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沒有遺憾
  這一晚,當馮嫣和魏行貞從杜嘲風的屋舍中出來時,已經是後半夜了。

  杜嘲風將這幾日他在外頭看見、聽見的事情,全部事無巨細地向兩人講了講,其中有一部分方才馮嫣已經從裏屋那個“魏行貞”的口中聽過了,另一些著實讓她感到驚奇,甚至震動。

  比方說杜嘲風的幾個猜測。

  每一個,都像一記重錘,打得人心驚。

  也難怪今天姑婆回來之後,臉色會那麽差勁……馮嫣此刻才真正明白了原因。

  一陣風吹過來,她打了個寒戰。

  “阿嫣。”魏行貞突然停下了腳步。

  “嗯?”

  “我帶你去域外吧。”

  雪地裏,兩個人麵對麵站著,馮嫣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睛,“……現在?”

  “今後。”魏行貞緊緊扣住了馮嫣的五指,“我帶你走,那麽這裏發生的所有事,我們都不用理會了。”

  馮嫣忽然笑了起來。

  魏行貞不懂馮嫣為什麽要笑,所以他就靜靜地站在那裏,等馮嫣笑完。

  可馮嫣即便笑完了,也沒有立刻給他答案。

  她隻是突然跳起來,抱住了魏行貞——魏行貞立刻接住了。

  “你還說自己來早了……我看你是來遲了。”馮嫣笑著說道。

  魏行貞剛要接話,就聽見馮嫣在自己耳邊又補了一句,“行貞,我好喜歡你。”

  魏行貞緊緊抱著馮嫣,“有多喜歡啊。”

  “特別喜歡。”

  “特別喜歡是多喜歡啊。”

  “……”馮嫣閉上眼睛,“如果我也是狐狸就好了。”

  “為什麽。”

  “那我現在就在搖尾巴。”

  馮嫣摟著魏行貞的肩膀,輕輕“嗷嗚”了一聲。

  魏行貞笑了起來,“……這明明是狗叫。”

  “小狗也可以,小貓也可以,”馮嫣把魏行貞的脖子抱得更緊了,她把自己冰冷的臉頰貼到魏行貞的脖子上,“我們夜裏睡在一起,白天就去雪地上打滾,這一片岱宗山夠我們跑好久吧?”

  “那阿嫣不肯和我走嗎?”

  馮嫣稍稍後撤,她看著魏行貞的眼睛,小聲說道,“是不能走了。”

  有些事情,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才能做;知道了,也就有了牽絆,再不可能自欺欺人或粉飾太平。

  魏行貞在馮嫣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那今晚阿嫣想去哪裏嗎?”

  馮嫣想了一會兒。

  “……想回家。”

  魏行貞輕歎了一聲。

  他忽然將馮嫣抱在懷裏,跑了幾步便踏著山間的巨石,再次在雪夜騰躍起來。

  ……

  這個時辰,整個洛陽都睡過去了。

  魏行貞帶著馮嫣從空中俯瞰整座城池,那些掛在街市上的橘黃色燈籠隨風搖動,像是在地上閃爍的暗淡星辰。

  東市和西市早已經閉門,但裏麵的歌舞坊還遠遠沒有打烊,在緊閉的大門後麵,是徹夜不滅的明燈與笑聲。

  “我們好久沒去暖熏閣了。”馮嫣突然道。

  “是啊,就帶你去過一次。”

  “那邊是什麽?”馮嫣指著離東市不遠的一處區域,許多人提著燈穿梭其間,像是在搬運什麽東西,“好像好多人的樣子……”

  魏行貞瞥了一眼位置,“看起來像是賀家的宅院。”

  馮嫣忽然明白過來。

  六郎這……拆得也太徹底了。

  魏行貞很快帶著馮嫣回到了她自己的院落,道路上滿是落雪,兩人小心地回到屋內,點亮了燭火。

  “有人來過……”馮嫣看了看自己放在書架上的雕刻。

  魏行貞嗅了嗅,“有五郎的味道。”

  “是嗎。”馮嫣了然,她笑起來,“那就不奇怪了……他以前也總喜歡往這裏跑。”

  馮嫣在衣服裏添了一件先前馮易殊專門給她送來的兔皮短襖,然後與魏行貞一道坐去了覆著厚雪的後院。

  池塘的水麵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塘中錦鯉也已經被下人轉去了更溫暖的室內豢養,冬日的後花園雖然不似往常熱鬧,但壓滿了皚皚白雪的花枝亦顯得格外可愛。

  馮嫣今晚沒有心情再煮茶了。

  兩人就坐在後院的屋簷下,靠在一起,用隻有彼此才能聽清的聲音說著話。

  馮嫣問起魏行貞之前在域外的生活,魏行貞便為她勾勒。

  那實在是自在又逍遙的範本。

  馮嫣起初高高興興地聽著,後來就忍不住想,倘若魏行貞真的早早來了,那他究竟要早多久才行呢?

  在遇到殷時韞之前?

  不,那時她太小了,根本還不懂得什麽是情愛。

  在那之後呢?

  在那之後,她心裏根本就容不下旁人。

  馮嫣蜷了蜷腿,想了許久,似乎除了在自己斷絕對殷時韞的期望的那個節點之後,她始終無法在回憶中找到一個能夠讓魏行貞插足的位置。

  那麽……逃走,是一種奢望嗎。

  “阿嫣還在聽我說嗎?”魏行貞突然低下頭,“睡著了?”

  馮嫣仰起臉,“在聽呢。”

  “困了吧。”

  馮嫣搖了搖頭,“一點也不困……想彈琴。”

  “現在?”

  “嗯,”馮嫣點頭,“不會吵到旁人的,我的院子本來就偏僻……”

  再說,她原本也打算日出之後,去拜見父母,看看六郎和小七。

  遠天的啟明星已經出現,離天明也不過半個時辰,馮嫣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覺得心裏也想東邊那一輪還沒有升起的日頭一樣,憑空多了許多的勇氣,非要用什麽辦法來疏散不可。

  “阿嫣想彈什麽?”

  馮嫣想了想,“百六陽九……你的笛子還帶在身上嗎?”

  “不在,得回去拿。”

  於是馮嫣在院子裏等著。

  天將破曉的時候,魏行貞回來了,同時帶回的還有那架妙微的獨幽琴。

  百六陽九的琴曲又一次在馮嫣的小樓奏響,晨曦的光在雪地上映出粼粼的金紋。

  在或是激昂,或是婉轉的樂聲和鳴中,馮嫣回想著自己的過去,盡管往昔一切好像都不太遂人願,但顯然,在每一個時刻之下,她已經盡己所能作出了最符合自己心意的選擇。

  任誰再回頭——即便是當下的她自己,也不可能有更好的辦法。

  如果還有什麽無法逃開的未來在前方等候,那她也沒有別的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