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做一些事情,可以對別人有益處,”他倒是認真考慮著,如何回答時宜的問題,“而科研這種東西,可能幫到的人會更多一些。”

  她嗯了聲。

  “我家裏這樣的人,不多,但還是有幾個。比如我妹妹,”他說,“她生下來,心髒就是天生性的供血不足,身體不好,卻一直讀醫科,也就是想做一些事,多救幾個人。”

  他說起妹妹的聲音,有種溫暖的感覺。

  她在家裏看東西時,總習慣戴著眼鏡。而現在,坐在麵前的周生辰,也戴著眼鏡。

  兩個人眼睛,隔著薄薄的鏡片,時不時對視一眼。

  她靠在沙發上,和他慢慢地閑聊。隻是如此,就已覺得享受。

  從這裏,能看到的客廳和餐廳之間的玻璃牆。玻璃上,映著她和周生辰。

  輪廓清晰,麵容卻是模糊。

  她想起,前世的初見。她在城樓上,扶著城牆,有些費力才能借著黎明的日光,看到遠處的他,也是如此麵容模糊,隻見背影。那時身邊有人說,十一,他是你今後的師父。她輕輕頷首,在偷偷來見他前,她已聽過這個名字:周生辰。聽起來儒雅清貴,仿佛飽讀詩書。

  可所見,卻完全不同。

  她所想的,是手持書卷的先生。

  而她所見的,卻是金戈鐵馬的小南辰王。

  那一日。

  長夜破曉,三軍齊出。狼煙為景,黃沙襲天。

  他立於高台,俯瞰大軍,素手一揮,七十萬將士鏗然跪於身前。這就是真正的周生辰,家臣上千,手握七十萬大軍的小南辰王。

  是色授魂與?還是情迷心竅?

  六七歲的她,並不懂得這些,隻是被眼前所見震懾。雙手緊緊扣住城牆青磚,心跳若擂。

  曾經的她和他,隔著師徒的名份,隔著她早有的指腹婚約。自七歲至十七歲,琴棋書畫,為人處世,甚至每一卷書,每一句詩詞,都是他所教授。從懵懂無知,到深入骨血。

  色授魂與。

  情迷心竅。

  她用十年,懂得這八個字。

  “累了?”周生辰忽然問她。

  時宜搖頭:“想到一些事,”她怕他追問,很快說,“工作的事。”

  她自知道他沒有工作和家事的安排後,就刻意說,自己前一夜工作太晚,有些累。兩個人在家裏呆了整天,消磨時間的東西很多,而他,偏偏就選了圍棋。他執棋的手勢,非常漂亮,也非常熟悉。

  時宜有時候會借著斟酌棋局,去悄悄瞄他下棋的樣子。

  她想,他會有所察覺,隻是任由她這麽做而已。

  他帶她去他們的房子。

  不大的庭院,還有幢三層小樓。室內裝飾的如同一紙素箋,色彩並不濃烈,卻有著讓人沉靜下來的氛圍,她走進來,就不自覺會壓低聲音說話。她忽然想,如果不是自己,是其它的人做他的未婚妻,會不會每件事都覺得十分違和?一種年代的違和感。

  可惟獨是她,從不覺得有什麽不舒服。

  作為即將和他訂婚的人,她理所應當要參與所有的事。周生辰並不認為自己有資格裁決一切,甚至連請柬所需的套色木刻水印,也要親自給她看,問詢她可有偏好的字體。他們說這些的時候,是在他與幕僚談話的間歇。

  深褐色的桌麵上,排開了木刻水印,每個版刻旁,還有張裁成長條的宣紙。

  是他讓人刻了她的名字,複又印在紙上,其實,她認得這其中的每個字體,甚至是背後的每個故事。她問他:“通常,你喜歡用什麽?”“老輩人崇尚唐風,喜歡周正的楷書,具體哪家的字,隻看個人喜好。”

  她頷首,楷書四家,惟有趙孟頫是元代人。她理所當然,排除了那張字。

  然後,非常準確地把另外三家的字挑出來,擺在兩人眼前。

  卻沒留意到,周生辰眼底的稍許驚訝。他沒想到,時宜能認的這麽準。

  “我很喜歡顏真卿的字跡,可他算枉死,會不會不太吉利,”她莫名的迷信,“柳公權的字,太過嚴謹,會不會不適宜訂婚的請柬?”她輕聲喃喃的,有些猶豫,轉而又覺得自己過分。不過是請柬的字體,何必如此較真。

  周生辰倒不覺如何,抽走唯一沒被她否決的字條,“骨氣勁峭,卻不失風流,歐陽詢的字很不錯。”說完,便喚來人,拿走了這張宣紙。

  他抬起手腕看時間,然後告訴她,接下來會有很多安排,不適合他參與。

  她起初還有些奇怪,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書房內後,發現門外已有個熟悉的臉,歪著頭笑著,是那晚給她量身材的姑娘。

  時宜恍然,何為“不適合他參與”。

  那晚在姑娘的老宅裏選料子和量身材,隻有他們祖孫四個人,還有位端茶倒水的婆婆。她隻覺得除了深宅大院的環境,並沒什麽特別的。但此時,她看到那個女孩子走進來,身後跟著十幾個衣著精致的中年女人,就已經覺得,周生辰所說的“世家”是什麽意思。

  那些中年女人手裏,有人提著暗紅色布所罩的衣裳,還有人卻抱著長型木匣子。

  她看過去,猜不透匣子裏會裝什麽。

  女孩子和她招呼後,示意人拆開匣子,不多會兒,就有了懸掛衣物的暗紅色架子。

  原來,來送衣服,竟要連懸掛的木架也要帶來。

  她恍然。

  女孩子卻看出她的神情,也覺此舉甚為麻煩:“婆婆說,凡是周生家大少爺的事情,都要做足樣子,”女孩子看她的詫異,也忍不住歎氣,“沒辦法,誰讓時宜小姐你,嫁的是周生,每一輩隻出一個人的周生。”

  有人撤去罩著的布,把十幾件長裙掛上。

  時宜看得籲出一口氣:“好漂亮。”

  “喜歡嗎?真的喜歡嗎?”女孩子笑起來,“那我再告訴你,現在隻是訂婚,我外婆最近身子不好,所以都是我們三兄妹打的衣樣。倘若是大婚,婆婆一定會親自出手,就不隻是好看了。”她說的時候,也甚為憧憬。

  時宜感歎著說謝謝。

  有人掛好布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