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怎知紅絲錯千重(二十)
  紀晚竹的身體每況愈下。

  起初還能起來走走,後來竟離不開這床榻。

  每日都得喝無數的湯藥,一碗一碗地灌下去,卻依然不見起色。

  他知道早些年受的那些罪都找上門來了,他似乎已經預見了自己的結局,隻是不知道還留著多少時日罷了。

  步紫嫣他們走的時候,給他留了些銀錢。木逢春也時不時會借回春堂的手對他接濟一二。

  紀晚竹本是不喜歡欠別人人情的,隻是他的情況惡化之後,連重活都做不得,就更不用說獲得收入了。所以他也隻好接受他們的幫助。

  因為生活不便,他還雇傭了村上一個木匠王三給他買藥煎藥。

  紀晚竹躺在床上,麵色泛著異樣的蠟黃,身形瘦削,大白天卻依然躺在床上,不見日光。

  溫斐坐在係統空間裏磕瓜子,一邊磕一邊跟毛球閑聊:“你說究竟是我躲得太好還是小謝太不會找,怎麽找了兩年才找著我在哪?”

  毛球忍受著自己宿主各種把他當玩具摸毛毛的行為,回答道:“因為木神醫把你藏得很好啊,一直都沒讓攻略目標發現你的位置。”

  “好吧。”紀晚竹繼續磕瓜子,順帶翻閱了一下兩個主要角色的數據。

  他懶得看,直接按係統播報。

  【係統提示:攻略目標謝謙吟喜愛值+3,後悔度+10,當前喜愛值98,後悔度95。】

  【係統提示:支線人物尹重行喜愛值+10,後悔度+15,當前喜愛值75,後悔度55。】

  溫斐磕瓜子的動作一停,抬頭問毛球:“小謝久別勝新婚喜愛值漲漲我能理解,那尹重行又在湊什麽熱鬧。我當初跟他耍乖賣好他喜愛值漲得那麽慢,我這才兩年沒見他,他怎麽兩邊都給我漲起來了,不會腦子瓦特了吧。”

  “需不需要看看他的情況?”毛球提議道。

  “暫時不用,正主上門了,待會再看。”溫斐把瓜子一放,飛速從係統空間裏竄出來,回到了紀晚竹的身體裏。

  謝謙吟獲知他的消息之後,便馬不停蹄地從臨安趕了過來。

  他一路奔赴至此,馬都跑死了好幾匹,可他自己卻像是根本不知道疲倦一樣,直到了這裏才停下。

  他看著眼前的宅子,不敢相信紀晚竹竟然就住在這裏。

  他丟下馬,翻過院牆,往裏麵走去。

  宅子裏野草叢雜,看起來像是很久沒人居住了一樣。

  紀晚竹和那幫傭雖然都會時不時打掃一番,但總歸力有盡時,不能時時刻刻保持這宅子的外觀。

  謝謙吟步伐沉重,一步步往裏麵走。

  他猜測著他的晚竹在哪個屋子裏,又害怕他會不願意見到自己。

  晚竹,晚竹。他默念著紀晚竹的名字,最後終於在宅子裏找到了他居住的地方。

  那間房子明顯被打掃得比較幹淨,屋門前也有人跡。

  謝謙吟輕手輕腳地翻窗進去,然後他便看到了臥床的那人。

  即使已兩年未見,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來。

  那是他的晚竹。

  紀晚竹正睡著,沒有察覺到他的靠近。

  這房子裏彌漫著很重的中藥氣息,濃鬱得有些難聞。

  謝謙吟已近乎猜到了他這些日子的情況,一時間心痛難忍。

  在天水宮裏被他捧在手心裏,捧著哄著的晚竹,怎麽就落魄成這樣了呢。

  他又心痛又自責,既想抱抱他,又怕弄醒他。

  他隻能按捺住思念和愛意,靜靜窺探著他的睡顏。

  紀晚竹一覺直睡到午飯時分,他近來越睡越久,就連白天也很少有清醒的時候。

  他知道這是病情惡化的征兆,死亡的氣息已經如此臨近,每次入睡他都怕自己會再也醒不過來。

  這次醒來時,房門敞開著,外頭的日光灑進來,帶著夏日慣有的燥熱,落在他的房間裏。

  紀晚竹對眼前的景物還有些辨不分明,他隻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走進來,接著那人捧著藥湊到了自己床邊。

  紀晚竹正疑惑著王三怎麽連藥都給端過來了,就在迷茫中看清了那人的臉。

  謝謙吟。

  紀晚竹下意識的反應就是往後一縮。

  謝謙吟看到他閃避的動作,心裏一痛。

  “是我啊,晚竹。”謝謙吟放柔語氣道,“別怕,藥熬好了,你先喝……。”

  紀晚竹一抬手,直接打翻了他的藥碗。

  滾燙的藥汁傾倒出來,倒在謝謙吟手上,霎時就紅了一大片。

  謝謙吟捂住手,看著他。

  紀晚竹的情緒顯然有些激動,他道:“你來幹什麽?”

