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風落笛聲寒(三)
  冷風盈左手緊緊攥著自己腿上的衣物,幾乎要抑製不住自己心頭的狂喜。他盡量用平靜的聲音對戈玉合的方向道:“那豈不是很殘忍,為了我的眼睛,要傷害一個無辜的人……”

  戈玉合笑道:“六少爺不必擔心,隻需要找一位新死的囚犯,取其雙眼即可。”

  聶如咎喜上眉梢,對冷風盈道:“對啊風盈,這對我來說輕而易舉,我明日便去天牢裏找合適的死囚。”他說完又轉頭對戈玉合道:“既然你有辦法,那你不如就先在盛京住下來吧,酬勞方麵你不用擔心。”

  既然這小王爺都開了口,戈玉合便也應聲下來,收拾好藥箱,走了出去。

  聶如咎知道冷風盈開心,與他簡單交代了兩句之後,便離開了。

  一想到冷風盈能複明,聶如咎真恨不得將這件事昭告天下。他走出冷府大門,被外頭的冷風一吹,腦子便冷靜了下來。

  他本欲往右邁足,站在門檻後頭斟酌半晌,卻是往左邁了。

  “嗤……”一聲嗤笑自高牆上傳來,聶如咎聽見這熟悉的語調,抬頭一看,正撞見荊憶闌從高牆上跳下。

  這人生了一副好相貌,偏偏冷淡如霜,也難怪沒那麽多人喜歡他。

  聶如咎這樣想著,便有些自得起來。

  荊憶闌抱著劍,屈尊降貴似地抬起眼皮看了聶如咎一眼,開門見山地道:“這可不是去天牢的方向。”

  聶如咎手攆著自己腰間環佩,指一動,那環佩便在手前打了個旋,穩穩當當地落到了他手心裏。

  情敵相見,分外眼紅,聶如咎一見著荊憶闌,滿身毛發都要炸起來,出口的話也是含針帶刺的半點不讓:“要你管。”

  “你不是要去找死囚,你要找誰?”荊憶闌道。

  聶如咎被他這麽一問,就像被戳破了什麽秘密一樣。他那雙漂亮的鳳眸裏眸光一轉,勾人得很。他想起自己那日所見的活生生的風袖,再看麵前這個冷麵冷心的劍客,突然笑了起來。

  “荊憶闌啊荊憶闌,都說你殘燼劍前無活口,大凶大惡皆可殺,可你這名聲傳得這麽厲害,怎麽會連一個小小的男妓都解決不了?”

  荊憶闌那波瀾不驚的眸子裏,因為他這句話而顯出些許異色。

  他問:“你這是何意?”

  “我說的,你會不明白?那南風館裏的風袖,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呢。你說你怎麽就沒一劍殺了他呢,拖拖拉拉的可不是你的風格。”

  荊憶闌薄唇緊抿,一時竟有些失言。

  他本欲殺之而後快,以斷絕聶如咎這人的三心二意。他雖然傾心於風盈,卻也看得出風盈對聶如咎有些意思。若是聶如咎一邊與風盈交好,一邊又與其他人牽扯不清,那這對於風盈來說,是多大的恥辱啊。

  可他留了手,隻因那小倌有著一雙與風盈相似的眸子。

  “沒殺成便沒殺成,我再殺一次便是了。”荊憶闌開口道。

  “如此甚好,那這次康莊之行,便請荊大俠為我代勞吧。”聶如咎見他入了套,便開懷大笑起來。

  荊憶闌這才發現自己被騙,又驚又怒,說了個你字,便再也說不出其他。

  聶如咎倒也沒平日那般不饒人,他甚至好心好意地對他解釋道:“我母親要帶我去南嶽禮佛,一來二去的必要耽擱些時日,我不願風盈久等,便幹脆將這趟差使交給你。依荊大俠的能力,要將一個人帶回來,應該不是什麽難事吧。”

  他笑了兩聲,又道:“要活的,不要死的。”

  荊憶闌眼中微微露出些許詫異之色,他沉默片刻,才悠悠開口道:“聶如咎,你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若想盡快為風盈醫治,直接找個死囚來豈不是更快,何必多此一舉去康莊尋人?而且,你不是很喜歡那小倌嗎,每月都去看他,怎麽我殺他你也麵無異色,還讓我去捉他來取其雙眼。難道你這人表麵風流,實際上是個無情無性之人麽?”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喜歡他了?”聶如咎笑道,眼裏盡是諷刺。

  麵對著愣怔的荊憶闌,聶如咎開口道:“罷了,既然我有托於你,將此事告訴你也無妨。不知你殺他時注意到沒有,那小倌與風盈長得有些相似。”

  荊憶闌點點頭,道:“確是如此。”

  “自然是像的,畢竟他和風盈之間,還有那麽一點血緣關係。”

  荊憶闌想起素以多情著稱的冷羌戎,心領神會,道:“他是風盈的弟弟?”

