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落
  “老商……”謝熙明顯鬆了口氣,張張嘴,一眼瞄見蕭複,又閉上了,走到商瀾跟前低聲說道,“我起來晚了,都弄好了嗎?”

  商瀾心中一暖,臉上的笑容大了,露出整整齊齊的八顆牙齒。

  “弄好了,你就瞧好吧。”她舉起字條,朝向太陽。

  蕭複的目光在她臉上稍作停留,又看了謝熙一眼。

  二人毫無所覺,跟往常一樣並肩站在一起——親熱談不上,避嫌更談不上。

  雖然已經立秋,但陽光依然很烈,紙麵上很快就有了痕跡。

  “有了有了有了。”謝熙心裏高興,差點兒跳起來。

  蕭複、黎兵等人趕緊圍了上來。

  紙麵上的指紋越來越清晰,商瀾見差不多了,說道:“時間不宜太長,我們進去吧。”

  蕭複問道:“時間太長會怎樣?”

  商瀾道:“時間太長就黑成一片,看不清了。”

  黎兵也道:“那要如何保存?”

  商瀾道:“固定肯定不行了……我不會,但我帶了一個匣子,字條放在匣子裏,用黑紙蓋上,可以做短暫保存。”

  蕭複又道:“用此法能顯現所有物品上的指印嗎?”

  商瀾搖搖頭,“不能。首先時間上有限製,一般來說二十四個時辰內效果最好,十天內的也麵前,但效果較差;其次,這種方法隻能用在某些紙張和竹製品上,其他物品不行。”

  蕭複想了想,“其他物品上的指印,你有什麽好辦法嗎?”

  “這……”商瀾遲疑片刻,還是決定給自己留一手,省得被人過河拆橋,“有倒是有,但沒做過,現在不敢打包票。”她若有所指地看了蕭複腰上掛著的長劍一眼。

  蕭複黑了臉。

  回到簽押房,蕭複取出他之前印好的指印,對照字條做了對比,五個手指頭的指紋完全一致。

  黎兵把心放回肚子裏,拱手笑道:“商姑娘,先前急躁了,多有得罪。”

  商瀾一擺手,“新事物,不知者不怪,黎大人客氣了。”

  黎兵哈哈一笑。

  他喜歡跟商瀾這樣的女子打交道,爽快能幹大度,而且還漂亮養眼。

  為穩妥起見,蕭複讓商瀾等一等,等名單上的人到齊了,取了指紋再顯現凶犯的指紋。

  幾人坐在簽押房裏等。

  蕭複開始批複公文、處理公務,商瀾和謝熙無事可做,喝完兩盞茶就悄悄退了出去,在院子裏瞎溜達。

  謝熙賊兮兮地四下看看,說道:“我剛進來那會兒發現簽押房的門窗都關著,以為你激怒了蕭閻王,凶多吉少了呢。”

  所以,他強忍著懼怕走到門口,想一探究竟,沒想到又被驟然打開的門嚇了一大跳,魂兒都快掉沒了。

  “沒事,我又不傻,惹他做什麽。”商瀾一直很小心——別說在等級森嚴的古代,就是現代的領導也不是那麽好得罪的啊。

  “謝謝你,老謝。”她真心實意地說道。

  謝熙道:“兄弟之間不用客氣。”

  說話間,前院的嘈雜聲漸漸大了起來。

  商瀾道:“人多了,咱們先去前麵瞧瞧,確定一下昨天在竹林外的人來了幾個。”

  謝熙欣然同意。

  三十左右個年輕人被錦衣衛集中到大堂前麵的空地上。

  未知的恐懼讓他們矜持頓失,大家圍在一起,共同討論著這場突如其來的邀請,你一言我一語,亂得如同菜市場一樣。

  “誒誒,那誰那誰,姓商的,你過來。”一個身材高大、衣著光鮮、派頭極大的男子朝商瀾大呼小叫。

  “啊,對,我也想起來了,逛鳳求凰那個女的嘛,她旁邊那個姓謝。”另一個穿得花枝招展的權貴公子用扇子點了點謝熙。

  這二位便是趙世榮趙世子和忠勇伯世子孟一則。

  商瀾和謝熙麵麵相覷。

  商瀾心道,怪不得黎兵如此慎重,蕭複這一票玩的確實大。

  二人快步過去。

  趙世榮咋咋呼呼地說道:“你們怎麽在這兒,蕭大人叫我們來,是不是跟飛花令一案有關?”

