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摯友相會(上)
  且說李羨之乘一片小舟離了平湖向北,過嘉興府城。依著官場的規矩,往府衙遞了片子稟辭。

  此時郝知府正為自己的閹黨身份和平日所作所為四處鑽營,尋找開脫的法子,自然無暇見他。片子方遞進去,家人便出來傳話“道乏”。

  李羨之本不願見他,隻是礙著官場的麵子。如今裏麵道乏,倒正遂了他的願,當即辭出了城,仍舊登船。不日,轉到運河,搭了一條大船往京師去。

  一路無事,自然無話。不盈一月,到通州碼頭此時,已是過了新年,到崇禎元年正月初十日。

  李羨之會了船錢,兩個船夥幫著韓釧、金順將行李抬上了岸。腳方一觸地,一個車把式便笑嘻嘻迎上前來招徠生意。李羨之也不囉嗦,便雇了他的車入京。

  因李羨之從浙江啟程之時,並未向京裏送出片紙,因此並無人知道他何時到,於是自行撞進了偌大的北京城。但見滿街花燈早掛了出來,奕奕生彩,爆竹聲聲,煞是吉慶。拐彎抹角,尋到皇城左近,找了客棧駐腳。

  次日一早,李羨之先往周郎中府上遞了片子。裏麵家人回複“周郎中尚在部裏辦公事未回。”

  李羨之恍然悟道“此時正是清算閹黨的時候,自然要忙的不可開交了。”想罷,向那家人道“等周大人回來,勞駕稟一聲李歆來訪過。”然後又將寓處地址寫了交給他。

  三年前李羨之曾不止一次到周府,家人知他與自家老爺關係匪淺,自然滿口應承下來。李羨之仍舊回客棧候著。果然,次日一早,周府來人請李羨之前去相見。

  李羨之稍作整備,穿好官服,帶了手本前往周府。既至,有家人引著,直往二堂。

  一進二堂,便見周郎中正端坐在太師椅上。李羨之忙上前跪拜,以師禮相見。

  周郎中連忙離座,俯身來扶。見禮畢,讓座。李羨之坐到堂下西首第二個座上。周郎中又令家人敬茶,不一刻,茶至,飲罷,李羨之道“學生貿然來訪,擾了老師公事,實在歉疚。”

  周郎中拂拂手道“無妨。聖上下旨甄別閹黨,因此繁忙。然韓閣老以為不可牽連太廣,於是隻將首犯下獄。如此一來,倒也無甚事了。”

  李羨之聽了,暗忖道“如此說來,倒與史相合。此時除了自殺的幾人,其餘臭名昭著的‘五虎五彪’定是仍舊逍遙法外的了。”

  周郎中又道“前日看了浙江百官的考文,州縣一級,你列在榜首,可稱賢官了。”

  李羨之忙謙道“忝居一任,但求不負一方百姓便可,不敢稱賢。”

  周郎中道“你能勤政為民,便當得住一個‘賢’字了。如今不是閹黨當政的時候了,聖上英明,總要量才量德用人的,你有這樣的考績,遞一份保折上去,總可授個部署的,將來不拘內外,皆是為朝廷效力。”

  李羨之初到京師,不好說出自己無意官場的想法,一時默然。

  周郎中未曾看出端倪,滔滔不絕地講著官場之事,李羨之隻好一味地唯唯稱是。

  說了許久,周郎中又問道“可曾到部了沒有?”