  “非也非也,雖是一樹而生,卻一個是好枝,一個是歪枝。”聶如咎湊近一些,對他道,“那風袖,是他那娼妓娘跟冷老爺的庶弟生出來的,好大一頂綠帽子呢。”

  荊憶闌聞言,臉上霎時五彩雜陳,說不出是什麽表情。

  “上梁不正下梁歪,娼妓的兒子,骨子裏也肮髒的得很。那年臘月,風盈與我一同遊玩,風袖那個賤人也要同我們一同玩耍。結果我哪裏知道,他玩樂是假,害人是真,竟趁風盈不備,將他推入結冰的湖水裏。我跳下湖去救風盈,卻因不通水性差點淹死。風盈更慘,他本就身體不好,遭此大難,差點就此死去。那小賤人害了我們兩個,便跑得連人影都不見了。”

  聶如咎說著說著,臉上也浮現出厭惡之色:“若不是風盈他爹仁慈,將那小賤人賣到南風館為妓,我定要剝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荊憶闌被他話裏的內容驚到,竟是愣了。

  聶如咎倒也沒管他是何看法,繼續闡述道:“他欠風盈一條命,我便讓他還風盈一雙眼睛,這也沒什麽不對吧。不然就他那天生肮髒的習性,恐怕還要把當妓子當做多榮耀的事情呢,賣笑賣身,不要臉得很。”

  荊憶闌聽完,已是明了。他這個人一向於感情分外淡泊,這與他所習武功也有很大關聯。長久以來,能夠牽動他思緒的也就風盈一人而已,其他人是死是活,跟他半點關係都沒有。

  “若你所說非虛,那便是我錯怪了你。”荊憶闌對他道,“你既然有事,那我便替你走上一趟,捉了那妓子來,任你發落。”

  聶如咎見荊憶闌答應得如此爽快,一時間也有些誌同道合的意思在。他對荊憶闌行了一禮,道:“那就多謝荊大俠了。”

