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風落笛聲寒(四)
  荊憶闌也沒管這人是個什麽表情,他定身的手法很是厲害,江湖中都少有人能解開,更不用說這半點武功都沒有的小妓子。

  他斟酌再三,最後竟將手伸到衣襟處,將自己的衣服脫了下來。

  風袖瞪大雙眼,他怎麽也沒想到,這人上次來,差點要了自己的命,現在還要奪他的身。

  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慘絕人寰。

  荊憶闌雖沒有讀心術,但這小倌心裏的話都明晃晃地寫在臉上,他想不注意都難。

  盡管與他說話不過是多此一舉,但或許是方才這人摸的那一把惹了這尊爺不快活,他便也多嘴來了一句:“我不屑碰你。”

  說完他便用那脫下來的外袍將風袖一裹,扛著他翻窗而出。

  不屑就不屑嘛,反正你也不會給錢,我還不樂意呢。風袖在心裏腹誹道。

  荊憶闌來往兩地之間,靠的便是這一匹千裏良駒,名為雪月。

  此馬除卻額頭處一撮黑毛以外,渾身雪白,故得此名。

  盛京與康莊相距千裏,荊憶闌一人騎行,得兩三日才到。這下馬上負重加了一倍,時間怕是也要延長一倍。

  風袖被他捆了手腳放在馬背上,肚子朝下,這路途顛簸,他的胃也受了好一通折磨,若不是他本就沒吃什麽東西,怕是現在連膽汁都得吐了。

  離了那南風館之後,荊憶闌也沒了會被發現的顧慮,便幹脆解了風袖的xue道,以免他氣血不暢憋出病來。

  風袖一恢複說話的機會,便開始一刻不停地嘮叨起來。

  “大俠大俠,您老師從何派啊?你的劍這麽鋒利,能賣不少錢吧。”

  “你要把我賣了麽?我好吃懶做,賣不了什麽大價錢的。你要是想解決一下需求,我倒是可以幫幫你的。”

  荊憶闌平日裏不喜與人接觸,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這麽聒噪的男人,他臉色青黑,登時便有些氣悶。

  風袖猶自在那裏不怕死地胡說八道:“誒大俠大俠,這裏草地柔軟,滾一滾肯定很舒服的,你要不要試試啊?”

  荊憶闌聽他越說越放蕩,終於忍無可忍,點了他的啞xue。

  風袖沒法說話,便成了個無嘴的鷓鴣,饒是有千句萬句要吐露,也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

  他不知道這個白衣服的閻王爺是要捉他去幹嘛,但總歸不是什麽好事。他一輩子就對兩個地方比較熟悉,一是冷府,二是南風館,這一下出了樓,見著了外頭的天地,他便有些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他怕這人捉了他去生煎吃肉,別提有多怕了。

  他得找機會溜走,絕不能坐以待斃。

  荊憶闌雖然與聶如咎不對盤,但他此行替聶如咎辦事的手法卻頗為老練。

  他此行隻為捉人,自然要速去速回,他備了幹糧備了清水,就等著攜著這小倌奔赴盛京了。

  可到了吃飯的時候,那小倌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吃,饒是他塞進他嘴裏,他也就含著不咽。

  荊憶闌看著冷冰冰,心也冷冰冰的,見他不吃,便也不催,自己就著水吃起來。

  風袖說不出話,就幹脆用身體代替語言,在那裏張牙舞爪地比劃,滑稽得很。他這樣子落在荊憶闌眼裏,簡直就是醜態。

  荊憶闌看不過去,給他解了xue。

  風袖這才複活一樣,對著他道:“我不吃這些東西。”

  荊憶闌慢悠悠地拿出劍,一拔,一劃,將自己手中那塊餅切成兩半。他收劍入鞘,拿起餅來,掰成小塊塞進嘴裏,慢悠悠地吃了一會,才大發慈悲地給了他一個正眼:“愛吃不吃。”

  風袖先是被他拔劍的姿態嚇了一跳,接著便被他氣得夠嗆。這可真是個大冰塊,那餅明明可以用手掰,他非要用劍切割,擺明了嚇唬自己呢。

  可他轉念一想,這劍客要殺他輕而易舉,何必綁架他。他細細一思索,便猜到他可能是要捉活的。

  於是他腰杆子瞬間硬了,對著荊憶闌道:“那你就餓死我。”

