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銀河上將追妻記(二十五)
  “所有的東西都在他的計算之中,他先在你麵前混淆是非,讓你分不清他到底是誰,從而對他產生懷疑。這樣你定然會向天照尋求幫助。而天照的這部分從屬係統是被我管轄的,他的舉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你們的交談、策劃,都被我們看在眼裏。溫斐綁架你之後,用浮蒼號帶著你們過去,向路恩斯交差。”

  “他想讓我看到那具白骨,看到那段錄像,想看我痛苦。”展逐顏道,“我越是痛苦,路恩斯便越會掉以輕心,對吧。”

  “是。不過那其中也有他的私心在,他是什麽樣的人,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月讀說。

  “我清楚。”展逐顏道,“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他要讓我親身感受,當初我做的決定究竟有多錯誤。”

  “嗯。你會召喚天照出來他也預料到了,不過我幫他製造了個幻象,讓你以為天照被殺死。至於溫斐殺你……這並不在我們商量的範圍之內,應該算是他自己報私仇吧。”

  “他想報便報吧,這幾十刀和割喉的一刀,是我該受的。我就算受了,也抵消不了他這十幾年來的傷害。”

  見他認錯態度良好,月讀的表情也和緩了一些。

  “他殺你,也隻是為了取信路恩斯而已。其實他動手的時候,我覺得他應該是準備直接殺了你的,但他留了手,給你留了一線生機。還把天照留下來給你治療身體。或許不是他要留手,是人格溫斐留的手。”月讀道,“可要是他不給你留下那一縷生機,等你死亡之後再複活,那要耽誤的時間就太多了。等到他體內的源生質盡數消失,等到他的生命密碼徹底失效,就算是我,也不可能把他救回來了。”

  “他給你留的那一線生機,也成了他的生機。”天照在一旁補充道。

  展逐顏歪頭看向再生艙中的溫斐,眼裏盡是情意。他說:“我死沒關係,隻要他活著,就足夠了。”

  月讀看著一旁已經充滿的進度條,對展逐顏道:“要開始了,你準備好。”

  展逐顏點點頭,但很快他便連點頭的力氣都沒了。

  若非月讀往他手腳上綁了束縛帶,恐怕他會因為這一下驟增的疼痛而激得坐起來。

  這種感覺,就像是有人拿著高壓的抽氣機,在活生生抽他的骨髓。

  疼痛沿著脊柱一路攀爬而上,迅速卷席到了他的心髒處。

  他的身體開始變得不像是自己的,能感受到的除了疼還是疼。五內俱焚,可他的血肉卻像是被人摁在冰水裏,一點溫度都感覺不到。

  接著是心髒。

  那一團血肉像是要被人活活捏碎,像是有人在裏麵放了一把火,痛得他恨不得就地打滾。

  展逐顏在軍隊中的時候,受過各種疼痛訓練。刀砍斧劈,十二級的痛他都熬過。

  可這種疼痛仿佛不是人應該受的,像是要把他的心髒活生生地扯出來,又用絞肉機絞成血沫。

  天照唯恐他痛得太過咬到自己的舌頭,可他朝展逐顏看去,發現他已經有了這樣的征兆。

  月讀眼疾手快,直接將咬合棒塞進他嘴裏。

  脊椎和心髒的疼痛層層疊加,如果說這樣的疼痛是生不如死,那緊接著直襲大腦的痛感,便像是要將他神魂徹底撕碎。

  痛到極致是什麽感受,麻木?不。

  像是渾身的神經被人用火燒,用電拷,用水淋,海潮般的痛感,此起彼伏,一刻不停。

  他努力想維持靈台間的一絲清明,卻也無濟於事。

  他的腦子裏像是被人生生塞進了一個宇宙,像是要爆開。卻又像有人在他顱骨外麵固定了一個嚴絲合縫的頭盔,內擠外壓,於是他這血肉之軀,也就成了這壓力的犧牲品。

  折磨卻還沒有結束,從他身體裏抽取出的東西,又以他的身體為熔爐進行洗練。

  展逐顏覺得他自己像是被置身在一個火爐之中,從裏到外,密不透風。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皮肉骨骼被燒成焦炭,又因為劇烈緊繃而綻裂開來的感覺。

