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失信之人(十一)
  肖寒的臉色很蒼白,那是脫水和饑餓所導致的。

  他們依然在海上,一眼望不到邊。

  “我們還有多久能到?”肖寒突然開了口,這是那一次打架之後他第一次對餘維安開口說話。

  餘維安看看天,再看看海,半晌沒能給他答複。

  肖寒知道他答不出,也不再問了。

  餘維安心潮湧動,一時間愧疚難當,他伸手將肖寒抱住,這一次那人竟然沒有推開他。而他也很快發現,肖寒的身體燙得嚇人,原來是發燒了。

  或許是身體虛弱的緣故,肖寒沒有抗拒他的擁抱,他想的是反正都要死了,讓他占點便宜也沒什麽。

  餘維安抱著他,看著海。那海水是極有誘惑力的,讓人忍不住便生出嚐一口解渴的想法來,可餘維安知道這水不能喝,喝了也不過是加速他們的死亡罷了。

  他抱著肖寒就這樣又過了一天,第二天的時候兩人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而更讓他恐懼的是,肖寒差點沒能睜開眼睛。

  餘維安在他耳邊不停地喊他的名字,肖寒才有了些許反應。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又有了力氣,能自己坐起來了。

  餘維安還沒來得及高興,便看見他的臉色迅速衰敗了下去。

  肖寒往旁邊倒,堪堪倒在船沿上,後來又自己扶穩了,半倚半靠地窩在那裏。

  “肖寒。”餘維安衝著他喊了一聲,這一聲同樣是十分無力的,盡管餘維安努力在發聲,可氣流沒了後援還是很快削弱了。

  肖寒這才有了點意識,他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看著眼前同樣狼狽不堪的餘維安,突然笑了一聲。

  他的唇幹裂且發白,令他虛弱得好像一眨眼就會消失一樣。

  餘維安知道他快撐不下去,幹脆也咬破了自己的手腕,把血喂給他喝。他這一口咬得非常狠,血肉在他牙尖撕裂,痛覺從傷口處蔓延到大腦,創口處血液湧了出來,又被它的主人送到了另一個人的口裏。

  餘維安用唇哺喂著他,而肖寒因著這湧進嘴裏的鮮血,終於緩過一口氣來。

  他咳了咳,在蔓延的血腥味裏頭,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著餘維安。

  餘維安還準備再給他喂一次,被他阻止了。

  “餘維安……”肖寒說,“咱們活不下去的。”

  他這一句話說得還算順利,盡管無力,吐字卻還是清晰的。

  餘維安將傷口冒出的血喂到自己嘴邊,也拽了自己的衣服過來,把創口綁住。

  他說:“不怕的,我們一起死。”

  這句話並不怎麽動聽,肖寒卻笑了,他說:“我真倒黴,遇見了你。”他說著說著又渴了起來,可他沒準備再吸餘維安的血,而是將自己被咬開過的傷口再一次咬開,像犯癮了一樣快速吮吸起來。

  餘維安看他那不要命的架勢,生怕他會吸過量,連忙製止了他。

  肖寒並沒有花多大力氣就推開了他,畢竟餘維安也是強弩之末,之所以比他堅持得久一點,也隻是因為餘維安本身身體素質好而已。

  肖寒吸了個夠本,這才停下來,衝著餘維安道:“還有一個辦法能活下去。”

  餘維安問:“什麽辦法?”

  肖寒突然吃吃的笑了起來,他唇邊帶著血,這一笑竟然有點瘋狂的意味。他說:“餘少爺,你吃過人肉嗎?”

  餘維安心下一涼,下意識想捂住他的嘴製住他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話。

  然而不等他有任何動作,肖寒已經率先說了出來:“我的血,還能幫你撐個幾天。”

  “不。”餘維安說,他說完仍嫌不夠,又掙紮著摟抱這他,“不,我不要……”

  肖寒卻抓住他的手,如臨終囑托一般,對他道:“我要餘天鷹死……”

  他緩緩地吸氣再吐氣,一句話費了老大力氣,他說:“你答應我……不然我現在就跳下去……血會引來鯊魚,我照樣活不了,還會死得比現在還慘……”

  餘維安也顧不得自己的傷口會崩裂了,他用力地反握住肖寒的手,盡管他的力氣在此時看起來有些微不足道。

  肖寒將自己冒血的傷口湊到他嘴邊,強行擠開他的牙關。

  “你不是想知道金礦在哪麽,我告訴你……我什麽都告訴你。”肖寒費力喘著氣,像一隻瀕死的魚在岸上最後的彈躍,“你發誓,對我發誓……”

