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丟盔棄甲
  “你簡直是瘋了!敵人都快打到花陵了,你還有心情在這裏舞劍飲酒?”芙蓉殿裏酒香撲鼻,李羨又已經微醺,抱著酒壺歪歪斜斜得躺著,就快要打起盹來。趙應知急匆匆走來,竟如嬌娘新婚之時那般任性放肆,將李羨的酒壺打翻在地。

  李羨猛然驚醒,見來人是趙應知,又翻了個身準備睡去,躺在長毛軟榻上,整個身子舒坦得快要陷進去。

  “這江山你是坐夠了麽?非要拱手讓人你才開心?!當初先王是怎麽瞎了眼睛,才會讓你來做這個位置?!”趙應知看到李羨一灘爛泥般的樣子,幾乎又要失去理智。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到了趙應知的臉上,她一個趔趄,幾乎要跌坐在地,手捂著已經腫起來的麵頰。她望著突然跳起來氣急敗壞的李羨,一臉委屈以及不可思議。

  “你夠了!我忍你很久了!你怎麽說我都沒有關係,現在居然敢說到先王頭上了?!你有什麽資格說話?當初瞎了眼睛的,不是先王,是我!是我被你曾經溫柔善良的表象所蒙蔽,瞎了眼睛當初才死活非要娶你!是我瞎了眼睛,才看不到你背著我截的那些關於百姓疫情的奏折!是我瞎了眼睛,才沒看到你勾結你那趙家長輩趙無因研製毒藥,禍害百姓!以前的你不是這樣的,師姐!”李羨的臉不知道是因為酒氣還是因為生氣已經變得通紅,粗壯的手臂和脖頸上也暴起了青筋,“你不要以為我什麽都不管,就什麽都不知道,我隻是不想和你計較罷了。我的江山如何,百姓如何,那也是我的事,你身為王後,管你該管的事就好!”

  趙應知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自知理虧,無言以對,又心有不甘,想辯解卻無從開口,隻是那麽直直地看著他,恍若千言無語,卻隻一言不發。

  李羨看著趙應知鬢間的幾根白發和已經通紅的麵頰,突然也有些於心不忍,但一想到南闕城裏無辜死去的百姓,就別過了頭去,不願再看他的王後一眼。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您。”良久,趙應知顫抖著聲音,緩緩道。

  “夠了,你做的,不管是為了誰,都夠了。”李羨揮了揮手,示意她離開。

  趙應知走了幾步,李羨在身後又補了一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有福你可共享,若真有難,便是你不聞不問,我都不會怪你。可你,不該做的事,就是不該。”

  “阿羨啊阿羨,對於你,我又怎會不聞不問。”這句話應知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她走出芙蓉殿的大門,走在宮城寂靜的宮道上,想起當年在秋藏閣無憂無慮的日子,想起那年常常會跟在她背後尋求她庇護的師弟,終究還是哭出了聲。

  花陵城是後庭的護城,與後庭城是唇亡齒寒的關係。

  李慕喬越戰越勇,兵力也越來越盛,一路戰至南闕。尚青廉眼見李慕喬逐漸成長起來,心裏卻越來越忐忑。功高蓋主這個詞從來都讓人擔憂,更何況起初的李慕喬對於他來說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棋子,現在這盤棋越下越精彩,卻有些喧賓奪主的意味。

  尚青廉思慮再三,還是沒有隨李慕喬去攻打花陵。他盤了盤自己的兵,依舊據守在南闕城。

  李慕喬兵臨花陵城下時,軍隊已達十萬人。

  花陵城城門緊閉,城上守兵森森,排兵列仗,氣勢逼人。花陵城的守城將軍看上去是個彪形大漢,守城的身邊卻站著一個白發白須的老人,看上去畫麵極不相配。

  “城下反賊們聽著,若不思悔改,妄圖攻城,動搖我朝江山社稷,本將軍定會讓你們身首異處,魂不得歸!”那將軍聲如洪鍾,穩如泰山。

  “戰死沙場,實乃英雄之榮耀,又有何懼!”李慕喬大聲道。

  淩遲望著李慕喬單人獨騎,金甲金翎的背影,一瞬有些感慨。這樣的李慕喬,和曾經的似乎已經天差地別,若是花屠在,是不是還是喜歡這樣的他。

  淩遲並沒有來得及再多想,就看到了白發老人身邊突然出現的紅衣女子,那女子也瞪大了眼睛望著城下的大軍和領軍的將領,那女子,分明就是已許久未見的花屠。

  李慕喬早已經慌了神,他甚至下意識地檢查了下自己的戰甲和坐騎,有沒有不得體之處,他像是被人打回了原形,有那麽一刹那間的羞怯和狼狽。他再抬頭看花屠,眼睛裏已經閃出了灼灼的光。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麽花屠隻言片語都沒有留下就離開了,他更不明白為什麽她會此時此刻出現在這樣的場景裏。他陷入了一片混亂,臉上竭力表現得波瀾不驚。

