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戲台春(十三)
  章淩域伸手接過那墜子,將它攏在自己手心裏,靜靜地看著它。

  齊閱便又說道:“將軍,那彥子瞻不管是什麽來由,還是不要把他留在你身邊為好。就算他沒有跟日本人為伍,也難保不會有人利用他來針對你。”

  章淩域垂下眼瞼,反複將那氣息吐納了幾個來回,才對齊閱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齊閱應了聲好,接著便退了出去。

  章淩域獨自坐在座位上,半晌沒有說話。他心裏百轉千回,這周身的空氣便也跟著凝滯起來。

  他將那墜子虛虛一握,似乎要抓住它,又似乎要放開它。

  最後他並攏兩指在桌麵上輕輕敲了一敲,腦海中驀然閃過彥子瞻那張臉來。

  那張或妖媚的,或寡淡的,或看著他眼也不眨的,或小心翼翼的,反複在他腦海裏逡巡。

  他並不信彥子瞻有這樣的膽色,但此事事關重大,他還是決定親自下牢房裏看看。

  齊閱並未等上太久便看到章淩域走了出來。

  章將軍板著臉,又恢複成以往那副不苟言笑的樣子。

  “走吧。”章淩域道。

  “是。”齊閱應聲跟了上去。

  章淩域禦下有獨特的一套手段,拷問,也有。

  沒過多久那日本奸細便將自己肚腸裏的那些東西全給吐露了出來,但這人想必隻是個馬前卒,根本查不出太多。問起日軍的動向,更是一問三不知。繞到最後,把該問的都問了,章淩域便問起那掛墜的事來。

  那奸細頂著滿腦袋的血,一通拷打下來三魂沒了個七魄,自然是什麽話都往外抖摟。

  他說那墜子是自己從一個漢奸手裏拿來的,他跟那個人買賣東西,那天看見他身上落了這個東西,順手撿了,以為是什麽稀奇東西,還想拿去賣個錢。

  章淩域又問他那人的相貌,這奸細也照樣說了。

  並不是彥子瞻的模樣,但既然這墜子能到那漢奸手上,彥子瞻也脫不了嫌疑。

  “將軍,你看要不要我把那彥子瞻找過來,問問清楚?”齊閱躬身對坐在椅子上的章淩域道,“也好防範於未然。”

  章淩域沉默片刻,將那墜子在手裏頭顛轉了個來回。他思考了片刻,才對齊閱道:“不必,先找他所說的那個奸細。”

  “那彥子瞻……”齊閱見他不提及,便又問了一遍。

  章淩域斂了眸子,對他道:“不必管他,晾著吧。”

  “將軍!”齊閱忍不住加重了聲音。

  章淩域本已起了身,聽見他這聲喊,動作一停,倏忽又道:“找個人過去,告訴他以後不用來了。”

  “是。”齊閱得了準信,這才滿意離去。

  章淩域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半晌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不願彥子瞻跟這件事有無關係,他都不能再見他了。他太過放縱自己,以致於放鬆了警惕。日本奸細大搖大擺進了城來,他竟然一無所知。

  他是一城主將,哪怕有一天日軍真要打過來,他也定是要衝在前頭的。心有牽絆,便無法全力作戰。

  這黃粱夢一樣短暫的情愛,便也當做酒後一場醉一樣,各自忘了吧。

  【係統提示:攻略目標章淩域喜愛值+5,後悔度+10,當前喜愛值93,後悔度80。】

  彥子瞻得了章淩域那邊傳來的信兒,也沒見他有多難過,隻是如往常一般退回後院,自顧自地做自己的事兒。

  他這樣不爭不搶的模樣,倒也讓別人看在了眼裏。

  “台柱子?那章將軍以後不來了?”說這話的是戲班子裏頭一個叫朱沉的夥計,這人長得方鼻大臉,也愛扮旦角。隻是他行為舉止之間總帶著些甩脫不掉的男子氣,比不得彥子瞻這樣戲裏戲外渾然一體,是以往日裏彥子瞻總要隱隱壓他一頭。

