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鈴蘿用著最後一點力氣抓著琴鳶的手揮開,臉上露出厭惡的神色。

  天道二字,她最不屑了。

  這雙眼她死也不會忘記,高高在上,注視芸芸眾生萬物的天道,曾與她同歸於盡的天道——如今卻可憐兮兮地附身在渺小的人類身上。

  鈴蘿嗤笑聲,因為受傷聲音很輕,充滿譏諷:“我就知道是你搞的鬼,怎麽,輸不起?你天道竟然怕死,決戰時想了這麽個法子讓我重生回到過去。”

  “你想讓我再殺你一次?”

  琴鳶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再次歎息,伸手覆上她受傷的位置,手上發出瑩白靈光治愈著。

  她說:“我太心痛了。”

  鈴蘿惱道:“被劍刺的是我你心痛什麽!滾開!”

  “你我那日一戰,死的人太多。”琴鳶說著,目露憐惜之意,“你與我為敵,一開始就錯了,難道你以為殺了我,世間就能變成你想的那樣嗎?”

  鈴蘿:“我現在知道變不成了,但我也不能讓你活著,你說我錯了,那怎麽不看看你都幹了什麽?”

  琴鳶:“那是世人的選擇。”

  鈴蘿:“是你給他們的選擇!善人死,惡人活,這是你給他們定下的道!”

  那雙眼溫柔地注視著她,琴鳶說:“生死沒有善惡之分。我不忍你為此偏執入魔,也不忍那人為你而死,這才選擇重啟。”

  “隻有這件事是我的選擇。”

  鈴蘿蹙眉:“誰死了?”

  琴鳶伸手點在她鎖骨,鈴蘿欲要阻攔,卻沒力氣,隻能瞪著她。

  “你放心,我選擇重啟,就失去了殺你的選擇,你也許會死,但絕對不會是我動的手。”琴鳶不緊不慢地說,“這是業途上保存生魂記憶的苦業花。”

  那鮮紅色的,開著重瓣的花被送入鈴蘿體內,在雪白的鎖骨肌上留下一個印痕。

  其中一片花瓣正被烈火燃燒著消逝。

  “鈴蘿,重來一世,你不想做出改變嗎?”

  鈴蘿麵無表情地說:“不想。”

  琴鳶說:“有許多你應該知道的事卻不被得知,也許你知道後,會改變主意。”

  鈴蘿感覺鎖骨處傳來被灼傷的痛,她皺著眉,視線卻開始模糊,意義不明的碎片畫麵在眼前閃爍。

  滿目黑色烈火,似乎將天也燒出一個窟窿來。

  鈴蘿與天道決戰前一夜,她去山上布置禁製,很晚才回來。

  這會正值盛春,天照山百花齊放,櫻樹棠花各占半邊天。

  越良澤上午都在打理山中庭院的花卉。

  靈魔們有心幫忙,卻笨手笨腳,摔了好幾盆。在男人看過後來齊齊炸毛,團成一團躲去石燈後假裝自己剛才什麽都沒做。

  越良澤也沒有責罵,神色平靜地過來清理,將花株重新栽種,不厭其煩著。

  他剪了幾枝開得漂亮的棠花插入瓶中,將其放在鈴蘿屋裏,窗前,桌案皆有。

  鈴蘿今早走得急,床鋪亂糟糟的,他也一並整理了。

  靈魔們扒拉在窗上默默看著。

  這男人在天照山哪都能去,隨便做什麽都行,主人根本不管。

  大庭院旁邊有小庭院,葡萄藤架,種菜的小院子,流水的石台,跟他當年在天極居住的院子一模一樣。

  午時過後,越良澤到石台前洗手,再取食材開始做晚飯。因為要做的東西很多,所以提前動手。

  靈魔最喜歡這個環節,互相傳遞消息,嘰嘰喳喳地從四麵八方趕來。

  膽子大的,跟越良澤混熟了的幾隻靈魔喊道:“道君道君,這次要幫你叫主人嗎?”