  兩人達成共識,便一個回王府,一個去康莊,分道揚鑣。

  處在南風館中的風袖,尚且不知大難臨頭。南風館的雜役們也勢利得很,對於風袖這種妓子沒有什麽好臉色看。

  風袖晚間去得晚了一些,飯堂裏的鹹菜都被吃得不剩下一根。

  他勉強突破重圍搶了半個饅頭,就著涼水咀嚼,也實在難吃得很。

  他天生賤命,卻也知道不能虧待了自己。

  於是他繞到飯堂後頭,將貼牆根處幾根野菜挖了出來,洗淨之後,也顧不得煎炒烹煮了,將半個饅頭再次一分為二,夾著那野菜便吃了起來。

  他跟個兔子似地將僅有的一點吃食吃完,舀了半瓢冷水咕嚕咕嚕喝了,這才稍稍有些果腹的感覺。

  他扔開水瓢,扯開衣襟去看自己胸口的傷處。雖然大夫也沒開什麽好藥,但好歹這傷口也開始結痂,沒有像什麽傷風一樣一下子便要了他的命去,也算好運。

  不過,繼續留他殘存在這淒風苦雨般的世間,也不知是好運還是厄運。

  風袖揉揉肚子,心道也不知那大夫到底收了多少銀錢,若是再這樣下去,就算不被人拿刀捅死,也十有八九會被餓死。

  想到這裏,他便將聶如咎、冷羌戎等一幹人等通通罵了個遍,連那日來殺他的那個不知名的劍客也一起罵了。

  他日日罵,年年罵,恨是恨了,半個人也沒來過。

  他以前總想著,若是冷羌戎那廝發發慈悲,過來看他一眼,也許看到他如今過得有多麽淒慘,他再在那人麵前哭上一哭,或許他心情好,就把自己帶出去了。

  可他等了五年,耗子都沒盼過來一隻,更別說人了。

  起初他也鬧過哭過,並沒什麽用處。

  他一鬧,鴇母便喊了左右惡仆來,捉了他一頓好打,打得沒力氣反抗了,便扔進房裏,收了錢,放人進去。

  數不清多少個夜晚被不一樣的男人壓在身下,他便也學會了笑臉迎人,學會了阿諛奉承,學會了聽話。

  隻是他或許天生反骨,甭管床上多麽百依百順,隻要幹完,定要將那些嫖客的祖宗十八代依次問候個遍。

  他這手兩麵派的功夫玩得挺好,不知不覺玩了這麽多年頭,雖無什麽實際用途,到底還是有些心理安慰。

  一到晚上,定是要有人來嫖的。他接客接的最多的時候一天,來了五六趟,也沒辦法,隻能像條死魚一樣躺平任宰。偏生那些嫖客們不喜歡死魚,他也隻好裝模作樣地叫上兩聲,權當賣個好,要不然他們要是告到鴇母耳朵裏,自己恐怕又要挨打了。

  風袖揉揉胸口,受傷的那處長了新肉,又麻又癢,難受地緊。他想到這裏,便又罵起那日的劍客來。

  “小白臉,窮酸相,斷子絕孫的臭棋簍子……”他平日裏接觸的人很多,三教九流之輩見得多,罵人的話也學了一大堆,此時他嘰裏咕嚕一並說出來,說得又快又多,叫人委實聽不清楚。

  他推門進去,等著客人招嫖,可那門一開,他便瞧見一張冷冰冰的臉橫亙在自己眼前,正是那日殺人奪命的那個臭劍客閻王爺。

  風袖心中大駭,唯恐又被這位爺拿劍捅上一個窟窿。他腦子一熱,張嘴便要喊人。

  荊憶闌眸光一沉,出手迅疾,一下便捂住了他的嘴,將他呼救的話盡數堵了回去。

  風袖越過他肩頭一看,見今日要伺候的那個嫖客已經被他打昏,麻溜地用腰帶捆了扔在床角。

  他心中思緒電轉,眨眼間已經想到了搶劫、偷盜、殺人、拋屍等多種行徑,登時氣都喘不勻,手腳一個勁地抖,生怕這位爺把自己找個荒郊野嶺就地埋了。

  荊憶闌腳一動一合,便把麵前那扇門給關了。

  風袖瞥見他腰上懸著的那把劍,想起自己差點被它捅個透心涼的事,霎時間對這劍的恐懼還要勝過對這劍客的。

  荊憶闌行事果斷,從不拖泥帶水,他正準備將這小倌的雙手反手綁了,帶著他翻窗而過扔在馬背上,結果卻捉了個空。

  風袖雖然比不得他武藝高強,也比不得他身強力壯,卻唯獨有一點要勝過他的——臉皮厚度。

  他雖喊不出來,雙手卻還是空著的,於是他幹脆一不做二不休,隔著層層衣服按住了這劍客的命根子。

  荊憶闌被他這下流招數嚇了一跳,下意識便往後退。

  風袖得了這空隙,便如遊魚一般從他懷裏竄出來,跳到那牆角處,將桌上閑置著的剪刀拿起來,指著這劍客。

  那劍客被他摸了一把,麵上雖無太大變化,那耳根子卻是靜悄悄地紅了。

  風袖見了他這模樣,就跟看見母豬上樹竹子開花似的,別提有多可樂了。他這輩子見過的男人沒有上千也有幾百,這還是頭一次見著這童子雞模樣的人呢。

  摸一把就成這樣,那上次自己裸著身子,他怎麽眼睛也不眨啊。還是說那日燭火太暗,他沒看清?

  風袖拿著拿剪刀,頗有些拿著雞毛當令箭的架勢,他武器在手,喘也不喘了氣也通順了,就差嚷嚷一嗓子喊救命了。

  “我告訴你,小爺我被你殺了一回,就肯定不會再被你殺第二回 。你最好老實點扔了你手裏的劍,不然我要是喊人過來,看你往哪跑。”風袖玩了這麽一套,得意得很。

  可俗話說,樂極生悲,說的便是他現在的情況。

  他都沒看清那人是怎麽出手的,就覺得眼前白影一晃,接著自己整個人就動不了了。

  荊憶闌定了他的身體,本準備將他往身上一扛了事,可他一想到這人是賣笑為生的,便覺得他渾身上下連帶著頭發絲都是肮髒的,竟有些下不了手。

  風袖愣了一下,準備呼救,結果自己嘴巴像是被漿糊粘了,張都張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