麽想認另外一個女人為母親,更不想有那般驕縱的妹妹。

  工作已經很複雜了,生活還是簡單些為妙。

  商雲彥眼裏的失望溢於言表,肩垮了,嘴角嚴重地耷拉下去了,像顆被霜打過的茄子,蔫得不能再蔫。

  “真的嗎?”他強打起精神,懇求道,“商姑娘,在永安寺時我就覺得你像我妹妹,今日再見更覺得像了。我們找了妹妹十四年,父親每日都活在懊悔之中,你能不能再好好想想。”

  拒絕的話梗在喉嚨裏,商瀾說不出來,咽不下去,白皙的臉慢慢地漲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