  “主人去小山頭布禁製,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來。”

  越良澤說:“她忙就別叫了。”

  他一個人認認真真地做好晚膳放在桌上。

  天色已經徹底暗下,山裏能看見漫天銀河。

  越良澤煮了些糖水小玩意給靈魔們,一幫小黑球歡歡喜喜地抬著鍋走了,不再打擾他。

  餐桌在花樹下,花樹又挨著池塘。

  越良澤沉思了會池塘裏該種些什麽,最後卻回屋拿了竹竿出來夜釣。

  反正也是打發時間等人回來。

  越良澤安靜地坐在池邊竹椅,隨身帶著的飛雲聽突然響起,讓他愣了愣。

  他取出一看,發來傳音請求的是三師哥白藏。

  越良澤一開始沒接,白藏又發了一次,他這才接起。

  剛接起傳音,就聽白藏抱怨道:“你在那邊玩得也太樂不思蜀,竟然連我的傳音都不接了。”

  “師哥。”他垂眸看著清澈的水麵,低聲說。

  “吃過飯了嗎?”白藏很是隨意地問。

  越良澤說:“吃過了。”

  “我還沒吃。”白藏歎氣,“二師哥又在煮白水蛋,他非要把白水蛋煮出個花來,攔都攔不住。”

  越良澤眼裏掠過笑意。

  “你趕緊被她趕出山回來做飯吧。”白藏說,“不需要回宗內,在外邊也行。”

  越良澤:“她不趕我走。”

  白藏默了一瞬,道:“師弟,做人坦誠一點。至少不用跟師哥說些虛的。”

  越良澤眨眼說:“是真的。”

  那邊傳來哐哐當當的聲響,二師哥長嬴喊道:“白藏過來給我吃蛋!”

  “不吃!”白藏不客氣地喊道,“我已經在遊說阿澤回來做飯了,你休想靠白水蛋吃死我。”

  長嬴湊到飛雲聽前喊:“越良澤給老子滾回來吃蛋!”

  越良澤抿了抿唇,壓低了點聲音回:“師哥你們先吃。”

  “吃什麽吃,你找大師哥去,你看他吃不吃。”白藏把長嬴推開,繼續跟越良澤說,“明日十二大仙門齊聚天照山,我跟二師哥也會到,到時候仙首令一出,就算是你想攔也夠嗆。”

  越良澤盯著魚線說:“師哥,不用考慮我。”

  白藏又道:“行吧,就算我不用仙首令,那四方禁獸已經被喚出來,本就是守護人間的最強存在,你單挑一個勉強能留個全屍,四個是真的不行。”

  越良澤神色不變,隻道:“我試試看。”

  長嬴在旁翻著白眼道:“試個屁!你全屍都不會有!師尊來也救不了!”

  越良澤正色道:“肯定不能麻煩師尊。”

  長嬴:“……”

  他炸毛道:“重要的是這個嗎?!”

  “哎,別硬塞給我吃!”白藏再次把長嬴推開,語重心長道,“師弟,最後的機會了,明日你如果想攔仙門人,那我們也保不了你。”

  仙門的人至今還以為丹水真君是被妖女抓了困在天照山出不去,外邊還有人打著拯救丹水真君的口號來。

  越良澤隻道:“不必在意我。”