  花屠瞪著眼睛望著李慕喬,許久未見,他還是那麽好看,被人喜歡,乃至覬覦,也是很正常的吧。花屠這麽想著,腦子裏便已經原諒了他,管他曾經做了什麽蠢事,也沒有關係了,畢竟他現在站在那裏,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的樹,撐起了花屠全部的理想和信念。

  花屠欣慰的同時十分忐忑,“這老頭……莫非知道了我和慕喬的關係,所以今日特意要我來觀戰?”花屠這樣想著,臉上卻不動聲色,她刻意回避著慕喬和淩遲的眼光,湊近醫聖道,“前輩?您上次不是說不勉強我為朝廷辦事麽?今日這番陣仗是?”

  “讓你見識一下這兩軍交戰的大場麵,這種事情可不常有。”趙無因笑道,“況且反賊之中有不少武林高手,把你帶在身邊,我多少會安心一點點。”

  花屠不敢再多問,隻得拚命給慕喬使眼色。李慕喬會意,努力移開一直放在花屠身上的眼光。“看您也是久經沙場,忠肝義膽,為何偏偏不識時務,如今這江山到底是誰的,天下人都已經知曉,而您卻偏偏不知!”

  “若不退兵,兵戎相見,禍害的可是平民百姓!”守城將領道,“若非為了城中百姓,我早就和你們這些反賊決一死戰了!”

  “既然大戰不可避免,那就無需多言了!”李慕喬說著,微微抬起了手。

  那守城見李慕喬抬手,也同時將手舉了起來。他的手卻沒有放下來,因為花屠突然有了主意,找了個空檔閃身以極快的速度抽出士兵的劍架在了守城將領的脖子上。“放下武器,打開城門,放他們進城。”花屠道。

  李慕喬的手就那麽停在半空,看到這一幕卻幾乎要流出淚來,花屠的動作,和當日把劍架在自己脖子上一樣,那麽熟悉的感覺,而自己此刻和她,雖隻是一個城上,一個城下,卻仿佛隔了千山萬水,春夏秋冬。

  守城將軍呆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醫聖居然帶了這麽一個人登上了城樓,萬萬沒想到還沒開戰,就已經淪為別人的刀下魚肉。

  “花屠,你這是幹什麽?!你發什麽神經?”趙無因也慌了手腳。

  “我不想傷人,你最好趕緊答應我,既然誰都不想花陵城積屍如山,溺血成海,為何不化幹戈為玉帛?不打仗不是更好?”

  “愚蠢婦人!”趙無因臉色鐵青,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快打開城門!”頭一次麵對這麽多人的場麵,花屠也有些慌亂,不敢看城下的李慕喬和淩遲,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到底是聰明還是愚蠢,她已然把自己置於了危險的境地,心裏也隱隱有一絲後怕。“快下令!否則……否則守城大人就要人頭落地,到時候花陵城一樣會被攻破。”

  守城也是個硬漢子,麵對花屠抵在脖子上的冷刃毫不妥協,“我不管你是誰帶來的,也不管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隻是勸你最好想清楚了。如此形勢,兵臨城下,敵方有內鬼趁虛而入,以守城將領的性命要挾我軍投降,我若死,雖有可能群龍無首,陷入短暫的混亂,於敵軍攻城有利,但也有可能,受我舍身殉國之精神所感,士氣大振,軍心更齊。敵我兵力相差不多,到時候不僅拚死搏命的人更多,誰贏誰輸,也還未可知。”

  花屠聞言,有些無措,她望了望城牆下翹首莫名的李慕喬,隻是將手中搶來的劍攥得更緊。

  一直臉色鐵青的趙無因卻似突然想起了什麽,偷偷從懷中掏出一粒藥丸吃了下去,又默默從袖中掏出了一瓶藥,放在身後,白煙狀的藥物隨風四散,飄滿了整個城樓。

  “什麽東西,好香啊!”離趙無因最近的兩個士兵言道,下一秒就覺得似乎有一種說不清楚是麻痹還是疼痛的感覺傳遍全身,手上也仿佛被毒蟲噬咬一般得疼,手中的兵器鏘然落地。很快城樓上的士兵都感受到那種疼痛,丟下了手中的武器。

