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對手對策
  決議形成之後,眾人紛紛離去。

  退出議事大廳,蒯得扯扯先都的衣袖,示意他停留片刻。他低聲說:“你說趙盾到底想幹什麽?上回說起地方拖延公事,還聲色俱厲的,如今卻不急了。”

  士榖就在二人身後,聞言也停了下來。“是啊,怎麽突然又要去完成先君遺願了?”

  走著走著,已來到大道。經過一座亭子,三人便坐了下來。

  “是不是因為阻力太大,趙盾索性先放一放?”一直沒說話的先都想了半天,還是找不到頭緒,隻能如此揣測。

  不遠處,又走來幾個人。定睛一看,原來是荀林父、箕鄭父、梁益耳。走來的三人也發現了坐在亭子裏的三人。漸漸走近,相互打了招呼。雙方都有話要說,無奈亭子狹小,太過局促,明顯沒辦法容納所有人。六人一拍即合,決定找個茶肆,挑個隱密房間,一同喝茶閑聊。

  幾經挑選,來到一個名叫“仙客來”的茶館。寬敞亮堂,布局雅致,足見主人頗有幾分墨水在胸,眾人紛紛叫好。

  挑了間清新簡潔的廂房“七仙閣”。吩咐小二倒上上好的“渡江春”,配上主人親自釀製的糕點小吃。六人一一落座。

  “‘七仙閣’真是應景啊。咱們坐下便已成仙,飄飄灑灑,身子都輕了。”梁益耳難得的最先開口。在絳都居住已久,這麽個好地方他倒是沒來過。

  “是啊,可惜先蔑將軍不在,否則咱們就是名副其實的“七仙”了。”“令狐之戰”後,先蔑一直羈留在秦。突然想起這位族人兄長,先都口氣不無遺憾。

  想想還是當下要緊,先都馬上又轉移了話題,“還好有‘渡江春’,喝完便要乘舟過江。對麵有鶯歌燕舞,花紅柳綠久候我等。”說完,先都喝下一口茶。細細品味之後,隻覺回味無窮,口齒留香,讚歎不已。

  “想不到深巷小徑之處,還藏著這麽個好地方。虧得蒯兄弟,我等才有幸到此啊。”箕鄭父隻愛喝酒吃肉,對喝茶賞花之事,素來不甚親近。今日到了此處,也覺得耳目一新。

  “眾位兄弟繆讚。”蒯得家有良田百畝,襲祖封爵,在朝為官,是個標準的紈絝子弟。不過,鬥雞走狗他不愛,喝酒也隻限於好友同聚盡興而已,鮮少浪飲。喝茶賞月,賦詩一二倒是興致不小。所以,算得上是個知情識趣的風流公子。他走遍絳都,收集了不少好玩好耍好吃的好去處。此地,便是他“群芳譜”的一員。

  “今日也算是難得清閑。議事會議也沒什麽新意,收集不來地方實情,趙盾也無可奈何。”說完,先都冷笑。今日之事,恰恰說明趙盾是胳膊扭不過大腿,虛張聲勢而已。

  “趙盾不是輕易放棄的人。”自從立新君之事後,荀林父看待趙盾,是寧可高估也不敢低估。就算晉國實力在秦國之上,背棄前約不算,還要偷襲毫無防備的秦國軍士。未來可能麵臨的報複,趙盾眼睛不眨的就豁出去。區區國內地方官吏的阻撓,怎麽可能讓他輕易就範?

  “荀將軍說的是。”蒯得是個心思細密的人,總覺得趙盾的轉變太快。“趙盾神秘莫測,還是留心為好。”

  “先君遺願一事,來得甚是蹊蹺。”臾駢提議之時,士榖便不以為然。前幾日還口口聲聲要革故迎新,如今又什麽先君遺願。趙盾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而且還真的要派人去搜羅巧匠能人製作武器。難道純粹就是要尋找失落的民間智慧,從民間文化找尋靈感?”

