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風落笛聲寒(三十七)
  “聶如咎,我捉了條小鯽魚,我們一起烤了吃好不好。”風袖褲腳挽到腿彎,兩條小腿上都是黃泥巴,一張小臉也沾了泥漿,看著我的時候倒是笑得燦爛。

  我見他這樣,喜歡得很,走過去幫他擦掉了臉上的黃泥。

  風盈在旁邊看著我們,半晌才衝著風袖來了一句:“你莫要帶壞了小王爺,還有方才你們在假山那邊做的事,莫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定然是從那醃臢的煙花之地學來的。”

  風袖被風盈說了,登時便氣鼓鼓地抓著石頭朝他扔了過去。

  我本以為風盈能躲開,哪想他啊呀一聲,那石頭竟砸到了他的腦袋上。

  我嚇了一跳,生怕砸出事來,連忙跑過去看。

  風盈一邊揉著腦袋,一邊眨巴著眼對我道:“好疼啊。”

  我歎了口氣,心想風袖未免也有些太不知輕重了些。等我給風盈揉完,轉頭再看時,已不見了風袖身影。地上扔了條小鯽魚,可憐兮兮的樣子。

  我循著風袖的泥腳印找到他,發現他正在大柳樹下麵抱著膝蓋坐著,一副生悶氣的樣子。

  我走到他身邊,蹲下身來哄他。

  “你走開,他們都偏心他也就算了,連你也護著他,我不要理你了。”他這樣說。

  我霎時間差點笑出聲來,原來他跑開,是因為吃醋了呀。

  我抱了抱他,他沒躲開。我說:“我沒有護著他啊。”

  “你就有,你還給他揉。難道你沒看出來,他是故意被石頭砸到的嗎,他自己湊上來的。”風袖道。

  說實話,我還真沒看出來,我那時候背對著風盈,又哪裏知道這個。但風袖生氣了,我還是不能實話實說的,於是我對他道:“我這是護著你呀,要是你打了他,等下大人責怪下來,受罰的還是你。”

  “真的?”他扭過頭來,半信半疑地看著我。

  “千真萬確。”我對他道。

  “那你以後都不要同他玩了,知道沒有。”他跟我說。

  我點點頭,跟他說:“好。”

  “拉鉤鉤。”他伸出小拇指來,要與我拉鉤。

  拉鉤鉤……這也太幼稚了吧,想我聶小王爺,鐵骨錚錚的漢子……行吧,拉就拉。

  拉鉤之後,風袖像是跟我達成了什麽重要協議一樣,開心得很。

  “好啦,從今以後,你就是我這邊的。你不許跟他玩,我讓你往東你不能往西,聽清楚了沒有?”他得寸進尺起來。

  不對啊,我一個小王爺,憑什麽要聽他的。還有天理嗎?

  “憑什麽,我們是朋友,朋友難道不應該平等麽,怎麽搞得我是你的下人一樣。”

  “你本來就是我的跟班啊,當然要聽我的了。”風袖望著我,道,“你聽我的話,我就開心,你不希望我開心麽?”

  我想了想,好像我爹也挺聽我娘的話的,而且我爹也總說愛我娘。所以愛一個人,就要聽她的話,應該是這樣沒錯吧。

  我雖不知道愛與喜歡的差別在哪裏,但如果風袖可以不生氣的話,答應他也沒什麽的吧。

  “好的,我以後聽你的,我不跟他玩了。”我鄭重道。

  風袖聽了,這才開心起來,還伸手抱住我,親了下我的臉。

  我愣了下,等回過神來時,臉上已經發了燒。

  我捂著通紅的臉蛋,對他道:“你這是做什麽呀?”

  風袖一臉天真地對我說:“喜歡你呀,我娘親說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可以親他。”

  “不是這樣親的。”我都不知道別人到底都教了他什麽,看他這樣子,又像是沒人教一樣。

  “那,這樣?”他說著,又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

  我的臉頓時更熱了,熱得我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了一樣。

  “不是的。”我醞釀了一下,反捧住他臉,湊過去親了親他的唇。

  我這招是從春宮圖裏麵學的,聽給我書的人說,一旦做出這個動作,別人肯定就會愛上你了。

  風袖的嘴巴很軟,像雲朵一樣。我們的唇瓣貼在一起,半天都沒分開。

  我親得嘴唇發麻,這才放開他,問他:“你現在什麽感覺?”