  商瀾遲疑著點點頭。

  趙世榮道:“這算什麽事?老子閑出屁來了,要去殺勞什子女人!”

  孟一則扒拉他一下,揚了揚下巴,“小聲點兒,那位來了。”

  趙世榮秒慫,寬厚的肩膀垮了下去,低聲道:“商姑娘,他不會刑訊逼供吧,大家好歹相識一場,透露透露?”

  “這個……”商瀾不好多說,隻道:“趙世子,民女連捕快都不是,在這兒隻是聽差,這話要如何回答你呢?”

  “站隊站隊,排成一隊,麻利點兒,早弄完早回家。”王力粗聲大氣地喊道。

  “來,幾位世子爺,這邊請,辛苦了辛苦了。”黎兵也到了,客氣地招呼幾位權貴公子過去。

  商瀾、謝熙終於擺脫出來,認真地把來的人看了一遍。

  商瀾道:“昨天在永安寺的總共十五個,我這邊的都來了,你們那邊呢?”

  謝熙道:“我這有一個沒來。”

  得力也道:“小子這邊兩個。”

  謝熙撓撓頭,“怎麽辦?”

  商瀾沉默著,看看不遠處的蕭複,心中有些後悔,還有些無權無勢的憋屈感——她本想記下竹林外圍觀的所有人,但人微言輕,實在不好輕舉妄動。

  她隻能指望蕭複發揮穩定,一如既往的犀利和周密了。

  “來全了嗎?”蕭複問黎兵。

  黎兵拱了拱手,“沒有,剛統計過,有三組人暫時沒回來。”

  他話音將落,就有兩組緹騎帶著兩個男人進來了。

  商瀾等人走近,用眼神詢問謝熙和得力。

  謝熙:“我的人來了。”

  得力:“我的人缺一個。”

  所以,有一個看熱鬧的男子沒來。

  商瀾心裏咯噔一下。

  雖然缺一個,未必缺的就是凶手,但如果凶手恰好是那一個怎麽辦?

  謝熙看出她的擔憂,又問得力,“你看那人多高,比我高一點,還是矮一點?

  得力道:“好像比二少爺高一點。”

  謝熙不到六尺,凶手比他高,那人符合凶手的身高範疇。

  他也沒脾氣了。

  黎兵稟報道:“還有一個沒來,那是首輔宮大人的長公子,昨日他和首輔夫人也在寺裏,他們母子一直信佛,就不必等了吧。”

  商瀾立刻說道:“黎大人此言差矣,如果他的身高與凶手相符,就必須找他過來。”

  黎兵蹙了蹙眉頭,“大人……”

  當朝首輔宮執中為官清正廉潔,家風極好,其長子宮燕飛才名遠播,一直都是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京中同齡者的噩夢。

  蕭複道:“算了吧。”

  商瀾從謝熙口裏知道了宮燕飛的來曆,上前兩步,再道:“蕭大人,凶手極為狡猾,此次抓不到,就相當於打草驚蛇了,再想憑指印抓人難如登天,請大人三思。”

  黎兵眼裏有了些怒意,“你這姑娘怎麽不知進退呢?你那些推斷不過是捕風捉影罷了,根本毫無道理。”他說的是在美人丘時,商瀾對凶手的具體描繪。

  眾所周知,宮首輔雖正直,卻也護短。

  蕭複為人苛刻,此番一言不合強行壓來這麽多人,絕對有使用權利過度之嫌,必定得罪不少權貴,若運氣不好,仍是抓不到凶手,再惹怒首輔,連皇上都不好回護他。

  商瀾的眼睛亮了亮,“所以,黎大人的意思是,宮大公子正是我描繪的那種人?”

