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軟肋
  太初宮內,孫幼微坐在禦座上,麵無表情地望著眼前的金盞紅燭。

  “陛下,”浮光上前道,“再不歇息,天就要亮了。”

  孫幼微閉上眼睛,身體微微後仰,靠在椅背上。

  浮光上前,見女帝桌案上攤著一卷文書,她掃了一眼,發現是昨日白天向各州府追加的文稿。

  “陛下還在為這件事憂心嗎?”浮光輕聲地問。

  孫幼微搖了搖頭。

  “朕在想……一個人。”

  浮光輕輕拉起孫幼微肩頭的絨毯,“您在想公子嗎?”

  孫幼微忽地睜開眼,帶著幾分意外望向浮光,“……你為什麽猜她?”

  浮光在孫幼微的身旁跪坐下來,一麵給她捶腿,一麵道,“臣想,陛下現在在煩擾的事,不論是魏大人的身份,還是殷大人的檢舉,又或是那些邊境出沒的大妖,岱宗山下的靈河……每一樁,似乎和公子有些關聯。”

  孫幼微笑了一聲,“邊境出沒的大妖關馮嫣什麽事了……”

  “公子一向有降妖的天賦。”浮光答道,“像先前偽鸞出沒的時候,她隻用三日就結束了那次動亂。”

  孫幼微不置可否地收回了目光,過了一會兒,她忽地給出了答案。

  “朕在想馮黛。”

  浮光恍然大悟地應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但你說的也沒錯,這些事情,確實每一件……都或多或少地和馮嫣有些關係……”孫幼微低聲道,“如果馮黛還在,不知道她要做何感想……”

  浮光道,“上次聽您說,馮嫣的祖母最後也像馮家的先祖一樣,以身沉河了——陛下說的馮黛,是指她嗎?”

  孫幼微點了點頭。

  浮光歎了一聲,“那確實讓人有些歎惋……原本不必如此的。”

  “是嗎,朕一點都不意外。”

  浮光仰起頭,目光中帶著幾分問詢,“陛下……是不意外什麽?”

  “既不意外她想毀掉長陵,也不意外她最後會主動獻祭。”

  浮光不甚了然地歪著頭想了一會兒。

  孫幼微低聲道,“你沒有見過馮黛,你不明白。”

  “……臣願聞其詳。”

  孫幼微的手斜撐著臉頰,她目光微垂,說道,“馮黛第一次成親,是景明十四年。那年朕三十四歲,皇兄也還活著,朕雖然要幫忙處理一些朝務,但也不像即位之後那麽忙碌,還有許多閑情逸致,去關心長安城裏的熱鬧……

  “當時朕雖住在宮中,卻早就聽說馮家出現了一個叫馮黛的修士,天賦極高,隻是為人太過傲慢,為人不喜。”

  浮光聽見“傲慢”兩個字,臉上就忍不住露出了微笑,“那想必,陛下是一定要見一見此人的。”

  孫幼微眯著眼睛,“是啊,畢竟朕在十五六歲的時候,朝廷裏那些閑著沒事做的老臣最喜歡向父皇上折子批朕目空一切,傲慢無禮……隻不過,這些聲音朕過了二十五就很少再聽見了,如今長安城裏又出一個這樣的年輕人,我怎能不去見一見?

  “後來聽說馮黛要成親,且馮家女兒的第一門親事又永遠門可羅雀,朕就想著備些薄禮,順道去看一看——結果,朕一見她,就知道為什麽旁人不喜歡她。”

  “為什麽呢。”

  “她太張揚。”孫幼微輕聲道,“年輕人的眼睛是不會騙人的,她什麽都是張揚的,尤其是眼睛,反而是她身邊站著的那個男人,看起來更像是個溫柔似水的性情。”

  浮光微笑,“倒也般配。”

  女帝沒有回應,她在回憶中沉默了很久。

  修士之間結為夫婦,有時會比平民多一道山海誓的環節——二人將手握在一處,共同禱祝誓言,禮成之後,男女修士的後頸會多一道印記,直到一方死去或是去姻緣司和離,誓印才會從對應的人身上消失。

  女帝回想著當初的那一幕,她微微顰眉,低聲笑道。

  “那還是……朕第一次聽到新人立下山海誓。”

  老人的聲音帶著一種感慨,語調緩慢低沉。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馬生角,慈烏頭白,天柱折,地維缺,日月崩裂,乃敢與君絕……’”

  浮光一怔,“陛下當年,沒有立過誓嗎?”

  孫幼微搖了搖頭,“朕的駙馬不是修士,自然立不了……再者,立下了山海誓就要共擔命運,本來就不是所有修士成親都會立誓,皇家就從來沒有立山海誓的傳統,除非哪個孩子生下來的命卦就凶險。”

  浮光點了點頭,“原是這樣……”

  孫幼微接著道,“像馮黛這樣的人,生來就像一匹烈馬,把她養在牧場看她自在來去就好,誰要是動了去馴服她的念頭,誰就是自討苦吃。朕與馮黛越是熟稔,這樣的念頭就越強烈,直到……景明十七年。”

  景明十七年,孫幼微的皇兄駕崩,她也是從那時開始,從幕後走出,成為真正執掌天下的帝王。

  “朕是在登基以後,才第一次去了一趟六符園地下的長陵。”孫幼微的聲音沉了下來,“那年馮黛才十九,馮家的預石甚至還沒有傳到她的手中,朕當時就隱隱覺得棘手……”

  “為她二十四歲的獻祭嗎。”

  “對。”孫幼微輕聲道,“朕隻能希望那一輩的人裏,不要是她中頭彩,否則免不了要引來麻煩——可初元六年,預石還是在她手裏紅了……想來命中注定的事情,誰也沒有辦法。

  “她做了很多努力,但最後丈夫還是死了,朕想以她的性情一定會報複,為此暗中派人盯梢,一切嚴陣以待……可朕怎麽也沒有想到,她竟是突然順從了下來……這是什麽道理?朕一直想不明白。

  “直到二十年前,馮黛死後不久,馮榷突然來見朕,和朕道明原委,朕才知道,她這二十多年的時間一直在謀劃自己的複仇,雖然最後功虧一簣……

  “但朕,也由此確信了一件事。”

  浮光再一次揚起了頭,望著禦座上的老人。

  “並沒有什麽烈馬是真的不可馴服……人在世上的牽絆越多,就越軟弱。”孫幼微低聲道,“馮黛是這樣,馮嫣,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