  “這種費時費力又不討好的事情,平時做一做也就罷了。現在趙盾一門心思在內政變革,怎麽有閑功夫做這個?依我看,一定另有圖謀。購置軍械不過是掩人耳目而已。”從開始到現在,梁益耳對趙盾的疑心從未放下過。

  梁益耳的祖輩父輩均是獻公、惠公朝的大員。祖父尤愛書。他自幼耳濡目染,博覽群書,尤喜博弈權謀之類。如果說貓兒偷腥是動物本性,權力角逐便是人性使然。

  從初涉仕途到軍政大權在手,趙盾很少與人正麵衝突。他擅長突然從背後給人重擊,而且一擊即中,務求置人死地,不得翻複。他要的是贏到最終,而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正因為如此,才更令人生畏。

  “我們給他設置了障礙,他無法順利達到目的,目前看來贏的是我們。可是他決不會眼看著形勢步步倒向我們。他一定會奮力反擊,他要的是最後的‘將軍’!”梁益耳又道。

  “可是,目前我們也隻看到,他要派人去往各地采買器械。根本無從判斷,他的真實意圖到底是什麽。”箕鄭父跟梁益耳最為親近,對他的觀點向來認同。隻是目前的情形,不知道是對方故布疑陣,還是確實是暫時放棄,將來徐圖。

  “不如我們兩手準備。”荀林父看向五人,緩緩說出自己的想法。“首先,估且認定此次就是要購置武器。那麽,是哪些人被派去?這些人將去往何處?這些事情到時一定會公開。如果不公開,那麽趙盾是否另有他圖,昭然若揭。”

  今日朝堂之上,荀林父被臾駢點到名。當時他的確在襄公身旁。沒辦法,隻得滿口讚成,還順勢說了好些奉承話。想到這,不覺有點憋屈。“二來,他們所到之處,必須派我們的人暗中跟隨。再者,所到之處的地方官吏,如果是我們的人便好。如果不是,那麽此人是何來頭,是否可以爭取為我方所用,便是我們要著手的事情。”

  “荀將軍謀劃得是。”聽完荀林父所說,梁益耳不由感慨道:“還要勞煩荀將軍發揮所長,與趙盾周旋抗衡啊。”“老臣派”入卿的三人——先蔑、箕鄭父、荀林父被寄予厚望。畢竟再不濟也位列六卿,可以調動的資源,足以帶領“老臣派”與趙盾鬥上一鬥。

  “狐射姑遠走他鄉,隻剩下趙盾和他的馬前卒先克。先克年輕稚嫩,不足為慮。我們的絆腳石隻是趙盾一人而已,大有希望。”箕鄭父和梁益耳一樣,對當年惜敗於趙盾之手,飲恨至今。無時不刻想著本派複興。

  “最可氣的是,先克年紀輕輕,何德何能竟能居中軍佐之位?”先都與先克均屬先氏,同一高祖父,卻不是一個陣營。兩人個性迥異,政見也是針鋒相對。

  先都一支,獻公惠公時興旺,如今隻得先蔑身居六卿。先軫、先且居一支顯然更勝一籌。尤其是先克,既得祖輩父輩蔭庇,又得趙盾大力扶持。年少得誌,身居高位。其升遷之神速更是遠超其先輩,令人眼紅。思及此,先都更是憤憤不平。

  “你這堂叔也忒小器了。侄子身居高位,你不賀喜便是了,還淨說泄氣話。”蒯得與先都玩得最熟,故此特意打趣他。

  “蒯兄弟就別取笑先都了。”士榖知道,先都對先克心結很重,趕緊安慰先都。“先軫那一門,也不知是得天佑還是神明保護,出了兩位中軍元帥。這也就算了,眼見先克還未弱冠便失去父親,以為從此沒落。”