  荊憶闌冷漠地瞥他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活像是多看一下都會髒了眼一樣。

  風袖一計不成又生二計,等荊憶闌吃飽喝足了,便哎呀哎呀地喊肚子疼。

  荊憶闌冷眼看著他,滿臉都是不耐。

  “你要搞什麽名堂。”他喝道。

  風袖秦樓楚館裏混過的,最知道怎麽察言觀色。他演出疼痛不堪的樣子,幹脆捂著肚子往地上一倒,哭喪著臉道:“我已經好幾日沒進食了,鴇母苛待我,不給我飯吃。這種幹饃饃,讓我怎麽吃得下。”

  荊憶闌雖覺得有詐,但看他滿臉苦大仇深的模樣,又不太像是假的。

  斟酌再三,終於是荊憶闌先妥了協。他一隻手將風袖從地上拎起來,丟到馬背上,接著自己一踩馬鐙,翻身上馬。

  “我帶你去集鎮,老實點趴好。”荊憶闌一扯韁繩,夾緊馬腹。雪月在他手下養了許多年,最是知道他的意思,當場便撒開蹄子往外跑去。

  風袖見他中計,喜上眉梢,登時便盤算著要怎麽逃跑才好。

  荊憶闌將他帶到集鎮,將他從馬上拖下來,扔到街道邊上,對他道:“要吃什麽趕緊說。”

  風袖見他這麽爽快,也有些詫異。他視線在周圍一轉,一眼便看中了街上最光鮮亮麗,最富麗堂皇的一間酒樓,他指著酒樓上迎風招展的“來客”兩個字,對荊憶闌嚷嚷道:“就這間了。”

  荊憶闌微微皺了皺眉,心裏對這小倌的不滿越發重了幾分。他一手牽馬,一手拽著風袖的後領,將他拖了過去。

  到了來客酒樓裏,風袖總算獲得了一個同桌用餐的待遇。

  小二眼尖,見著荊憶闌氣度不凡的,便趕緊湊過去問:“兩位客官,你們要點什麽呀?”

  荊憶闌眼皮子都沒抬,反倒是風袖先嚷嚷開了,他說:“你們這裏最好吃的是什麽呀?”

  小二聽他話裏的意思,知道今天來了大主顧,連忙諂媚笑著道:“我們店裏啊,最好吃的莫過於叫花雞、醬肘子、東坡肉……”

  他報了一串的菜名,聽得風袖都有點餓了。

  風袖打斷他,道:“賣得最好的十個菜,給我一樣來一份。”

  他已許久沒有開過葷,今天算是借著這位冷冰冰劍客的東風,才有這種好機會。再說了,若是這閻王爺買不起,店家肯定會把他們扣下,鬧得大了惹來官府的人,怕是他想綁自己都沒法子了。

  風袖心裏計較著,麵上也忍不住帶上喜色。

  哪想荊憶闌聽完,眼睛也不眨,抬手便是一錠金子,遞到了那小二手裏。

  風袖見他出手這般闊綽,眼睛都看直了。

  小二連忙千恩萬謝地接了,跑去掌櫃的那裏找餘錢給他。

  荊憶闌淡淡瞥他一眼,道:“剛才不還要死要活的,現在倒是精氣神一起上來了。吃完早點上路,要死再耍花招,我殺了你。”

  風袖耳朵一動,聽他說起“上路”兩字,立刻想到了上西天之路,頓時眼也不眨了氣也不喘了,生怕他一言不合就拔劍出來抹了自己的脖子。強權當頭不得不低頭,風袖縮了腳,坐直身體,跟私塾裏等著先生上課的學生一樣。

  荊憶闌往自己杯子裏倒了杯茶,這酒樓的杯盤刷洗得很幹淨,並未讓他覺得反感。他端著一杯茶,慢慢地喝,那架勢更像是在品一杯美酒。

  風袖見著他這不動如山的模樣,生怕他會跟廟裏那些高僧一樣就此坐化。同時他心裏也在想,要出什麽事才能讓這位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冷冰冰劍客露出點不一樣的表情來。他想來想去,發現好像也就那天自己摸的那一手讓他失控了,之後就再也沒那樣過了。

  他一時生了興致,便從那正襟危坐的狀態裏掙脫出來,繞到冷冰冰劍客麵前,對他道:“大俠,大俠?”