  謝謙吟被他的冷漠刺了一下,卻還是強顏歡笑道:“我來找你。”

  “你難道不知道,我躲到這裏就是不想看見你麽?”他怒斥道。

  謝謙吟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他看著紀晚竹,沒有說話。

  紀晚竹以為自己該恨他的,可看謝謙吟這副模樣,他又很不爭氣地心軟了一下。

  “滾啊。”紀晚竹的臉色幾經變化,最後隻冒出了這樣一句話。

  謝謙吟彎下腰,撿起藥碗的碎片,又從袖子裏拿出帕子撿起殘碎的瓷片,這才走了出去。

  他一走紀晚竹就咳了起來,他本就不該情緒波動太大,這次又犯了忌。

  血從喉嚨裏湧上來,又被他原封不動地咽了下去。

  謝謙吟就站在門外,聽著他的咳嗽聲,蓄積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等紀晚竹餓得受不了,下床準備去廚房找點吃的時,才發現謝謙吟根本沒走。

  非但沒走,他還把院子裏荒亂的雜草給清除了。

  他走出門的時候,謝謙吟正在那裏掃地。

  謝謙吟看見他,連忙放下手裏的掃帚,衝他道:“是不是餓了,你先回房,我去給你端飯菜過來。”

  紀晚竹還來不及拒絕,謝謙吟已飛快跑進了廚房。

  外頭盡是因打掃揚起的灰塵,紀晚竹覺得再待下去自己又得咳了,隻好又回到了屋子裏。

  謝謙吟手腳麻利,很快就把飯菜用食盒端著拿了過來。

  他那張俏麗的臉上還帶著些許黑灰,看上去很是狼狽。

  紀晚竹能下床來已花費了不少力氣,此時知道自己沒精力再跟他鬥嘴,但他還是各種看他不順眼,恨不得讓他就此消失的好。

  但他卻想到,謝謙吟以前都是不會做這些事情的。

  以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謝宮主,隻會讓廚娘做好了再端過來給他,哪裏會這樣親自動手。

  紀晚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懶得看他,隻是道:“我不吃你給的東西。”

  謝謙吟盛飯的動作一停,他把筷子並飯碗放到紀晚竹麵前,溫聲道:“這不是我做的,是我去附近的酒樓裏買的。隻有飯是我煮的,你若不吃我做的,那我再去酒樓裏買一份。”

  紀晚竹心中陡然生出一絲無力感。

  謝謙吟看他臉色,就猜的到他想說什麽,說:“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隻是你別拿自己出氣,我出去,你好好吃飯。”

  說著他就真的抬步走了出去,直走到紀晚竹看不見的地方才停下。

  紀晚竹拿起筷子,食不知味地吃了起來。

  謝謙吟坐在台階下,從袖子裏拿出塊幹饃饃,就這麽吃了起來。

  他看得出紀晚竹的厭惡與疏離,所以即使他再怎麽想跟他重歸於好,也不敢有絲毫逾越。

  如果他早知道他有一天會陷入這種境地,那時候說什麽也不會和尹重行一起同流合汙。隻是如今錯已鑄成,他再怎麽痛心疾首也是於事無補。

  隻是晚竹如今的情況……怕是……。

  謝謙吟想到這裏,便再也吃不下去。

  他把幹饃饃又給包好塞回袖子裏,起身去鎮上找大夫。

  大夫來的時候紀晚竹已經躺下休息了,謝謙吟怕引起他的厭惡,偷偷進去,趁他睡著,點了他的穴道。

  大夫就在這個間隙給他診起脈來。

  謝謙吟看他一臉凝重地診完,問:“大夫,怎麽樣了?”

  大夫搖搖頭,又看了看他,道:“你這位朋友……是不是曾經受過很重的傷?”

  謝謙吟老實回答道:“曾經從崖上摔下去過,怎麽了?”

  “那就對了。他本來武功底子好,那些傷痛沒有要了他的命,可也讓他傷得不輕。這些年調理過嗎?”