  這朱沉平日裏最是不愛跟彥子瞻說話,今天倒是一反常態,問起他來了。

  “不來了就不來了唄。”彥子瞻倒是平靜得很,繼續坐在小馬紮上搓洗自己的衣服。

  “你可真無趣,攀上這麽根高枝,竟然就這麽讓他跑了。”朱沉嘴上說得惋惜,臉上卻是帶著絲幸災樂禍的笑容。

  他看彥子瞻不理會他,便也不自討沒趣,看了他一眼便走了。

  朱沉走出老遠,確定在這兒彥子瞻再也看不到他了的時候,才把手伸進兜裏,掏出齊閱給他的那些個銀元,細細數了起來。

  “去偷一兩樣他身邊的東西,要他看得重一點的,平日裏不怎麽離身的。”齊閱的聲音猶自在耳邊回響,朱沉想起這彥子瞻因為此遭了厭,便覺得一顆心都跟著快活了起來。

  齊閱成功將彥子瞻這麽一號人物從將軍身邊弄走,也是歡喜得很。那日本奸細是真的,可那漢奸卻是他派人假扮的。他早幾日便發現了這奸細的蹤跡,於是特地讓這漢奸把虛假情報送過去,接著再“不小心”把墜子落在那裏,讓他撿到。

  他現如今除了彥子瞻,雖然這方麵有些差強人意,卻也算是維護了章將軍的名聲。他想到這裏,心裏僅存的那一絲疑慮也隨之消散了。

  章淩域對彥子瞻好,也就少數幾個人知道,其他人也是不清楚的。

  彥子瞻也很安分,他起初便覺得章淩域就是無聊了拿他尋個開心,等玩膩了無趣了便會走的。他心態放得好,沒什麽期盼,真到了要被趕走的時候,也沒有多傷心,依舊過自個的。

  章淩域也是頭一回這麽費盡心思地討好一個人,對彥子瞻好似乎成了他公事以外的最大樂趣。

  他其實很忙,有時候三五天也不見得來一次,但每次來他都會帶上一些新鮮玩意來討他歡心。

  他給,彥子瞻就收,從不會惹他不高興。

  現在他不來了,彥子瞻也不惱。他往自己心上綁了層厚厚的龜殼,章淩域這輩子最多傷他一次,以後啊,就再也傷不到了。

  在兩人的關係重新恢複到沒關係的時候,一聲炮響,轟開了潭州城的大門。

  襲擊來得毫無征兆,敵軍的軍艦直接對著潭州城空投炸彈。數百量飛機將彈藥投下來,平民死傷無數。

  緊隨而來的是破城而來的日軍,他們擁有精良的武器,充足的彈藥,一路燒殺掠奪而來,將政府軍逼得節節敗退。

  城中百姓都慌了神,匆忙帶著銀元紙幣逃亡,拖家帶口地跑出城去。

  日軍從兩邊包抄,正麵與政府軍強烈交火。炮火轟鳴聲不絕於耳,混雜著慘叫和呼喊,顯得分外噪雜。

  彥子瞻跟著戲班子的人一起跑出城去,他們大都往西邊跑,拚命躲避,還有一些來不及逃的,也紛紛藏進了地下,或者防空洞裏。

  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兩個政府軍,彥子瞻本準備去問問情況,結果卻從他們嘴裏得知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空襲剛開始的時候將軍在穀倉那邊巡邏,後來他讓我們這隊人先帶著物資撤退,自己帶人留在城裏跟日軍交戰。”

  “那他人呢?”彥子瞻問。

  “還沒回來。齊副官已經帶著人回頭去救援了,現在還沒有消息。”

  他聽了這樣一句話,就再也坐不住,登時便扔了包袱往回跑。

  班長本來跟在他邊上,見他跑,先去撿了包袱,再衝他喊:“你去送什麽死啊,快跟我們一起跑吧。”