  蕭複對商瀾的指手畫腳極為反感,接口道:“他就是那種人。可如果他不是凶手,你該當如何?”

  這也太胡攪蠻纏了吧,商瀾白了臉。

  她咬著後牙槽說道:“大人,凶手存心挑釁於我,我猜他必然會返回現場看我的笑話。如果這位公子符合我的猜想,當時又在竹林外麵,那他的嫌疑非常大。”後悔過一次,不能後悔第二次,她必須堅持。

  蕭複冷哼一聲,“你這隻是猜測。”

  商瀾反駁道:“你把這些人抓來,不也隻是猜測?莫非……你有什麽把柄落在首輔大人手上?”最後一句她壓低了聲音。

  “你!”蕭複的目光變得極為可怕,握著劍柄的手背青筋暴起。

  謝熙趕緊推推商瀾,涎著臉說道:“蕭大人,老商孤女一個,口無遮攔慣了,大人千萬別跟她一般見識。”

  他點出商瀾的女性和孤兒身份,希望蕭複能有點君子之風,不要跟女人斤斤計較。

  蕭複果然鬆開了劍柄,正要說話,就見最後一組緹騎空手而歸了。

  其中一名緹騎上前稟報道:“大人,宮大公子不在家中,去書院了。”

  蕭複喝道:“那就去書院找!找不到人提頭來見!”

  “是!”兩名緹騎嚇壞了,轉身就跑。

  至於嗎?

  商瀾對蕭複的暴脾氣難以理解,心思複雜地看了他一眼,不怕死地又道:“黎大人,先采他們的指紋吧。”

  黎兵無奈,擺擺手,示意手下立刻開始。

  蕭複則怒氣衝衝回了簽押房。

  商瀾摸摸鼻子,去教錦衣衛們如何正確的采集指紋。

  三十二人全部采集完時,宮燕飛也沒請來。

  一堆少爺公子老爺被晾在院子裏站著曬太陽,又熱又累,怨聲載道。

  謝熙商瀾不敢去簽押房,站在太陽地裏陪綁。

  謝熙不大高興。

  他不認識宮燕飛,但久聞大名,也覺得商瀾在無理取鬧,“我說老商,你還真敢為著那些沒譜的推斷逼著蕭大人請宮大公子來啊。”

  商瀾翻了個白眼,“你居然不信我,那這些日子你跟我折騰什麽?”

  謝熙道:“不折騰這些我也無從下手啊,所以,就當陪你玩了唄。”

  商瀾無語,“等著瞧好了。”

  大家夥兒一直等到中午,兩名緹騎才把宮燕飛帶回來。

  宮燕飛,二十七八歲,皮膚極白,修眉入鬢,丹鳳眼、元寶唇,身材頎長,溫潤俊秀,氣質斐然。

  論容貌,他不比蕭複差很多,甚至還比蕭複多了幾分親和力。

  在永安寺時,商瀾始終站在蕭複後側方,看不見他。

  小廝得力記住了他。

  商瀾感覺應該就是他了。

  隻有這樣的人,才能在女人麵前一往無前。

  宮燕飛進來後奇怪地看了一眼商瀾,眼裏還帶著一絲笑意。

  商瀾以為,那可能是一種“你能奈我何”的自負。

  她自信地笑了笑,用唇語說道:“我抓到你了。”

  宮燕飛詭秘地笑了笑,反問道:“是嗎?”