  餘維安如看著陌生人一樣看著他,道:“我陪著你死,肖寒,不準你丟下我。”

  肖寒聞言卻是笑了,他說:“餘維安,你不配……我要讓餘天鷹死,你殺了他,你發誓你會殺了他,用你母親的名義發誓……”

  餘維安臉上本就沒有什麽血色,現在更因為他的這句話,整張臉都染上了慘白。

  肖寒看著他驟變的臉,心裏湧上一股報複般的快感。

  他接著說:“……再用我的名義發誓。”

  餘維安怔怔地看著他的眸子,那雙一向閃亮的黑眸裏,仿佛藏著一整片深淵。

  【係統提示:攻略目標餘維安喜愛值+5,後悔度+10,當前喜愛值100,後悔度100。】

  當餘維安被發現的時候,已經不知道過了多少天。

  他是被漁民發現的,那些漁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躺在一艘船裏頭,身邊躺著個不知道是什麽的血肉模糊的物件。

  後來他們才知道,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是一個人。

  漁民們把他送到醫院的同時,也迅速報了案。

  出乎意料的是,這一次報案引來的動靜還不小,警方出動了許多jing察,將那個船上漂來的男人給帶走了。

  後來這事成為了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沒過多久也遺忘得差不多了。

  一年後,餘維安因為打擊犯罪有功,獲得了提升。

  他升官那天餘天鷹來看他,本來對著鏡子整理儀容的餘維安,看見餘天鷹的時候,連忙轉過頭來對他問好:“父親。”

  餘天鷹點點頭,對於這個孩子的發展,他還是很滿意的。他看了看餘維安波瀾不驚的臉,發現自己竟然不能從他的麵容和雙眼中猜到他內心的想法,這讓他多少有些不自在起來。

  不過想想,似乎餘維安已經很長時間保持這種狀況了。

  餘天鷹想到這裏,便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還記著那個姓肖的小子?”

  餘維安下意識回了一句:“誰?”

  過了會他才恍然道:“哦,那個啊,早就忘了。”

  餘天鷹沒有再追問,但他鷹隼般銳利的眼神卻逡巡在餘維安的臉上,似乎在尋找他臉上的破綻。

  可這一次他失望了。

  “既然這樣,上次王部長問起你有沒有結婚的打算,他有個女兒年紀跟你差不多,想看看你願不願意。”餘天鷹道。

  餘維安笑了笑,說:“父親選的自然是好的,有照片麽,我看看相貌。不過相貌應該也是次要的,她父親的權勢才是首要因素。”

  餘天鷹讚賞般地點點頭,道:“不錯,學聰明了。好了,也別使勁捯飭自己了,趕緊出來吧,今天可是個好日子,你可不能遲到。”

  餘維安將領結係好,道:“好。”

  又過了兩年,餘維安跟王香月結了婚,正式成為王部長的女婿。

  五年後,領導換屆,本來坐在高位作壁上觀的餘天鷹,卻因為一樁受賄案,被卷入了風波裏頭,這案子很快發酵,甚至牽扯出餘天鷹涉黑、走私軍火、貪汙等十幾項案件。

  極短的時間內,餘天鷹由人上人變成了階下囚,跟他同氣連枝的一些官員也相繼被拉下馬。在這風雲裏頭唯一一個全身而退的,居然是被餘天鷹內定為繼承人的他的親兒子。

  餘天鷹之案蓋棺定論之後,因為幾個月監獄生活而迅速蒼老的餘天鷹,在監獄裏等來了將他害到這種地步的罪魁禍首。

  兩父子隔著監牢對望,一個麵露瘋狂之色,另一個卻是麵沉如水心如磐石。

  瘋狂的餘天鷹惡狠狠地瞪著他,道:“你是為了那個姓肖的小子害你老子的麽?”

  餘維安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隻是如一杆標槍似地站在那裏,居高臨下地看著麵前的餘天鷹。

  餘維安將食指伸到嘴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噓,你太吵了。”

  餘天鷹看他神裏神經的,即使恨他恨得牙癢癢,去還是按捺著性子沒有去激怒他。

  “我以為你已經忘記了,畢竟那隻是個一無是處的小子,而且你也很聽話地把他送去喂狗了。”餘天鷹道,“那可是你自己做的,怎麽,忘記了?”