  白藏長歎一聲,早在那次他出山門後,就知道勸不住的。

  飛雲聽重新恢複安靜。

  越良澤釣了許久,一條魚也沒有來。

  他輕笑聲,不再守著,起身去桌案邊展開畫卷,研墨提筆,想著下一個庭院如何構造。

  旁邊竹簍裏堆了不少畫卷,畫的不是什麽美景美人,都是房屋建築或是一些新奇小玩意。

  越良澤作畫的時候才靜心思考。

  思考他的道。

  一路走來曆經沉浮,世間苦難,愛恨嗔癡也嚐遍。

  他做了對的事,也做了錯的事,善惡是非如何,從很早以前就無所謂旁人怎麽看。

  旁人隻會說。或是恭維讚美,或是鄙夷批判。

  可他們無法感同身後,也不能經曆一樣的事去做出選擇。

  他們連做抉擇的權力都沒有。

  你必須學會自己做選擇。

  然後承擔後果。

  越良澤咬著筆將畫紙卷起,另一個人影迎著漫天星光走來,她到石台邊洗手,水流聲聲。

  “你畫的什麽?”鈴蘿看了他一眼,懶洋洋地問,“又是房子?”

  越良澤點頭,卷好後取筆畫了一圈咒印封著。

  鈴蘿輕車熟路地走去桌邊坐下,哼聲道:“天照山這麽大,我不信你要每一塊地都建房。”

  “可以建很多,但不用都占滿。”越良澤說。

  鈴蘿抬眼看他,眸光清明:“你很缺房子?”

  “以前缺,現在不缺。”越良澤去洗手,末了又補充句,“但想要。”

  鈴蘿看了看滿桌子的食物,挑了最喜歡的那道菜先吃,聞言隨意道:“想要你自己動手,我可不會幫你半點。再說明日十二大仙門就要來圍剿,聽說還帶了四方禁獸,大手筆,還有什麽亂七八糟的神奇法寶禁製都拿來了。”

  “到時候這一片肯定打得亂七八糟,你想要,趁早下山去太平城裏買。”

  越良澤拿著手帕擦手,低垂著眉眼回:“我想自己建。”

  鈴蘿:“那你去城裏買塊地自己建啊。”

  “在這建。”他麵不改色地落座桌邊,“你們明日打就打,毀了我就重新建。”

  鈴蘿筷子敲碗道:“你怎麽不回聖劍宗去建?我可打不進聖劍宗,別人也打不進去。”

  越良澤:“回不去,這裏風景好。”

  鈴蘿嗤笑聲,不信,“剛才有飛雲聽的靈力波動,你的師哥們終於肯聯係你,想來救你了?”

  越良澤不答。

  鈴蘿單手支著下巴看他,另一隻手掐了個靈訣,將杯中溫涼的酒熱好後遞給他。

  “明日我與天道一戰,那些仙門人來的正好,入了天照山,我剛好以陣法借他們的靈力給我,要是你師尊也來的話就更好了。“

  “師尊不會來的。”越良澤接過她遞來的酒,又掐訣讓它冷卻後才喝。

  鈴蘿眯著眼笑:“那你們師徒關係不好啊,若是我師父還在,肯定早就來了,還有我師兄。”

  “雖然他們死的死傷的傷,但也算是有對比的,你是不是做了什麽事惹惱你師尊了?”

  她眨眨眼,帶著幾分曖昧和戲弄:“該不會怪慈仙首知曉你在南江城對我做了什麽,這才震怒不救你?”

  越良澤點頭嗯了聲。

  鈴蘿:“……”

  她哼了聲,不再問。

  倒是越良澤問她:“鈴蘿,你非戰不可嗎?”

  “有何不可?”鈴蘿反問,“難道你以為我會輸?”

  越良澤給她夾菜,“不會。”

  鈴蘿揚了揚眉,不自覺地滿足高興。

  越良澤不認為她會輸,但他看出了鈴蘿對塵世再無留戀,與天道一戰就是同歸於盡。

  哪怕是他也留不住這個人。

  多少有些失落。

  飯後越良澤收拾好廚房,又去另一間建造到一半的庭院打打敲敲,忙活到深夜才回去洗漱更衣。

  鈴蘿已經睡下了。

  平時不是鈴蘿忙咒術陣法到很晚才回來,就是越良澤忙改造天照山環境忙到很晚,他每次都等鈴蘿睡下後才回來。

  然後悄悄摸上床在她身邊躺下,一伸手就能把人撈進懷裏抱著,安安心心地睡去。

  鈴蘿算是默許。

  麵子上又過不去,便每次最早醒最先離開,拒不承認她次日會醒在這個男人懷裏。

  可今日天色迷蒙將亮時越良澤就醒了。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穿衣洗漱,走到門邊時頓了頓,又回去,彎腰在她唇邊落下輕輕一吻。