  “不想趙盾瞎貓撞到死耗子,不時不響做了中軍元帥。偏偏和先且居是推心置腹的好兄弟。先克真是走的狗屎運,絕處逢生不說,還升至如此高位。他不過是運氣好而已,先兄弟別放在心上。”

  “剛才兄長隻是開玩笑而已,先弟可別放在心上。”先都是六人中年紀最小的。蒯得怕他在意,趕緊出聲把剛才的話繞回來。“想想我們也都同朝為官,家族也是人才濟濟,在座哪個沒有祖上蔭庇?隻是各人時運起伏不一,他不過是運勢起頭在前而已。假以時日,先弟必定可以超越他。”

  “先某也不是嫉賢妒能,器量狹小之人,隻是——”大家都照顧他的情緒,以為他確實生氣了,先都解釋道:“先克既沒上過戰場,耍槍弄棍也不過兒戲,繡花枕頭一個。有何才能立於朝堂?”

  “先君軍隊改製之時,還有狐射姑在前。現在他躍升第二,好不得意,還時常口出狂言。先府的仆人也變得趾高氣昂。前幾日,在街上相遇,還為難我的管家。好一頓奚落嘲諷,實在讓人鬱悶。”

  “原來是受了氣,難怪先兄弟如此了。”先都杯子已空,梁益耳趕忙給他沏了大半杯茶。還拿起自己的杯子,碰了先都的杯子。“來,幹了這杯‘渡江春’,冬去春來,雪融花開,不快一掃而空。”

  “梁兄滿腹經綸,說出來的話就是雅。”先都舉起杯,與梁益耳對視之後,仰頭而盡。“今日說與眾位兄長聽後,小弟便覺渾身舒暢,精神振奮。聽各位獻計謀劃,更是痛快淋漓。”說著還特意看了看士榖和蒯得,“正如兩位兄長所說,隻需靜待時機便可。況且還有在座各位的全力支持,何愁等不到此機會?”

  “正是正是。”蒯得回應道。

  眾人均舉起杯,將杯中茶水飲盡。還客氣的向對方推薦桌上的糕點。喝了茶肚子空空,又坐了一會,覺得有點餓了。“仙客來”正如其名,客來如仙。這裏的甜點蒸糕也是祖傳秘製,聞著香氣四溢,吃起來清爽可口。眾人將話題放在一邊。靜靜吃上幾口食物,細細品味寧靜午後難得的清閑悠哉。

  “剛才因為小弟家事,打斷了話題,實在對不住。”驚覺偏離了主題,先都趕緊說道:“適才是荀將軍說起,我們要掌握這次購置軍械的人員及其去向,並派人跟蹤。其餘的,在下就記不太清楚了——”他努力回想。之前好幾個人說了話,再加上吃甜點時的插科打諢,斷了思路。細節有點模糊,隻記得大概。

  “無妨,我們有過耳不忘的‘智多星’。”箕鄭父笑著看向梁益耳。梁益耳不僅博覽詩書,還博聞強記。讀書寫詩之外,茶餘飯後閑聊的事情,也是聲聲入心。說的人可能已經忘卻,他卻能一一回憶,仿佛出自他之口。

  “箕將軍過獎。”荀林父所說,梁益耳頗為認同。他補充道:“此次就算是虛驚一場,我們也可趁此增進對趙盾的了解。比如用的什麽人,行事風格如何,弱點長處是怎樣的。”他看向各位,最後視線落在荀林父身上,“假如趙盾真的是另有他圖,依照荀將軍的指示來做,我們就能萬無一失。”

  “是啊,有備無患。這個趙盾,低估不得。”箕鄭父滿口讚同。凡事未雨綢繆則進退有餘,進退有餘未來就有騰挪空間,才不至於被動挨打。

  “假定趙盾行采買軍械之名,行其它之事,他到底要做什麽呢?是不是因為無法收到下情回報,所以派這些人去往地方了解民情?”士榖反複揣測,總覺得一定與此次收集地方律令執行情況有關。