  餘維安的嘴角抽動了下,差點因為他這句話而失去對自身表情的控製,他神經質般地笑了笑,道:“是啊,所以你死了以後,我也會讓你享受這種感覺的……不,我要讓你活著的時候感受,這可真是個好辦法,多謝你提醒我。”

  餘天鷹瞪圓了眼珠子,道:“你這樣會遭天譴的!”

  餘維安臉上的笑依然維持著,他這張臉生得好看,即使那笑容十分虛假,也並不醜陋。他說:“天譴?他死的時候我就遭受過一次了,不怕了。”

  餘維安將嘴巴湊到餘天鷹的耳邊,對他說:“很想殺了我吧,是不是很放心,起碼還逃出去了一個女兒,起碼她不用遭受這些……”

  餘天鷹眼裏因為他的話掀起了驚天大浪,他顫抖著唇,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餘維安笑眯眯地彎下腰來,欣賞著餘天鷹臉上的表情,說:“海裏的鯊魚很饑餓呢,一看見大餐就按捺不住了,一個來一口,那血的顏色真是漂亮得很。”

  餘天鷹突然暴起,他努力弓起身子,想將餘維安的耳朵咬下來。

  可餘維安的動作比他更快,迅速躲開的同時,直接一巴掌便抽在了他的臉上。

  餘天鷹被他打蒙了,半天才反應過來。

  餘維安一手按在他的腦袋頂上,一手托住他的下巴,手一用力,餘天鷹的下巴就哢噠一聲被卸了下來。

  餘維安似乎是在懲罰他試圖咬自己的行為一樣,卸了又給他裝上,裝上又重新卸了,如此兩三次,才終於作罷。

  被卸掉關節的疼痛讓餘天鷹失去了對口水的掌控能力,等到濕噠噠的液體淌到腿上的時候才終於意識到這點。

  餘維安靜靜地說:“以你的能力派點人去海上找我應該不是什麽很難的事吧,可我失蹤了那麽久,卻一直沒有看到有人來救援呢。”

  餘維安歪了歪頭,這動作是他跟記憶裏那人學的,不過那個人做起來會讓他覺得俏皮,而他做起來卻隻會讓餘天鷹覺得詭異。

  “發現我失蹤之後,你的乖女兒應該跟你說過什麽吧,讓你直接就放棄了我。餘盛苓不愧是你最喜歡的孩子之一啊,她哥哥死了,你就不惜代價整死了肖楓眠,她說點你愛聽的,你就不管我的死活了。如果你早一點來找我,或許肖寒就不會死了。但你最讓我惡心的,就是逼著我對你表忠心,讓我把他的屍體扔給……”餘維安的臉因為憤怒猙獰起來,這幅表情倒映在餘天鷹的眼裏,讓後者覺得餘維安簡直跟從阿鼻地獄裏爬出的惡鬼一樣滲人。

  “不過沒關係了。”餘維安將手指頭塞進自己嘴裏輕輕咬,這是他很喜歡的一個動作,會讓他想起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也會讓他心裏的憤怒空前高漲,“我很快就要送你下地獄了,等我死了,我會親口跟他道歉。”

  餘天鷹顫抖著唇,他知道餘維安說得出做得到。此時他終於害怕起來,甚至恨不得丟掉自己的尊嚴對餘維安搖尾乞憐。

  而餘維安則用看死人般的眼神看著他,像個掌控著他生死的審判者一樣,對他道:“我用我母親和肖寒的生命起誓,我會讓你帶著淒厲的哀嚎,痛苦不堪地死去。”

  餘天鷹戰栗的眸子,終於徹底被恐懼填滿。

  清明,天上下了雨。

  陰雨綿綿的天氣,一般都會讓人心裏生出抑鬱的情緒。

  但今天這個掃墓的年輕人,貌似心情還不錯。

  他買了一束新鮮的菊花,像給愛人獻玫瑰一樣放到了一座墓碑的前頭。

  雨水打濕了墓碑上的相片,而他輕輕地伸出手,將那上麵的水跡擦去了。

  他輕輕地哼起了歌,那是一首時下流行的情歌。

  他反反複複地哼唱著其中一句,似乎就是為了哼給九泉之下的那人聽的一樣。

  那句歌詞是:

  “我宿命的愛人啊,我相信我們終會再度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