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天命如此
  難怪阿予會好奇一隻狻鷺在鳴叫三次之後的結局——這占卜耗盡她的壽元,然後又一次一次地循環往複,沒有終結……

  阿予本身,就像一隻被養在瑕盈身邊的狻鷺啊。

  楊意盤腿坐直,“這樣的往複,在你身上發生過多少次了,你還有印象嗎?”

  “有一點,但還是記不清。”阿予輕聲道,“每一次醒來總是會有一點零星的印象剩下,但又似是而非。”

  “大概的數量呢。”楊意問道,“不用精確,你估計一個就行。”

  “十幾次?”阿予微微側頭,“幾十次?”

  楊意怔了怔,身體也微微後仰,在震驚中將自己的背也靠在身後的山石上,“那隻要這個瑕盈還在世上,你就是永生的了。”

  話才說完,楊意就意識到自己語中的荒謬之處——瑕盈又怎麽可能永生呢。

  世上沒有誰是永生不朽的。

  充其量,也就是隻要瑕盈還存活於世,那麽眼前的姑娘就不會因為占卜而耗盡壽元死去罷了……

  楊意皺起眉——朝廷到底是在和一個怎樣的人、怎樣的組織為敵?

  他們甚至能精準地看見未來和過去發生的一切……

  “所以……真的沒有任何問題嗎?”阿予又重新看向馮易殊,她兩隻手抱住雙膝,眼睛裏帶著一些快活的笑意,“既然我們是好朋友,那難一點的問題也是可以的,我盡量幫你看看。”

  對麵楊意很快舉起了手,“我有——”

  馮易殊殺人一樣的目光掃了過來,楊意後半截想說的話被這道惡狠狠目光瞬間斬斷——他並非愚鈍之人,這一路上看馮易殊對阿予的樣子,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既然每一次提問都是以這姑娘的壽命為代價的,那馮易殊當然不舍得旁人問話了。楊意悻悻地住了口,舉起的手也繞到腦袋後麵撓了撓,“……我有點困了。”

  “那就趕緊睡吧。”馮易殊冷聲道。

  洞中再次變得沉默安靜。

  馮易殊收回目光,發現阿予仍望著自己,像是還在等一個回答。

  目光交匯的一刻,他又有些臉紅地看向了別處。

  “暫時……還沒有想到,等想到了,我會告訴你的。”

  阿予微笑,“好。”

  馮易殊喉嚨微動,“平時,你和他們待在一塊兒的時候……開心嗎。”

  “嗯?”

  “像……六郎,還有今天和你們在一塊兒的那個人——總之就是其他殉靈人……”

  馮易殊向著阿予稍稍側身,試圖讓自己的姿勢更自然一些。他想去看阿予的眼睛,可是阿予一直望著他,每次和阿予的視線對上,馮易殊的臉就不受控製地燒起來,以至於他隻能趕緊裝作去看火堆。

  這會兒又是這樣,他話說一半,咳了幾聲,又伸手捋了捋頭發。

  “就……你和其他殉靈人待在一塊兒的時候,他們……會不會欺負你啊。”

  阿予搖頭。

  這個問題對她而言幾乎不存在——在過去她很少會見到其他殉靈人。

  她總是獨自一人在某處屋舍中待著,直到瑕盈因為某件事來見她。

  或許是因為日複一日的循環往複,在她已經不甚了然的記憶中,甚至還留著好幾處窗戶的殘影。她不記得那時究竟見過什麽人,說過什麽話,但記得自己整日整日地枯坐,像一隻籠中鳥。

  想起這些,阿予突然拉開了話匣,向馮易殊講起了今日在山林中的見聞。

  她今日在山林間看過的晨曦與薄暮,聽見風刮過枯枝時哭號一樣的聲音,她在樹邊摘了一些白色、棕色的菌菇,還摸了摸灌木林上覆蓋的一層白雪……

  馮易殊不時插嘴,從她講述的畫麵引申去洛陽城中的種種趣事,兩人相談甚歡。

  盡管此刻阿予對往昔發生的一切已經全無印象,但對於馮易殊描述的過去,她心中幾乎沒有升起過懷疑——即便那些事情對她而言難辨真假,但她仍保有一些模糊的感覺,譬如她曾在平妖署地宮中看見的瑰麗世界,譬如和小七在馬車上賞雪玩樂的下午……

  每當馮易殊與她說話、每當她看見馮易殊的眼睛,那些曾經有過的歡欣、驚奇、放鬆和溫馨,似乎就都模模糊糊地回來了。

  這感覺,就好像有一道熟悉的門重新出現在她的麵前,她篤信自己曾經在這道門後有過一段不錯的時光。盡管一切早就如流水般逝去,但它們曾留下的一點痕跡,卻仍能夠引起她的懷念。

  總歸……那是與她獨看風雨的舊日小樓,完全不同的世界。

  “你願意跟我回洛陽嗎。”馮易殊突然開口。

  阿予抬起頭,這一次馮易殊鼓起了勇氣,沒有再躲閃她的目光,隻是少年郎皺緊了眉,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突然間,馮易殊覺得自己看起來像是一個心術不正的人販子,或是洛陽城裏那些四處可見的登徒浪子,在這兒拐騙一個涉世不深的小姑娘。

  馮易殊感到對麵的楊意似乎是在裝睡——這讓他更覺窘迫。

  “……你不要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

  馮易殊心中慌亂不已,但麵上依舊鎮定,他咳了幾聲,好像有什麽東西在他喉嚨裏一直順不下去似的,等到心情稍稍平息,他才接著道,“見過你的人不多,如果你想離開殉靈人,去過尋常人家的日子,那你可以來我們家——我、我娘本來就很喜歡你……她可以給你安排一個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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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予輕輕笑了起來。

  這個笑讓馮易殊再一次方寸大亂,他靴子裏的十個腳趾頭緊緊抓在一起,“……你是怎麽想的,說說吧。”

  “謝謝你。”阿予回答,“但我不能和你回洛陽。”

  馮易殊一怔,“……為什麽?”

  “在我身上,已經有新的契約了。”阿予平靜地回答,“今後要去哪裏,並不是我自己能決定的事。”

  “是什麽契約?”

  阿予沒有再回答。

  她將目光移向眼前的火堆,笑著道,“五郎再和我講講平妖署裏的故事吧。”

  馮易殊一時無措,他有些磕絆地開口,“……如果你與我回洛陽,那我不僅能講給你聽,還能帶你去看。”

  阿予搖了搖頭,“我們就在這裏待到雨停。”

  “然後呢……”

  阿予眨了眨眼睛,“然後,我們應當回到我們各自的歸處……天命如此,我們都不要為此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