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貓鼠
  但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麽意義。

  如果連長安都未能逃過眼下的這劫,那天下其他地方……

  想到此處,馮易殊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

  會不會普天之下,隻剩下了一個洛陽?

  ……

  岱宗山內,六郎屏住了呼吸,於山頂一處鬆林中聆聽風聲。

  他是如此謹慎,周圍的一點風吹草動也能勾起他的警覺。

  在確信周遭無人之後,他終於從鬆樹的針葉中跳出,躍向下一處鬆枝,然而才一露頭,他又感覺到一道熟悉的視線從斜後方投來。

  六郎手中匕首疾轉,半身翻騰,順勢接下來自斜後方的進攻——

  那是杜嘲風的金拂塵。

  六郎咬牙,著實惱火——這老東西已經跟了他整整一晚,現在已經是午後,他竟然還潛伏在附近,看來是盯上自己了。

  既已暴露,他便不再隱蔽行蹤,而是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一片山頭,杜嘲風幾乎立刻就跟了上來。

  昨夜他為尋賀夔再次入山,先是去到上次他們相遇的那間竹屋,然而那裏已經人去樓空,雖然沒有證據,但杜嘲風心中隱隱有一層直覺,他總覺得賀夔應該不會那麽輕易地在那場血雨中殞命……

  更何況如今看來,他和瑕盈關係恐怕不淺。

  於是杜嘲風徹夜搜山,未曾想沒有發現賀夔,先發現了在六符山上發瘋的六郎。

  “你以為你還能跑到哪裏去!”

  再一次捕捉到六郎行跡的杜嘲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表現得更加凶殘,六郎不敢小覷,盡量避免與杜嘲風正麵遭遇,以防被他那一套連招逼入絕境。

  然而現在看來,即便是逃出升天可能也是妄想。

  他能感覺到自己與杜嘲風之間的距離正在慢慢縮短,被追上恐怕隻是時間問題。

  趁著某處斷崖,六郎突然迂回轉身,站在高處,一副要與杜嘲風對峙的樣子。

  “你到底想怎樣?”

  “要麽跟我回去,要麽就在這兒死,”杜嘲風臉色陰沉,“你選一個。”

  “……杜天師,你何必這樣苦苦相逼,即便我是殉靈人又怎樣……現如今我要做的事,與你們不是殊途同歸嗎?六符山下妖孽未滅,你現在就對我痛下殺手,若是因此耽誤了瑕先生的計劃,那所有人——就都隻剩一條死路了!”

  杜嘲風眼中殺氣未變,如今從馮六郎口中說出的話他一個字都不信,他朝著眼前的敵人伸出兩隻手指頭。

  “受囚,還是受死?”杜嘲風手中金拂塵微微亮起,“不回答,我就當你是選後一個。”

  六郎咬緊牙齒,沉默不言。他抓緊了手中的匕首——有些仗,在開打之前參戰者就知曉勝負……

  在這種時刻,人唯一的自由,確實也就隻剩下給自己選一種死法……

  他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每一寸皮膚似乎都在這種壓迫下變得緊張,呼吸也隨即變得急促。六郎作出了應戰的姿勢,無聲地向杜嘲風給出了答案。

  下一刻,他看見杜嘲風從低處的石岩一躍而起,杜嘲風的速度實在太快了,他隻能看見殘影,連金拂塵的位置都追不上,更不要談抵禦。

  死的恐懼瞬間降臨,但六郎明白以杜嘲風的手速自己應該不會被折磨很久,隻是這一瞬他腦海中出現了太多畫麵,以至於一呼一吸之間,時間似乎被無限拉長。

  他想起幼年時第一次見到馮老夫人,他甚至還記得,當時馮家的一個什麽人對著他笑著歎了聲“這瘦瘦小小的倒合適,看著一點不像快四歲的娃兒”。

  他記得父母在家徒四壁的屋子裏徹夜爭執,記得自己穿上新衣被送去尾閭山,在那裏他第一次見到李氏和馮遠道,第一次看見將將學會走路的馮易殊和馮婉。

  他周圍的世界從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對他自己而言,除了身後多了個總是一口一個“六哥”的小尾巴,其他的改變似乎都無關緊要。

  直到天撫十一年。這一年,馮老夫人帶著他來到岱宗山的一處隘口,告訴他早些時候此處野靈有異動,而離此不遠的地方,有人發現了他母親的手帕……盡管他一家人此刻下落不明,但一切凶多吉少。

  他記得自己的眼淚,記得那陣昏天黑地的日子。

  在那之後不久,他與瑕盈相遇了。

  從瑕盈口中,他第一次聽到了所謂“野靈異動”的真相,隻是彼時他還太過稚嫩,尚不懂得如何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那些暗中調查野靈異動的行為幾乎是立刻就被馮老夫人發現,老人嚴正地警告了他——不要做這些讓人生疑的事情。

  是瑕盈將所有司天台記錄下的材料送到他的手上,並告訴他,看完之後全部燒掉,一張紙也不要留在這世上。

  嗬……

  所有的一切想起來,都像是昨天發生的,新鮮,刻骨。

  他感到杜嘲風的金拂塵已經近在咫尺,但此刻,六郎已經懶得再抬手阻攔了。

  這沒頭沒尾的一輩子……回憶起來,就像個笑話。

  他閉上了眼睛,等候金拂塵來取他的性命。

  有風拂過。

  “看不出來,原來你也是會等死的那種人嗎?”

  一個女聲從近旁傳來。

  六郎睜開眼睛。

  他看見虹像隻蝙蝠似的,倒掛在自己的麵前。

  這情景讓六郎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虹也從樹上跳了下來。

  “你怎麽……在這?”六郎喃喃地望著眼前人,還沒有從方才的生死一線中回過神來,但很快,他又看見遠處砂與阿予正站在山崖邊,向著山的另一頭遠眺。

  六郎也順著她們遠眺的方向看去,很快在山林間看見了另一個熟悉的身影——

  夾穀衡。

  一時間,六郎雙腿微軟,幾乎要坐在了地上。

  得救了……

  得救了!

  遠處,攻守之勢瞬間逆轉,杜嘲風也認出了這個老朋友,心中懊悔不已——早知如此,他今天根本就不該動“活捉”馮易聞的念頭!

  若是一開始就直接動手取他性命,何至於半路殺出一個夾穀衡!

  夾穀衡滿眼都是驚喜,盡管此刻他隨時都能攔住杜嘲風的去路,但他還是手腳並用地跟在杜嘲風的身後,不緊不慢地追趕著,看著杜嘲風上躥下跳地躲閃。

  “天師!!”夾穀衡笑得合不攏嘴,“你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