  花屠握著劍的手也開始發抖,但她還是強忍著,直至雙手刺痛入骨,她拿不住手中的劍,劍掉落下來的一瞬間,趙無因卻閃電般接過了劍架在了花屠的脖子上。

  “說,你為什麽這麽做?是早有預謀麽?你到底是誰的人?百鬼白夜殺?還是反賊?”趙無因望了望花屠,又望了望城下十萬大軍。

  “我差點忘了,你是醫聖,是藥王,你若下藥逼我就範,也是容易得很。”花屠反而安靜了下來,言語中沒有多少畏懼,“我誰都不是,我是我自己的人,我沒有私心,我隻是不願看到生靈塗炭,百姓遭殃,水深火熱。”

  “你明明一心向著敵軍,逼我們開城門,引敵軍入城,還說你沒有私心?”趙無因冷笑,突然加大了聲音對城下喊到,“敵軍聽著,我手上有人質,我想知道她是什麽人,對你們重不重要?!”

  李慕喬剛要說話,給竇春秋搶了先,“城上說話之人可是聞名天下的醫聖白老人?白老人聲名顯赫,怎會和一個不經世事的小丫頭計較,你劍下那丫頭是我莊府一個不懂事的後生,鄉野村婦,未曾見過如此大的場麵,定是嚇壞了膽子,才做出如此不敬不當的事情來。您是大人大量,放了她。若不願生靈塗炭,您就跟守城商量棄暗投明之事宜,若您非要嚴防死守,那就戰場上較量較量,也不枉為英雄好漢。”

  “我本來就不是什麽英雄好漢!”趙無因對著竇春秋冷笑一聲,“帶頭的都沒說話,你一個老家夥插什麽嘴。看你這把年紀,不卸甲歸田養老去,還在戰場上逞什麽英雄。這半截身子已入了土,還留著那半截出來賣弄什麽?”

  “你……”竇春秋給氣得發抖,說不出話來,明明是一個出身名門,據說已近百歲的醫術超凡的老人,說起話來卻如市井小民,粗俗無理。

  “她是我未過門的娘子。”李慕喬終於開口,抬頭昂首,聲音洪亮,旁邊的淩遲都吃了一驚。

  “她是我未過門的娘子,我李慕喬的女人,你要是敢動她一個手指頭,我定要你十指,你若敢動她一根頭發,我定拔光了你全身的毛,吊在城樓上,讓大家都看看清楚你這快老成了妖精的醫聖老頭,是不是比別人多長了一張臉,多生了一幅皮囊!”李慕喬道,雖然他覺得自己這番話當著十萬大軍的麵說出來亦有些粗陋,十分不妥,但不知為何,他還是說了。

  趙無因的臉紅了起來,口舌之爭他從未輸過,此時麵對一個毛頭小子,十萬大軍麵前,他竟然給懟得說不出話來。

  “臭小子,你莫要逞口舌之快,人現在在我手上,我且問你,你退不退兵?!”趙無因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

  李慕喬楞了一下,突然翻身下馬。他從容不迫地在十萬大軍陣前將頭盔戰甲一一取下,隻剩裏麵一件單薄白色長衫,他的發絲飄在空中,風掀起了他的衣袂,花屠不自覺歎了口氣,多日不見,他的身形竟然又瘦了很多。

  “你且將城門開一隅,放我一個人進去,我們可以好好談談條件。若我和她皆周全,無恙,進退有量。若不得周全,我兩位副將即刻揮兵入城,踏平你花陵。花陵城是都城後庭的護城,你也知道,若失了花陵,我軍長驅直入,後庭淪陷指日可待。”李慕喬迎風玉立,語句鏗鏘,不光是花屠和趙無因,連淩遲和竇春秋都看得眼睛有些直了。

  趙無因望了望星星眼的花屠,竟一時忍不住小聲喃喃了句,“你這小丫頭,命倒是好得很,此人這場麵,這陣仗,對你來說,有幸得遇,怕是死了都值了吧?”

  花屠眼裏早已有亮晶晶的東西,她笑了,粉麵桃花,“是值了,但我還不想這麽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