  月讀以為他會在這樣的疼痛中徹底昏過去,卻又沒有。

  他痛到極致的時候,便會將目光投向再生艙裏的溫斐。似乎隻要看著他,他就能承受這所有的一切。

  月讀不忍再看,挪開了眼睛。

  這場刑罰不知何時才得到了終結,當展逐顏聽到月讀說“好了,注入的源生質已經開始自我生長分裂了”的時候,他整個人都虛脫了。

  天照為他解開身上的束縛,展逐顏自己拿下了咬合棒。

  他的大腦還是不甚清醒的,身體也變得不像自己的,可他還是強撐著下了儀器台,扶著東西走到再生艙旁邊。

  他伸出手去,那再生艙便立刻打開一個小小的缺口。可那裏麵的複原液依然照常流淌,半點沒有要灑出來的跡象。

  展逐顏的手穿過那層艙壁之後,艙壁便化成了薄膜般的東西覆蓋在他手上。

  他本來準備握住溫斐的手,可溫斐的手現下還沒能長出來,他便隻能輕撫他的臉。

  那人的身體浸泡在複原液中,像是睡著了一樣。

  “活下去。”展逐顏湊到再生艙旁邊,將一吻烙在艙壁上。

  “你該去休息了。”月讀說,“你被抽取掉的源生質需要盡快得到補足,不然休克都是小事,如果你也死掉,那就真的是麻煩事了。”

  展逐顏對他笑笑,那笑容雖蒼白虛弱,卻又含著幾分精神在。

  他說:“不會的,隻要他活著,我就不會死。”

  天照沒有插話,他湊過去將展逐顏扶起來,扶到一旁坐下。

  溫斐的時間不多,月讀也沒有給展逐顏太多恢複的時間,僅僅讓他休息了一晚上,便告訴他要開始了。

  他能給溫斐爭取七天的時間,如果七天之內展逐顏沒辦法把他喚醒,那他會陷入真正的死亡。

  展逐顏麵色沉凝地點點頭,任由月讀將他送入了溫斐的意識世界。

  世界擁有能量,能量的鏡像形成隱世界。而靈魂也是一種能量聚合體,靈魂深處,也可以自成天地。

  展逐顏靈魂離體之後,那糾纏了他整整一宿的肉體疼痛總算剝離了去。

  等他清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身處在法庭之上。

  這場景帶著些熟悉感,卻又帶著些許陌生。

  展逐顏的目光從法官臉上掃過,落到一邊,才發現被告席上站著的,赫然是溫斐。

  再轉頭一看,他才發現,觀眾席處還坐著一個溫斐。

  “中校溫斐,因涉嫌故意殺人罪,證據確鑿,按照銀河律法第七百六十二條,判處有期徒刑十六年,即刻起剝奪軍銜,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熟悉的宣判聲再次在法庭上響起。

  觀眾席上的溫斐聽完這聲宣判之後,坐在原處待了許久,接著便站起身來,往外走。

  他一動,展逐顏便像是被他用繩子牽著一般,一起跟了過去。

  他往法庭後麵走,然而後麵卻不是本該有的景象,而是牢房。

  展逐顏回頭一看,發現之前的法庭也不見了,觸目處是冰冷的牢門。

  溫斐往前走,展逐顏便一路跟著。

  即使是他走進牢房裏,展逐顏也被牽扯著穿過牆去,在一旁看著他。

  他想要走近一些,卻又被彈開,想要走開一些,又被拉近,隻能被固定在一定距離裏。

  溫斐像是看不見他,進了牢房之後,便在床板上躺了下來。

  床的主體是冰冷的水泥,上麵架著木板,木板底下是稻草。沒有褥子,隻有單薄的床單。

  而溫斐像是早已習慣了一樣,連鞋子也沒脫,便在床上躺了下去。

  那囚衣灰撲撲的,他也灰撲撲的,像是一隻落進煤堆裏的醜小鴨。

  似乎是意識到房間裏隻有他一個人,他的膽子也大了些,悄悄地將手伸進衣服裏,再拿出來時,他手心裏已經多了一個戒指。

  流銀戒指,正是婚戒裏頭屬於溫斐的那一枚。

  溫斐左手拿起戒指來,將它戴在自己右手的無名指上。

  他握緊手掌,就像是要把戒指攥在手心裏一樣。

  接著他又湊過去,吻了吻那戒指上的花紋。

  “逐顏。”他這樣喊,語音溫柔,仿佛情人般的絮語。

  展逐顏恍然間明悟過來,他眼前所見並不是完整的溫斐,而是他身體裏那個叫溫斐的次人格。

  溫斐撐著頭,看向朝外的那一方小小天窗。

  那小片被劃割出來的天空裏,偶爾會飄過一兩朵雲。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看了很久。