  滿山靈魔們眼巴巴地目送著越良澤下山去。

  他走過山間一草一木,一花一樹。春花爛漫,短短一夜卻開始凋謝死去。

  迎著朝陽而來的是一把黑色的長劍。

  無生太高興了,主人終於重新召喚它,但在被主人握住時,它又覺得難過。

  越良澤站在天照山腳下。

  十二大仙門臨近午時而來,浩浩蕩蕩上萬人。

  有的禦劍在天,有的持劍在地,他們去往天照山的路被一個提劍的男人攔下。

  “丹水真君,你為何攔我等在此!四方禁獸已出,說明天道也在助我們將她殺之,你為何要與仙門、與天道為敵!”

  越良澤目光清明,一如往昔的幹淨明亮。

  他不言,卻劃出了一道衝天結界,將天照山護在身後。

  各方仙門聲討指責謾罵,他都聽在耳裏。

  可卻無悔。

  “難道聖劍宗就不說點什麽嗎?!”各大仙門望向白藏與長嬴。

  “諸位動手便是。”白藏淡聲說,“隻是我聖劍宗從不對自己人刀劍相向。”

  “好一個不對自己人刀劍相向,他丹水如今可是叛魔!”

  “早聽聞越良澤與那魔女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關係曖昧不清不楚,如今看來果真如此!”

  “我呸!什麽被抓,我看這小子根本就是自願在此!”

  “有辱仙門的孽畜!”

  長嬴抬眼看過去:“來,再罵,諸位可別罵得用力,等會卻撐不過一劍就下去見閻羅他老人家。”

  “你們不是來討伐妖魔的嗎?!為何處處維護他!”

  長嬴冷笑道:“我等要殺的是魔,可不是下邊那個蠢貨。”

  “多說無益,既然你要攔,那我等也不客氣!”仙門的人喊道,“這是大勢所趨,她今日必死,你攔不住的!”

  上萬修者攻打天照山,劍光咒律陣法,卻都被越良澤的劍斬下。

  這一戰攪動周邊靈力大亂,天地都在震顫。

  他們都被越良澤的劍勢攔下了。

  這男人的確是當今修界最強的劍修。

  而他不僅劍術最強,作為聖劍宗弟子,咒律也是一絕。

  用上了天幹地支,星宿六甲中的上千條大型咒律,靈力修為深不可測。

  最後仙門動用了四方禁獸,強行攻山。

  守護人間最強的存在,其身長天與地的距離,吞吐雲霧、風雨、靈息、雷光,皆朝他而來。

  越良澤被逼退了,他蹙著眉,手中無生斷意正不斷散開。

  十二卷,二十四卷,三十六卷,九十七卷——

  斷意全散,無生出鞘。

  天地間所有凶戾煞氣都集中在此,所有人的劍都停了靈息,瑟瑟發抖,不敢再往前半步,宛如廢鐵。

  鈴蘿忘記了,她前世也跟越良澤說過讓他換把劍。

  越良澤沒換。

  他不需要無生保護自己。

  因為他手中劍想保護的從來都是別人,而非自己。

  天照山逐漸崩塌毀去。

  四方禁獸吐息間,厲風就吞噬山花樹枝,烈烈火焰焚燒世間一切不詳不潔不淨之物。

  火焰吞噬了守在天照山前的男人。

  斷意纏繞在他手上,將無生與手掌捆綁在一起。

  越良澤還站在山前,可他的肉身已死,留在這世間的隻剩劍意。

  無生發出憤怒的劍嘯,焚燒的烈火一瞬染上黑色。

  越良澤死前在想昨日鈴蘿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隻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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