  商瀾懶得多說,小跑著去了簽押房。

  “我要開始了。”她對蕭複說道。

  蕭複看都沒看她,直接給蕭誠遞了個眼色。

  蕭誠把一隻盒子摔到商瀾麵前。

  商瀾哂笑一聲,“你橫什麽,走著瞧吧。”

  她親自關上門窗,捏著邊緣取出字條,用毛筆沾上適量硝酸銀溶液,在字條上塗抹均勻。

  陰幹。

  最後與陽光裏的紫外線反應。

  十幾隻清晰的指印漸漸顯現出來,待反應完全,又重新回到屋子裏。

  黎兵問:“既然商姑娘最懷疑宮大公子,那就先驗他的如何?”

  商瀾道:“都聽黎大人的。”

  宮燕飛的指印是最後一個印完的,在最上麵。

  字條上有字的一麵是幾個大拇指的指印——總共有兩種,一種指紋走向平緩,無傾弧;另一種右螺。

  竟然都對不上。

  商瀾的額頭馬上見了汗。

  按照拿紙張的習慣動作,大拇指肯定在上,其他幾個指印在下,如果大拇指對不上,那麽其他幾個指印也不可能對上。

  ……

  黎兵意味深長地說道:“商姑娘,光有一腔孤勇是不夠的,還得有腦子才行。”

  蕭誠嘲笑道:“就是,宮大公子那樣的人,怎麽可能是飛花令一案的凶手?”

  蕭複扔下毛筆,看向商瀾的視線有了笑意——那是譏諷的,鄙夷的笑。

  謝熙紅著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商瀾腦子裏亂了一會兒,過了好一陣才重新平靜下來。

  她把謝熙的關於宮大公子的身份背景介紹回憶了一遍,最後落在一句吐槽上,“也是奇怪,明明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卻一個聰明絕頂,一個資質平庸,老天爺不公平啊。”

  雙胞胎呀!

  她定了定神,說道:“我聽說宮家的大公子二公子是雙胞胎,說不定今天來的跟昨天在寺裏的不是一個人,我請求蕭大人把另一個也請來!”

  黎兵怒道:“你這丫頭好不識好歹,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指印自然也一模一樣。”

  商瀾搖頭,“黎大人錯了,雙胞胎長得都一樣,但指印就是不一樣。”

  黎兵懶得理她,指揮著幾個親衛飛快地核對起其他指印來。

  商瀾走到蕭複書案前麵,“蕭大人不想知道雙胞胎的指紋到底是不是一樣嗎?”

  蕭複氣笑了,“你倒是有膽色。”

  商瀾道:“比不上英明神武的蕭大人,肯請大人送佛送到西,不然萬一指印曝光過度,咱們就真的找不到人了。”

  謝熙目瞪口呆,他可真是佩服死商瀾了,同時也對自己的退婚之舉大加讚賞。

  蕭複點點頭,對王力說道:“你和李強親自走一趟,速去速回。”

  王力恨鐵不成鋼地點點商瀾,去了。

  首輔家離北鎮撫司不遠,大約三刻鍾後,他們果然找來了宮鴻飛。

  而此時,黎兵等人已經排查完所有的指紋,確實無一對應。

  宮鴻飛被帶到簽押房,視線第一時間落在一桌子的指印上,臉色巨變。

  隨後,宮燕飛也被人請了進來,他笑著說道:“二弟,他們不信我就是你,難道你我兄弟長得不像了嗎?”

  宮鴻飛雙手負在身後,一言不發。

  蕭複明白了,說道:“來人,給他按上。”

  蕭誠取來印台,拿著宮鴻飛的手先按了兩個大拇指。

  ……

  居然一模一樣!

  屋子裏像下了火,把幾個大男人的臉烤得跟猴屁股似的。

  商瀾笑眯眯地說道:“太好了,我這條小命算是保下來了啊。”她朝蕭複打了一躬,“多些蕭大人信任和支持。”

  蕭複道:“滾!”

  商瀾拱了拱手,“卑職這就走,還得回六扇門複命去呢。”

  “蕭大人,告辭。”謝熙雖紅著臉,卻挺直了腰杆,大搖大擺地跟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七夕了,單身狗祝大家請人家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