  “如果這樣的話,我們派出去的人,必須是誓死效忠我方之人。最好等正式名單出來之後,我們再著手安排。派去的人,與名單上的人,最好有一定關聯。比如在同一部屬任職,或是私交甚好。這樣才有機會拉攏對方,以便打探消息。”

  “士兄言之有理。”梁益耳拍拍手,“在座幾位,個個都見識超群。何愁鬥不過趙盾和那年輕氣盛的先克?梁某也想到一點——”他沉吟片刻,“既然趙盾要假借其他名義,行探究民情之實,不如我們反將他一軍。”

  “待名單一出,我們便以地方官吏無故遷延,藐視朝綱為由,提出要為朝廷分憂。提議遣能人去往各地,務要深入仔細探訪、摸查地方官員的執政實情。”聽士榖一說,梁益耳馬上想到對策。不愧是“老臣派”的‘智多星’,舉一反三的能力不是蓋的。

  “我也有個小提議。”風流公子蒯得也被激得靈感迸發,“如果正式名單說要去十處,我們便要去十二處、十五處,比他們去得更遠更多。我倒要看趙盾如何應對。”

  “太好了。各位真是聰明機智,荀某自歎弗如。”荀林父的提議隻是框架。沒想到梁益耳、士榖和蒯得想的更深,做得更絕。不禁連聲讚歎。

  “還不是荀將軍開了好頭,大家一受啟發,所以才添磚加瓦的想了這許多。”大家說得如此興奮,先都也說道:“先都不才,甘願擔任苦力。如果要派人出差,我願做個先鋒。”

  “這才是出大力呢。我等不過是動動嘴皮子,你是打算親自出馬。身體力行,更勝一籌啊。”最年輕的人主動說要打頭陣,箕鄭父連聲表揚。

  “如果這樣,我也一同前去。”蒯得望向先都,站了起來。走到他麵前,雙手握住他的肩膀,“咱們兄弟倆雙劍合璧,與趙盾先克鬥上一鬥。”

  “好啊好啊。”梁益耳興奮得鼓掌大叫,“上次是趙盾後發製人,我們沒有提防,所以才被打個措手不及。如今,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先亮出底牌,主動權便掌握在我們之手。我們也要來個後發製人,讓他們驚慌失措。”

  “這招好,這招好。”向來老成持重的箕鄭父站了起來。想到此次要把趙盾打個猝不及防,他便笑開了花。“想想趙盾接到我們主動說要去往地方各縣的請求時,他會多錯愕?我真的很期待他的反應。”

  “他絕對想不到。我們這招將計就計,實施起來,要格外用心——”蒯得野心不大,此番行動,不過隻想一洗本派之前所受的憋屈而已。見眾人高興,他如覓得佳釀好景般,也樂得手舞足蹈。

  “我們要求多派人手去往更多縣邑。言辭要懇切,態度要恭敬;對地方官吏不作為要恨得咬牙切齒;我們效忠國君的熱忱要讓聞者感動,見者流淚。不讓我們前去,簡直就是不給忠臣義士報效國家的機會,天理何在?”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甚至還有人把趙盾氣得麵色發青、嘴角下垂的表情都模仿了一遍。逗得人人忍俊不禁。有的笑到趴在椅子上,有的隻能抱著肚子,笑得眼淚溢出。

  “老臣派”反應如此迅速,趙盾沒有預估到。他更沒有想到,他率先亮出的底牌,恰恰令他陷入了被動。他可能預感到了購買器械之事會被識破。隻是他可能沒有想到,他的名單還沒出來,對方便已想出了對策。對方的理由還無懈可擊,堂而皇之。

  趙盾贏了太久,低估了對手。他的對手無時無刻不在防備他,想盡辦法擊垮他。在他邁出施政綱領的第一步,就注定了接下來的每一步皆是硬仗。山雨欲來,必是勁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