  謝謙吟說:“前兩年在我那裏請了大夫給他看,一直有治療。”

  大夫歎了口氣,說:“如果一直治療,或許還好一點。但是,估計這位病人遭受的事情挺多的,他的身體裏內傷太多太重,這些傷嚴重地損毀了他的髒腑……或許跟他的心境也有關係。如果一直保持調理,或許還能多挨幾年,現在隻怕是……誒……。”

  他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

  謝謙吟的心裏湧上一股不安,他下意識便覺得,不能在讓他說下去了。

  可他想起這些年來紀晚竹遭受的一切,掉崖,還有在天水宮的那一次衝突……被他強行用內功衝破的穴道,還有這兩年來他所看不到的地方,更是不知受了多少苦。

  他呐呐不能言,舌頭像是打了結一樣。

  紀晚竹一向睡得淺,雖然他經常意識不清醒,可實際上每次睡都睡得不深,很容易就會醒過來。

  可這次他醒來時,卻發現自己不能動了。

  他還沒意識到是被點了穴道,卻惶惶然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一晚。

  他也動彈不得,然後曹隨昀便壓了上來,貫穿他的身體。

  惡心得幾乎要讓他發瘋。

  他張開口無聲地叫喊,在恐懼中催動了內力去攻擊自己被封住的經脈。

  謝謙吟正跟大夫詢問他的病情,一轉身就看見紀晚竹從床上滾了下來,整個人蜷縮成一團,虛弱無力地跌落到床下。

  謝謙吟趕緊去抱他,而紀晚竹死死咬著唇,惶然地往後躲。

  他的唇已經被他自己咬出了血,還有內裏湧出的鮮血從他唇角流出來,看上去淒慘又可怖。

  “是我啊,晚竹,是我。”謝謙吟抱住他,喊他的名字,試圖喚回他的神智。

  紀晚竹清醒過來,看了謝謙吟一眼,那一眼中包含的恐懼,怨毒,憤怒,交織在一起,像在杯中搖晃的鴆毒。

  “安撫他,別讓他太激動。”大夫在旁邊道,他本來也想搭把手的,卻被紀晚竹揮開了去。

  “放開我,放開我。”紀晚竹卻尤自還在混亂之中,他衝著謝謙吟道,“曹隨昀,你去死,啊啊啊!”

  他撕扯著自己的頭發,狀若癲狂。

  謝謙吟強硬地掰開他的手,不讓他傷害自己。他一把抱住紀晚竹,將他緊緊箍在臂彎裏,道:“對不起,晚竹,求求你,醒醒。”他感覺到自己後背被紀晚竹的指甲撓得生疼,卻還是沒有放手。

  直到大夫出聲提醒,謝謙吟才發現紀晚竹暈了過去。

  紀晚竹昏迷了幾個時辰,在昏睡中依然會時不時地驚動,像被噩夢侵擾。後來是謝謙吟心疼他,讓大夫給他針灸一番,他才得以安穩地陷入睡夢中。

  謝謙吟一直守著他,直到月上中天,直到月落日升。

  紀晚竹一覺睡醒時,發現謝謙吟在看他手上的刺青。

  那個刺青是他們倆個情正濃時刻下的,一個“謙”字,刻在紀晚竹的手臂上,依然是那麽顯眼。

  紀晚竹晃了晃神,一時竟有些追憶。

  他不得不承認,那段日子……真的是一段很快活的日子。

  謝謙吟的體貼,謝謙吟的動情,謝謙吟在他耳邊說的愛語,謝謙吟為他做的各種事情,為他燃的熏香,為他種的蓮蓬,為他打的桂花,點點滴滴,匯成一片記憶的深海。

  那是多麽快活的日子啊,什麽都不用擔心,因為謝謙吟會什麽都為他做好。

  什麽都不用動手,因為謝謙吟處處都寵著他。

  甚至連吵架都很少,最多為著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過之後不管誰對誰錯,謝謙吟肯定都是先道歉的那一個。

  可對他最好的這個,為何又偏偏是傷他最深的那一個呢。

  那些美好的記憶,偏偏像鏡花水月一般消散了。

  埋藏在欺騙的皮囊下的愛意,終於還是在撕開的那一瞬間,支離破碎。

  紀晚竹悲從中來,一時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他愛到極致,卻也恨到極致。為何一切都是假的,若謝謙吟不是那個騙他的謝謙吟,他此時該多麽幸福啊。

  他想著想著,便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