  荊憶闌瞥他一眼,雖然在昨天夜裏他已將這人丟到了河裏頭任他自己洗刷過一遍,可他現在見著這人,還是從心底裏覺得肮髒。

  風袖努力裝出一副乖巧的模樣,他知道自己這張臉是一張大殺器,這人定然會不舍得打下去。他說:“大俠,跟你跑了一天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荊憶闌抓著劍柄,將他懟得離開一些,一副不想理會他的姿態。

  風袖見他一言不發,便又自他身後饒了一圈,繞到他右邊,道:“我看你渾身冷冰冰的,臉也冷冰冰的,不如我就叫你冷冰冰大俠吧。冷冰冰大俠,冷冰冰大俠……”

  荊憶闌不喜被人煩,眉頭一皺。

  風袖怕他真的發火,便趕緊又竄到他背後去。

  “荊憶闌。”荊憶闌放下茶杯,開了尊口。

  風袖得了這名號,仔細思索,也總算是在腦海裏搜羅出這麽一號人物來。他雖然被拘在南風館裏很少出來,但來往的嫖客們總會對他說一些外頭的事。

  荊憶闌,這名字倒是挺氣派的。風袖心裏想著,麵上卻裝作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大聲嚷嚷起來:“天哪,你就是荊憶闌大俠啊,太厲害了,我可總算見著真人了。”

  他們就坐在大堂裏,沒入雅間,他嚷了這麽一聲,頓時整個大堂都聽見了。

  荊憶闌白他一眼,低喝一聲,讓他坐下。

  風袖剛落座,便聽見左後方有人嗤了一聲。

  他扭過頭去,看到一個疤臉男人坐在四方桌上,左右各坐著一個人。疤臉男人笑完,用比風袖方才還要大的聲音道:“笑死人了,穿身白衣就敢自稱自己是荊憶闌,那老子還是大魔頭仇寄寒呢。”

  風袖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瞅著這疤臉男人眨也不眨,笑意從眼底浮現出來,又被他藏了下去。他扭過頭,看見荊憶闌依然麵不改色地坐在那裏喝酒,好似不關他的事一樣。

  風袖看向那疤臉男人,對他道:“大叔你這是說的什麽話,難道荊憶闌還有假的不成。依我看哪,冷冰冰大俠這麽厲害,怎麽可能去偽裝呢?”

  那疤臉男還沒說話,另一桌便又有人參與了:“荊大俠就算要出現,也應該在盛京那種大城裏出現,怎麽會來我們這種小地方呢?”

  “是啊,看他毛都沒長齊的樣子,一副小白臉的模樣,怕不是做了大俠夢,想一飛衝天吧。”

  “可別說,要是荊憶闌真的在這,怕是我們都得跑咯。哪個兄弟手上沒犯過點事的,他們那些大俠,會容忍得了我們這些下九流的?”

  大堂裏的人議論紛紛,荊憶闌卻像是聾了一樣,風輕雲淡地繼續喝茶。

  風袖見他不受挑撥,便幹脆對著那幾桌人挑釁起來:“你們說這麽多,可我看哪,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荊憶闌伸出手,正準備將風袖拉著坐下,哪想他還沒夠到人,那頭的人便飛出一根竹筷,對著風袖射了過來。

  荊憶闌眼一眯,手一動,便將風袖按到桌上,他劍都沒拔,用那劍鞘擋了一下,原本衝著他們而來的竹筷拐了個彎,竟直接衝著那出手的疤臉男飛了過去。

  “啊!”疤臉男躲避不及,被那筷子劃傷了臉,登時便慘叫起來。

  與他同桌的兩人見同夥被打傷,都站了起來,喝道:“竟敢傷我兄弟,給我上!”

  他這一聲令下,那邊五六個男人便同時起身,一起朝荊憶闌攻了過來。

  風袖見狀,像條泥鰍一樣從桌子上滑下來,貓著腰跑了。

  隻有那小二端著菜,一臉苦大仇深地看著這些江湖客,求爺爺告奶奶似地道:“大爺們別打了,別打了,小店的桌子啊……”

  風袖這一走,便不知到了何處。

  等荊憶闌解決掉那些人再回頭來找時,才發現不對。

  他衝出去,發現自己拴在客棧後頭的雪月已經不見了蹤影。

  風袖從荊憶闌手裏逃開,別提有多開心了。他攥著從靠小二找的拿點錢換來的肉包子,一邊咬一邊走,他還正準備找個馬車夫把自己送走呢,結果剛出巷子,便看見那冷冰冰劍客跟尊門神似地杵在巷子出口處,一張臉黑沉沉的,跟要殺人似的。

  他趕緊轉身往後跑,沒跑出幾步便被荊憶闌抓住,給提到了外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