  李羨之道“學生想著先來探望老師,聆聽教誨,然後再到部。”

  周郎中聽了,心中甚是慰然,道“我亦無甚話說,而今朝廷裏的官多是你我同道中人,左右不會為難與你,這裏罷了,你便到部引見,我自會向上說話的。”

  李羨之這樣說,不過是以尊師重道之禮為先的,未料周郎中會岔了意思,以為他欲借自己再進一步。意欲解釋,又怕越描越黑,於是又說了些客套閑話便辭了出來。臨行,又打聽會試座師莊際昌及同年餘煌、黃景昉、張鳳翼、陳士奇等。

  周郎中道“莊大人因忤逆閹黨,早被罷官還鄉。日前聽內廷消息,說要起複,隻是未見明文。其餘諸人,仍舊在京做官。”說罷,將地址一一寫給李羨之。

  又次日,李羨之方才到部,這日坐堂的是一位侍郎大人。這位侍郎大人一派好官威,李羨之方才進去行了禮,報了姓名履曆,侍郎大人便提起朱筆在一份名冊上勾了一下,然後靠著椅背閉目養神起來。旁邊一位差人就勢高唱一聲道“送客!”

  李羨之尚跪在地上,等著上官示下,聽了這一聲,匆忙起身告辭。從始至終,那侍郎老爺的眼皮也未曾抬一下。

  從吏部大堂出來,覺得無趣,欲尋故人相敘,一時又覺唐突,

  又過二三日,恰是元宵。李羨之正打算寫了拜帖去見黃、張等人,一同遊一遊。正寫之時,忽然店夥引進來一人。那人進門劈麵便道“李大人做的好機密事!”

  這一聲,把李羨之嚇了一跳,張眼一看,卻是張鳳翼親自到了。

  李羨之連忙起身,相互見禮,道“張兄怎的親自到了,失迎得很。”

  張鳳翼朗朗笑道“李兄能一聲不語地從浙江回京來,我怎的不能尋到這客棧來?”

  李羨之也玩笑道“我是卸任之人,怎好攪擾諸位京官大老爺的公務?”說罷,各自笑了,又道“張兄如何知道我回來了?”

  張鳳翼道“吏部行文的時候,我們便都知道你要回來了,隻是沒有確切日子罷了。昨日東崖兄到吏部公幹時無意間見了你到部的文書,才知道你回來了,於是便跟我說了。我想你不見我們,但定會見周郎中的,因此問了地址才到這裏來。”此處的東崖,便是黃景昉的號。

  李羨之指著幾上寫了一半的拜帖道“我亦向周老師問了地址要去拜諸位,未料張兄倒先來了,真是慚愧的很。”

  張鳳翼笑道“無妨無妨。如今撥雲見日,天朗氣清,正是我等一同報效朝廷的時機,往後天長日久,還愁不得見麵麽?”

  李羨之亦連道“是極是極!”

  張鳳翼又道“昨日東崖兄來找我,要擺宴為李兄接風,除了你我舊識的幾人,還有新進的雅士,現在一同去吧。”說著,又從袖裏取出一份客單讓李羨之看。

  李羨之接過客單看,上麵寫道

  本月十五日,元宵佳節,聖君垂恩,人間祥和。特借東城臥雲園寶地一會,一賀明君當國,再慶人間大節,三為羨之李兄接風洗塵,豈非三全其美?翹盼到會,勿吝金玉!

  敬列諸公台銜於左

  前平湖知縣加從六品銜待簡李大人印歆,字羨之;

  翰林院修撰餘大人印煌,號公遜;

  翰林院庶吉士黃大人印景昉,號東崖;

  中書舍人陳大人印士奇,號平人;

  吏部主事趙大人印三益,號石翁;

  己酉舉人劉印若宰,號退齋;

  新科舉人史印可法,號道鄰;

  愚弟張鳳翼敬拜。

  李羨之看罷,幾個舊友自不必說;趙、劉二人並不相識,亦不在意;單單看到了史可法的名字,令他不由得身軀一震。未等他發問,張鳳翼解釋道“這位趙大人與我等同年,也是這臥雲園的主人。劉退齋與史道鄰乃是入京會試的舉子,才名極盛,尤其這位史兄,乃左蒼嶼公之弟子,頗有乃師之風,很是可敬。”

  李羨之見了這樣名垂青史的人物,自然想要結交一番,便道“有勞張兄如此費心張羅,不勝感激。”

