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印隨
  最後一點夕陽的光暈在遠天陷落,青修突然停下了腳步,呂清竹亦然。

  少年臉上的一點溫柔笑意也像夕照一樣迅速褪色,恢複成他一貫的冷漠和不可一世。

  “轉過來。”他冷聲道。

  呂清竹順從地轉過身,兩眼暗淡無光,變得呆板茫然。

  “你會煮藥麽?”少年問道。

  呂清竹無聲地點了點頭。

  “那跟我過來。”

  藥筐的藤繩從呂清竹的肩頭跌落,她完全沒有伸手去調整,於是重而大的藥筐很快順著她的背滑落。

  藥草散落一地,竹筐沿著坡道骨碌碌地滾遠,最後翻出了山崖。

  呂清竹好像對一切渾然未察,她的嘴微微張開,神情呆滯地跟在青修的身後。

  他們很快離開了山路,向著密林的更深處走去。

  ……

  入夜,岱宗山深處,六郎獨自一人沿著山路往上去,最後停在了一間隱秘的茅屋之前。

  青修站在門外,已經等了很久。

  “怎麽來得這麽晚!”青修雙眉倒豎,“不是說好傍晚的時候就到這兒見麵嗎!”

  六郎並不看他,隻是輕聲道,“有些事耽誤了,賀先生在裏麵?”

  “嗯。”青修眉頭緊皺,一臉厭惡,“瑕先生讓我給他帶了藥過來,我費了那麽大功夫找人給他熬好了,結果老頭子不肯喝——你勸勸?”

  “為什麽不肯喝?”

  “我哪知道啊?天底下的老頭子都討厭,死倔死倔。”青修向著門啐了口唾沫,“要不是先生不準我碰他,我直接把藥給灌進去,哪這麽多事?”

  六郎輕歎一聲,“知道了。”

  青修轉身要走,六郎又喊住了他。

  “幹什麽?”青修沒好氣地回頭。

  “兩件事。”六郎答道,“第一,這次回去,你替我轉告先生,說馮五郎已經帶我進過了平妖署的地宮,現在還沒用上先生之前交給我的方法,但可能之後也不需要了。”

  “嗯。”青修點頭,“還有呢。”

  “第二,你走之前去把藥再熱一熱,重新端過來。”

  六郎說著,推門進屋,青修本想還嘴,又想起瑕盈曾經要求他不準在賀夔麵前開口說話,強行忍住了一腔惱怒。

  茅屋之中很是暖和,屋子的中間點著取暖用的火盆,賀夔獨自跪坐在窗前,對月讀書。

  他還穿著夏日的單衣,雪夜的風從窗口灌進他的衣袖,賀夔像是毫無感覺。

  屋內寂靜,在青修離開以後,隻有炭盆裏不時傳來火焰燃燒的聲音。

  “賀先生。”六郎取下了背後的包袱,“我給您帶了一些衣服和點心來。”

  賀夔沒有回頭,指尖的書又翻了一頁。

  “賀先生。”六郎又喊了一聲。

  賀夔這才抬頭。

  六郎上前將窗戶給關上了,他搓了搓手,回頭道,“您不冷嗎?這麽晚了,在這兒看什麽?”

  賀夔一手掩住口鼻,突然重重地咳了起來。

  那張原本枯槁蒼白的臉很快漲得通紅,他的每一聲咳喘都像是要把心肺從嗓子裏嘔出來,就連呼吸時都會帶起一陣明顯的羅音。

  六郎很快上前,為賀夔撫背。

  過了很久,賀夔才平息下來,他原本就瘦削的身體已經露出了將死之人的虛弱和憔悴,隻有那雙眼睛依舊有神,他將書合上,遞給六郎。

  六郎接過翻了翻,才看了幾頁,不由得抬眸。

  “這是不是妙微留給魏行貞的那本琴譜啊?我在司天台那封檄文裏好像讀到過裏麵幾個片段……”

  賀夔點頭。

  六郎一怔,“……這東西怎麽會在賀先生這裏?”

  賀夔拿起一旁的紙筆,信手書寫起來。

  趁這間隙,六郎已經解下了自己的外袍,在賀夔的對麵坐下。

  不一會兒,賀夔將紙片遞過來。

  六郎一看,眉頭立刻鎖緊,“您前段時間還碰見過殷時韞?他知道您現在住在這兒嗎?”

  賀夔搖頭。

  六郎當即追問了許多細節,原來是前些日子賀夔在雪夜外出采風,聽見山澗中有琴聲——彼時殷時韞正在試圖彈奏妙微的這支曲子,但有幾處轉折,處理得始終不得要領。

  兩人也因之會麵。

  六郎聽罷,著實緊張了一陣,但轉念一想,又稍稍放下心來。

  想來林安民客死異鄉在前,對賀夔其人,殷時韞應該是悲歎憐惜的,否則這麽長一段時間裏,他為什麽從未向孫幼微提及過賀夔仍在岱宗山的事情,甚至將這樣重要的東西轉贈?

  再者說,將獨幽琴裏的琴譜交給賀夔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物歸原主吧,對殷大人來說,總是好過於交給魏行貞。

  但無論如何,賀夔在岱宗山這件事到底是被人知道了。

  六郎又想起紀然和小七,隻覺得眼下變數越來越多,讓人心中不安。

  賀夔又遞來一張紙。

  「瑕盈先生,最近可好?」

  六郎垂眸,搖了搖頭,“我與先生一向是書信往來,我也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不過先生做事一向穩妥,應該沒有什麽事情能煩擾到他。”

  「我這幾日,在山林中見到許多山民在祭奠他。」賀夔寫道。

  六郎笑了一聲——梅十二的身份在民間一向響亮,以至於身份暴露之後,宮中甚至沒有對外公布梅十二就是瑕盈的消息,隻是說突遇暴疾,不幸去世。

  「隻是我不太明白——」

  賀夔又接著寫道。

  「——在他身邊,為什麽會留青修這樣的人?」

  六郎還在斟酌怎麽回答,就聽見廚房那邊傳來青修的叫罵聲,似乎是在訓斥他今日帶回來的煮藥人。

  賀夔皺起了眉頭。

  “也不是瑕先生想留,”六郎輕聲道,“當初先生身邊有一位侍者,叫匡廬,您還記得嗎?”

  賀夔點頭。

  “匡老原本是個傀儡師,青修是他孫兒的名字。因為時疫,那孩子長到十一二歲的時候去世了。老人家心裏難過,就強行留下了孫兒的一縷神識,想用傀儡將他留在人間,結果締結契約的時候被附近即將晉位的邪靈鑽了空子。

  “借著青修的神識和匡老的咒術,那妖邪差點就可以直接由‘靈’晉位成‘妖’,幸好當時先生路過,殺死了邪靈,救下了匡老和青修,但那縷神識也還是受了侵蝕,回不來了——就是你現在看見的這個青修。

  “再加上青修睜開眼睛之後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瑕先生,所以現在除了先生,誰說的話他都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