  “什麽什麽感覺?”風袖反問我。

  “我親你啊,你沒感覺嗎?”我驚訝道。

  “沒感覺,你的嘴巴又不是糖糕,一點也不好吃。”他這樣道。

  啊,真是氣死我了,我堂堂一個王爺,竟然被說得連一塊糖糕都比不上。等你到了我家裏,成了我的人,我一定要把你麵前的糖糕都丟掉,直到你說我比較好為止。

  我回到家之後,立刻便跟我爹和我娘說,說我喜歡風袖,說要把他帶回家。

  打小我娘就寵我,我要什麽她都會給的。

  可我娘還沒來得及答應,我爹就插嘴道:“風袖……這名字聽著有點耳熟,又想不起來,是冷羌戎的六子嗎?”

  我回答道:“不是,是第七個。”

  我記得風袖跟我說過,他是七少爺,那必定是第七個的。

  沒想到我說出這句話之後,我爹的臉色就變了。

  他說:“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就是那個娼妓的孩子。”

  我娘也坐直了身體,問我爹怎麽回事。

  “是那冷羌戎多年前納的一個青樓女子跟人私通生下的孩子,五歲前一直都是在娼館裏過的,後來才被帶回來。”我爹說完,又轉向我,問,“咎兒,你怎麽會跟這樣的人玩到一起去,要是他帶壞了你怎麽辦。”

  我聽到他這樣說風袖,有些生氣,回嘴道:“風袖才不是這樣的人呢。”

  “懷觴,你說的可是真的?若真是這樣的出身,那無論如何都是不能讓他來我們家裏的。”我娘也轉了口風。

  “娘!”我這樣央求她,可她明顯已經打定了心思,不想聽我講了。

  實在是失算,我爹也太討厭了,早知道我就隻跟我娘一個人說了,等人回來,我爹就算想趕他走也趕不成啊。我這樣想。

  雖然人沒要成,但好歹我爹也沒禁我的足,還是許我去冷府玩的。隻是他總是跟我嘮叨,說不要跟那個娼妓之子玩,要多跟冷家正統的少爺們親近,學點氣度。

  我當麵答應得挺好,背地裏依然跟風袖廝混。

  隻是為了不讓他們起疑,我有時候也會喊上風盈。隻是大多數情況下,是風盈坐在亭子裏看著我們玩,我們兩個不理他就是了。

  風袖不喜歡風盈,我對冷風盈也生出不喜來,覺得風盈前呼後擁的,所穿所食全是上品,風袖卻終日裏一身粗麻衣服,吃的也是些粗茶淡飯。

  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

  我去找風袖玩的時候,看見他依然穿著單薄的衣裳,窩在房間裏,抱著壺熱水取暖。

  我心疼得緊,捉起他手來,給他暖手。

  他以為我不會來了,見到我的時候滿眼都是驚喜。我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他披上。

  他不肯收,對我道:“你會凍著的。”

  “沒事。”我拍拍胸脯,對他道,“我這裏還有很厚的冬衣的,不怕凍。”

  他這才收下。

  “風袖,今天雪下得好大,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玩雪?”我問他。

  “好啊好啊。”風袖對我點頭,被凍得通紅的臉上漾出幾分喜色來。

  我捉著他的手出門,帶他去院子裏玩雪。

  冷府裏頭有個小湖,說是魚塘吧不像魚塘,說是池子吧不算池子,我便認定這是湖了。

  見到我們出來玩,冷風盈也跑出來看。

  隻是我一心隻看著風袖,他倒有些吃味了。

  “小王爺金貴之軀,你搶了他的衣服,若是讓他受了風寒,看你怎麽收場。”冷風盈站在屋簷下,斜乜著風袖,如是道。

  風袖聽了,登時便脫下衣服來,披回我身上。

  “行了吧。”風袖對他道。

  冷風盈不說行也不說不行,隻是緩步走下來,走到我旁邊。

  他笑得燦爛,對我說:“小王爺,我可以跟你們一起玩嗎?”