  就在展逐顏覺得他幾乎要靜止成一座雕塑的時候,他再度開了口。

  輕輕的一句,歎息般的。

  “你什麽時候來接我?”溫斐說。

  展逐顏先是一怔,等他反應過來時,差點便哭了出來。卻又沒哭成,他摸了摸眼睛下方,才發現自己現在的狀態是沒有眼淚的。

  連哭都成了奢望。

  溫斐似乎已經習慣了一個人自言自語,他蜷起身體,像是要把自己團成一個球一樣。

  而他戴著戒指的那隻手,就在這個球的中心。

  溫斐也沒有哭,盡管他臉上一片空茫,有一種悲哀到極點又不想哭的感覺。他拿臉龐蹭了蹭床單,說:“我想你了。”

  他沒有指名也沒有道姓,可展逐顏知道,他這話是想對他說的。

  他驟然難過起來,像是有人把他的心掏了出來,安放在那冰冷的床鋪上。那顆心在哀求著,緊縮著,闡述著,每一聲每一句,都是“我想你”。

  那顆心就是溫斐。

  他的心難過,他也難受起來。他的身體叫囂著,想要將那顆心搶回來,重新塞進胸膛裏,用那三千熱血暖著,讓他重新跳動起來,這樣才能得到圓滿。

  他往前走,想要把他找回來。

  可他被排斥著,每一步邁出去,又被彈了回來。

  於是他拚了命似地抵抗著那股壓力,像在骨矮星上承受那般強大的引力波一樣,硬撐著扛了上去。

  他的愛人就在那裏,兩米遠的距離而已,他又怎麽能在一旁看著他難過呢。

  壓力轟擊在他的胸口上,像是要把他的心肺從喉嚨口擠出來一樣。

  他忍著那窒息的痛感,朝他走。

  阿斐,他的阿斐。

  不知道努力了多久,不知道承受了多強大的壓力,他才終於湊到溫斐近前。

  溫斐依然保持著那個姿勢,卻沒睡著,隻是睜著眼睛。他看不見展逐顏,也不知道他身邊有一個人,在竭盡全力地接近他。

  展逐顏很努力地伸出手去,想要觸碰他。

  可他的手夠到溫斐的時候,卻直接從他身體裏穿了過去。

  不管他如何努力,他都夠不到,就算是碰一下,也做不到。

  他難過到恨不得哭出來,可哭出來似乎也成了妄想,就算他悲傷到連呼吸都成了難事,也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淚。

  他的愛人近在咫尺,可他們之間卻隔著天涯。

  他隻看到溫斐這樣的一麵便難過到肝腸寸斷,更不用說那十六年的牢獄之災。可想而知,那五千多個日夜裏他是怎麽過來的。

  沒有希望,沒有過去,沒有救贖,隻能一日接著一日地待在這一方牢獄裏,揣著那一點點希望,渴盼著,巴望著,望著他來看他。

  自己是怎麽舍得的呢,怎麽舍得放開他的手,將他送到這樣的地方?

  保護,讓他一個人扛著這些,算什麽保護?

  展逐顏恨不得回到過去,將做出那個決定的自己親手掐死,然後小心地把溫斐抱緊懷裏,告訴他不用怕,我可以跟你一起麵對。

  可是晚了,太晚了。

  十六年,不是十六天,也不是十六個月,是整整十六年。

  他讓他的愛人承受了十六年的痛苦和孤獨,他何其可惡,何其可恨。

  他癡癡地望著溫斐,看著他,可直到時間結束,直到月讀將他從這個世界裏召喚出來,他都沒能碰一碰他。

  出去的時候,月讀和天照都待在外頭。

  了展逐顏失神得連招呼都沒打,便直接朝再生艙走去。

  溫斐的肢體上已經長了些新肉,還得長骨頭。雖然他知道溫斐現在已經感受不到痛覺,卻覺得這所有的疼痛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樣。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以身受之,就算讓他承受千倍百倍的痛苦,他也舍不得這一點難受落到溫斐身上。

  天照朝他走來,對他道:“宿主,你先去休息一下吧。”

  展逐顏過了一會才點點頭,接著又看向月讀的方向,道:“明天還能去見他吧。”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眸子微微亮著,像兩盞燭火,光芒微弱,仿佛隻要月讀說一個不字,這燈火便要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