  張鳳翼笑道“李兄言重了,借李兄的麵子,我等能有此一會,亦是一大樂事。此時諸位大人想必已經到了,我們也一同去吧。”說著,便拉著李羨之往外走。

  韓釧與金順兩個忙從衣架上取了件夾絨大氅就要跟著。李羨之將大氅接了過來,道“我與張大人同去,不用伺候,你二人就在棧裏守著行李吧。”然後便與張鳳翼一同出門,上了一輛寬大的騾車,往臥雲園而去。

  但聞車聲轔轔,不一會兒,便到了臥雲園。門首兩個家人忙入內通報。不一刻,出來一個狐皮大氅的矮胖中年人,迎了上來,先與張鳳翼見禮。然後又向李羨之拱手,李羨之亦欠了欠身拱手,算作還禮。張鳳翼引見過了,方知此人便是主人趙石翁。

  趙石翁道“諸位大人已經到了,專候二位。”說罷引著二人入內。此時,花廳裏已聚滿了客人,見張鳳翼與李羨之進來,紛紛起來見禮讓坐。

  李羨之掃視一周,一班熟人均在,獨少了餘煌一個。另有兩人一個約三十四五年紀,黃麵長須,其貌不揚;另一個身材短小,黑麵短須,眼神中透著精悍。

  張鳳翼指著年長一位道“這位便是退齋,博古通今,能書善畫,且寫得一手好文章。”

  李羨之複又上前與之見禮,連道“久仰!久仰!”然後又對著那黑麵者拱手道“這位定是道鄰兄了。”

  黑麵者道“不才史可法。”

  然後二人又互道“久仰”,見禮一番。

  張鳳翼與趙石翁連連讓著歸座。

  李羨之與眾人又各自坐了,問道“餘公遜因何缺席未到?”

  一邊黃景昉歎了口氣道“說來還是因為餘兄的這個狀元名頭惹出來的風波。此前閹黨因陷害東林義士,於是籌劃著編纂《三朝要典》,著落下來,免不得要到翰林院。餘兄是狀元之才,閹黨定要他參與。餘兄自然不願意了,但閹黨竟拿生死之事迫他,這便由不得他了,其實編書自有那班媚上之輩,餘兄也沒有出多少力氣,隻是書成的時候,裏麵署了一個名而已。而今閹黨倒了,有人拿此事出來編排。我們都知道餘兄是迫不得已,皇帝也並未怪罪,隻是餘兄自己心懷慚愧,閉門不出,請了數次,也不肯出來。”

  張鳳翼接話道“餘兄如此,也屬常情,若出來招搖,免不得又惹閑話。我們暫不必管他,隻管盡興,畢了再到餘兄門上拜望就是了。”說罷,又對趙石翁道“諸位幹坐的久了,腹中也空了,就請上菜開席吧。”

  趙石翁立刻起身吩咐下人去辦,然後又將各位大人請出花廳,引著穿過中進,沿著遊廊繞過後院,又過了一道角門,眼前赫然一座園子。此時正是肅殺季節,園中草木皆枯。

  一眾大人沿著小徑通幽,假山嶙峋間竟隱著一座書房。進入房內,裏麵早熏得又香又暖,煞是怡人。正廳擺著書案、書架、桌椅,還有名字、名畫、素琴,很是相得。

  趙石翁將眾人讓進支著一張大圓桌的側廳內。桌上碗筷杯盤各已齊備,不遠處一個火爐中炭火燒的正旺,爐上坐著一口銅鍋正“嘶嘶”地冒著熱氣,裏麵燙著一大壺酒。

  眾人擁著李羨之坐了首位。李羨之欲要謙讓,趙石翁道“今日我等是為李兄接風,自然要坐了首位,莫要謙讓了。”

  待李羨之坐了,趙石翁坐了主位,其餘各位又相互推讓一回方才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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