  我皺了皺眉,正準備拒絕,風袖卻已搶先一步,對他道:“你是少爺,身體柔弱,回房裏歇著吧,啊。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冷風盈氣得抽了抽唇角,沒有如以往一樣忍氣吞聲,而是回嘴道:“從哪裏來,回哪裏去,那你是不是也要回妓院裏去啊?跟你娘一樣。”

  風袖勃然大怒,將手裏的雪扔到風盈臉上,紅著眼道:“不許你罵我娘。”

  風盈也是被他氣到了,抬手抹去臉上的雪,伸手將風袖推倒在地上。

  “小賤人。”他這樣說。

  我聽不得他這樣罵風袖,出於回護的心理,也反手推了他一把。

  可冷風盈本就靠湖近,那地上又全是雪,我這樣一推,他便直接摔到了結了冰的湖裏。

  我嚇了一跳,伸手去拉他,卻腳下一個打滑,跟著摔了下去。

  那湖水很冷,冷得徹骨。

  我的衣服吸了水,貼在我身上,仿佛往我身上綁了兩塊大石頭一樣。

  我費力在水中浮沉,探出頭去,想讓風袖救我。

  可我一眼看去,隻看得到他匆匆跑開的背影,像是落荒而逃了。

  為什麽要跑掉,我很冷啊。風袖,救救我啊。

  我重新又墜了下去,腦袋磕在石頭上,鮮血滿溢出來,暈散在水裏。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那天並不是逃跑,是去找人來救我們。

  那一次受傷,讓我忘記了這件事的起因。等我醒來的時候,想著要去看看風袖,卻看到他和我親生父親在床上苟合。

  我以為是他勾引的我父親,畢竟我父親那麽愛我母親,他又素來古板,斷然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我沒有再見風袖,就算得知他被送走,我也隻是哦了一聲。

  那件事情發生以後,我母親跟我父親大吵了一架。他們成親多年,一直都是琴瑟和鳴,從不爭吵。

  風袖的行為,讓我父母之間出現了裂紋。我母親認為我父親對她不忠,我父親卻說是風袖不知廉恥。

  我抱膝坐在寒風裏,茫然無措。

  這時卻有人撐了傘過來,為我擋住了凜冽的風。

  我抬眸朝他看去,看到了一雙跟風袖極其相似的眼睛,還有一張與風袖像了七分的臉。

  “你還好麽?”冷風盈這樣問我。

  我差點因為他這一句話落下淚來。

  我感謝他在我最難過的時候出現在我身邊,讓我在無依無靠的時候,有人陪伴。

  冷風盈,冷風盈,我在心裏反複篆刻這個名字。

  你對我好,我也要對你好。

  風袖,你背叛我,我便再也不要理你。你我之間,塵歸塵,路歸路。

  從那以後,我依然會往冷府跑,隻是我再也沒有提起過風袖這個人。冷風盈也不在我麵前說起他,仿佛我們之間,從來都沒有出現過這個人一樣。

  這樣的日子過了許久,我又想起那個人來。

  於是我偷偷打聽了他的去處,帶了人過去看。

  我見到他穿著單薄的衣,塗著豔俗的粉,被人抱在懷裏,滿臉堆笑。

  我無端端生出反胃的情緒來。

  我待在廂房裏,他並沒有看見我。後來那客人要帶他進房間,我一想到他們會去做什麽,便由心裏生出煩躁來。

  我給了那鴇母一錠銀子,讓她截胡,把風袖送到我房間裏來。

  我坐在屏風後麵喝酒,聽著我的侍衛弄他。他似乎很喜歡,淫聲浪叫,我卻聽得差點把杯子捏碎。

  我招手讓人過來,對下屬耳語了一句:“讓他痛,不許讓他快活。”

  於是後來我再聽,便隻剩下了哭聲和痛叫,淒淒慘慘的,倒顯得好聽多了。

  從那以後,我便每月去他那裏一次。

  我一次都沒碰過他,每次都讓下屬代勞。

  我並不憐惜他,他也不值得我憐惜。他隻是青樓裏的一個小小妓子,他肮髒,下賤,人盡可夫。

  我記憶裏的那個小孩子,沒有屬於他的那份惡毒。冷風盈才是他應該成為的樣子。冷風盈多好啊,溫文爾雅,識理知趣。而他?嗬,這南風館便是他一生的歸宿吧,還惶論其他。

  我在屏風之後,將酒水倒了滿杯,聽了一夜的淒慘哭號,這聲音落在我耳朵裏,仿佛宮廷樂師奏出的曲子一樣動聽。

  等到結束的時候,我將酒水一飲而盡,笑容滿麵地對下屬說:“走吧。”

  我邁開步子,起身離開,直到走出門,都沒有再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