  彥子瞻回頭看他一眼,什麽也沒說,便又扭回頭重新往回跑去。

  他一路走回去,感覺自己處在人間地獄。

  地上遍是屍體,有人抱著死去的親人哀嚎,有人神色倉皇地蹭著牆角跑過。

  他努力地走,努力地找,試圖在遍地的屍體中,找到他想找的那一個。

  他甚至不知道章淩域穿的是什麽衣服,但他一看見活著的人,便會趕緊過去詢問。

  那些人逃命都來不及,又怎麽會理他,大都是繞開他就跑了。

  章淩域的情況說不上好。對方人多勢眾,武器精良,他與他們交戰,拚的就是悍不畏死的那股勁。

  他以為自己會死在敵人的炮彈中,這沒什麽不好的,為家為國,死而後已。

  所以他對身後將士說的是,身在,潭州在,身死,潭州亡。

  他們前仆後繼地殺上去,在斷壁殘垣中劇烈地交火。

  他幾次差點被流彈擊中,都堪堪躲過。這場仗打得很慘,他手下的將士死了個七七八八,日軍拿著長槍將他們這些殘兵圍攏,將他們一並俘獲。

  當章淩域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到了牢房裏。

  原本用來懲治關押的牢房,現在全關了些平民百姓和被俘獲的政府軍。

  章淩域心中可謂是百感交集。

  然而他的百感交集並未持續多久,便被外頭走來的人給打斷了。

  南田浩織,本次攻占潭州行動的策劃人,就站在他的牢房外頭,笑著低頭看他。

  他用不那麽熟練的蹩腳的中文對章淩域道:“章將軍,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章淩域整個人籠罩在他的陰影裏,明明是對他十分不利的局麵,可他卻笑了。

  “南田狗賊。”

  被他這樣稱呼的南田浩織,並無意外地黑了臉。

  章淩域身為潭州城的守將,其價值遠非其他將士可比。

  他擁兵自重的時候,便是日軍想要拉攏的對象。現在成了階下囚,日軍便在利誘之上又加了新的法子,威逼。

  潭州素來有“糧倉”之稱,前線的許多糧食都是從潭州輸送出去的。

  日軍將浮於表麵的幾個小糧倉掃蕩一空之後,發現所得僅僅隻能維係一兩天而已。潭州城地底下肯定還藏著更大的糧倉,而他們需要這些物資。

  章淩域總算親身經曆了一次日軍折磨人的手段,每出幾天,他便反複的拷打折磨整得疲憊不堪。

  但那些人也沒能從他嘴裏得到一個字。

  他苦熬了三天之後,卻意外見到了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彥子瞻。

  他跟著個日本軍走過來,一路走過各個牢房,最後找到了他這一間。

  章淩域登時便想起來,卻因為身上的傷,有些無能為力。

  “你怎麽來了?”章淩域有氣無力地扭頭問他。

  彥子瞻扶著欄杆在他麵前蹲下身來,彥子瞻眼中似乎掀起了些許波瀾,卻很快又平靜了下來。

  那日本兵將彥子瞻送到這裏之後也沒走,就站在他旁邊看著他們。

  “我來看看你。”彥子瞻道。

  時隔數日,章淩域顯得有些灰頭土臉的,彥子瞻倒是一如往昔。

  章淩域掀起眼皮子,看了看他身後的日本人,對他道:“你投靠了他們?”

  彥子瞻搖搖頭,道:“沒有,我隻是給他們唱戲。”

  章淩域聽了,噗嗤一笑,那笑意淺淡,僅僅浮於表麵,又很快消逝了。他說:“那跟投靠他們又有什麽區別?”

  彥子瞻道:“不一樣的,我……我聽說你被抓了,擔心你。”他說完又搖著頭道:“我沒有做漢奸,也沒有做走狗。”

  章淩域一身衣服都染了血,那些血氧化成了黑色,彥子瞻看在眼裏,痛在心裏。

  章淩域隔著牢籠看著他,他垂在一旁的手動了動,似乎想越過牢門摸一摸他,又忍住了。

  “罷了,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我又何必強行要求你做我覺得對的事情。”章淩域定定地看著他,鄭重道,“隻是你要記得,你是個中國人,中國人的戲,不唱給日本人聽。”

  彥子瞻垂下腦袋來,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最後他還是沒有隱瞞,對章淩域坦白道:“可我已經答應了……後天就要登台,唱給麻生聽。”

  章淩域愣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什麽,可他的話在嘴裏兜兜轉轉,最好還是化成了一聲長歎。

  “那我隻好祝你,座無虛席,賺得滿盆缽滿。”章淩域強笑道。

  彥子瞻見了他的笑,心裏更痛了。他主動伸出手,越過牢門去摸章淩域的臉。

  章淩域躲了一下,可終究是慢了一步,沒能躲開。

  “將軍,我不會讓你死的。”他像是許下什麽承諾一樣,極其認真地對他道。

  若不是有旁人在,章淩域其實挺想握住他手的。可他終究還是沒有這樣做。

  彥子瞻這句話,落在心裏,暖了一半,另一半卻依然是冰著的。

  他知道彥子瞻沒有這個能力,他隻是一個小戲子,除了唱戲以外,並無其他長處。他甚至不會開槍,不會打仗。

  他的承諾,聽聽就過了,當不得真。

  可他依然很開心。因為他突然明白過來,自己居然是愛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