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山鮫
  “阿嫣聽過‘山鮫’的故事嗎?”馮黛又問。

  馮嫣微怔,“……聽過。”

  “是你父親同你講的嗎?”

  馮嫣搖了搖頭,“每次提及您的時候姑婆都會傷心,所以父親很少在家中與我們聊起與您有關的事……我是從瑕盈那裏第一次聽到山鮫的事,說來奇怪,我第一次聞見山鮫的氣味,就覺得它熟悉。”

  馮黛微笑,“是啊,我也是。”

  “是巧合嗎?”

  馮黛笑著道,“有一個地方,你其實已經從那裏路過許多次了。”

  馮嫣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馮黛緩緩開口,“那裏沒有名字,是夾在生與死之間的狹間,在成為信使以後——”

  馮嫣心中閃過一道微光,“……那裏充滿了山鮫的香氣?”

  “對。”馮黛很快肯定,“阿嫣有印象了?”

  馮嫣點了點頭——她記得非常清楚,在第一次被瑕盈帶去域外的時候,她曾經短暫墜入過一個無邊的晦暗之地。在那裏她第一次聞見了山鮫焚燒的清香,那氣味令她莫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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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射很喜歡山鮫。”馮黛輕聲道,“所以我也常常以山鮫的香為引,到那裏與姑射見麵。”

  馮嫣心中又是一頓——第一次在長陵與馮黛相遇的時候,她也一樣在風中聞見了山鮫的香氣。

  “姑射喜歡山鮫的氣味,卻不喜歡山鮫的故事,傳說裏鮫人被人哄騙,從江河一路逆流而上,被豢養在河塘之中,結果她們不堪其辱,割喉而死,死後化為解讀的草藥,仍舊為人所用。”馮黛喃喃道,“我大概能明白她為什麽不喜歡這個故事——她和伏羲之間,也大抵是如此。”

  馮嫣不由得提了口氣,“您是指……”

  “伏羲起勢的時候,姑射正如日中天,但他仍舊找到了推翻天道的辦法。

  “就像阿嫣你不能在心懷惡念之人身邊久待一樣,天道也厭惡人間的罪惡。故而,當世風漸漸日下之時,往往旱澇、饑荒、疫病、戰亂也如期而至,好叫地上的好人與惡人一並銳減。直到天道覺得世間的清濁又恢複了平衡,災亂又會止息。

  “若地上總是一派流離失所、人間地獄的慘景,那天道自身也會漸漸變得孱弱不堪,深受其累。能否把握好這平衡,最考驗天道自身的修為。

  “這既是天道的職責所在,卻也是天道的弱點。在伏羲理解了這件事之後,他又很快發現天道的靈識與修士的靈識是相通的。二者之間沒有什麽本質的區別,隻是在天道身上,六種靈屬——風火山林陰雷——同時存在,映射在人身上,則是每一個修士隻能覺醒其一。

  “而白無疾留下的那個陣法,正是伏羲當年的手筆。”

  說到這裏,馮黛緩緩呼出一口氣,如同一聲極輕的歎息。

  馮嫣聽得腦海一片混沌,無數念頭彼此碰撞,生出激烈的火花,她好像理解了這一切的前因後果,但一切又朦朦朧朧,充滿迷霧。

  過了許久,馮嫣終於從迷惑中捋出一個線頭,“您剛才說伏羲與姑射是師徒……是指姑射有意要伏羲繼承自己的衣缽嗎?”

  馮黛點頭。

  “但天道的位置隻有一個,姑射讓伏羲繼承衣缽之後,她自己又要去哪裏呢?”

  “繼續向上飛升。”馮黛答道。

  “……向哪裏飛升?”

  馮黛莞爾,“那就是連姑射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了,她在冥冥中感知到異界的天意,意識到成為此世的天道並非是修行的終點,所以她開始在人間尋找自己的後繼者——在當時看,或許沒有人比伏羲更合適了,他從降生、曆世……再到修行,幾乎占盡了機緣,是真正的天選之人。”

  “那伏羲自己呢,他想做天道嗎?”

  “當然想。”

  馮嫣眉頭緊簇,“既然伏羲願意做天道,姑射也有意將自己的位置讓給他……那伏羲又為什麽要對姑射痛下殺手——”

  “因為,伏羲不願放她飛升。”馮黛答道。

  馮嫣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

  山鮫。

  山鮫……

  為什麽馮黛說姑射的故事大抵也是如此,她此刻終於明白了。

  一種強烈的寒意從頭到腳,澆得她猝不及防。

  ……

  小屋之中,馮易殊一手抱著阿予,一手扛著杜嘲風,瞠目結舌地望著窗外的血雨。

  先前地震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好了遇到危險隨時跑路的準備,隻不過外頭時不時傳來夾穀衡的慘叫,叫他確實有些顧忌。

  現在他隻覺得後怕——幸好剛才沒有真的往外跑,不然就現在這磅礴大雨,他們仨大概是注定要死在外頭了。

  馮易殊折返回床榻,將阿予重新放回床上,並為她小心蓋好薄被。

  從阿予睡下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個多時辰了,如果折算成人間的壽命,那差不多就是四年半。

  他坐在床邊,有些落寞地握住了阿予的手。

  ……如果,你本來能活到八十歲的話,那現在隻能活到七十六了。

  不過女子的壽命總是比男子長一些,你又比我小……隻少四年,應該也還是能活得比我久吧。

  可你再這麽睡下去,萬一……我們倆以後真成了,那等我們都老了的時候,我不得成天擔驚受怕?

  好阿予,快些醒來吧,

  想到這兒,馮易殊一下把阿予的手指抓緊了。

  隨著時間的一點點流逝,另一個恐怖的念頭在他心裏升起——是否這個問題是個死題?

  倘若阿予一生的時間都耗在了這裏,又該怎麽辦?

  ……會有這樣的可能嗎?

  他把額頭埋在阿予的手背上,此刻外麵的天地已不可去,隻有這間小屋尚能容身,馮易殊什麽也做不了,隻能在心裏祈禱。

  另一旁傳來青修的漸漸急躁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起初還隻是一個少年最普通的不耐煩,但很快,青修整個人都變得有些魔怔起來,他突然翻身倒在地上,不斷地用頭去撞地,發出野獸一樣的低吟。

  馮易殊警惕地看著少年,過了一會兒,青修突然站起來,向著門口快步衝去。

  “你幹什麽!”馮易殊本能地攔住了他,“外麵在下血雨,你要找死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