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你怎麽這麽會騙人
  她再次抬起頭,眼前已經不再是岱宗山行宮上的屋舍,這裏的桌椅、門窗,都讓她感到一陣久違的熟悉——這是從前姐姐的房間。

  空氣中彌散著山鮫的香氣。

  是夢嗎。

  馮榷有些混沌地想。

  即便是在夢裏,她也很少再回到這間屋子裏來了。

  “姐姐?”她低低地喚了一聲,“你今天……又來了嗎。”

  馮嫣和魏行貞站在老人的視野之外,魏行貞看向馮嫣,以目光示意她隨時可以過去了,但馮嫣隻是搖了搖頭,仍舊潛伏在暗中。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遲遲未動,手卻緊緊捏住了兩隻銀鐲。

  良久,她忽然又歎了一聲,低喃了一句,“姐姐。”

  馮嫣在暗處望著老人,她學著馮黛的口吻,用極輕的聲音開口,“為什麽,要瞞著阿嫣。”

  馮榷搖了搖頭,“我已經……幾乎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她了,畢竟阿嫣的石頭,紅得比所有人都早。”

  “那麽,我的死呢?”

  馮榷慢慢抬起頭來,臉上帶著些微笑意,“和孩子說這些做什麽呢,我早就不恨你了。”

  馮嫣表情微凝,姑婆的話讓她疑惑。

  在麵對馮黛的時候,她沒有半點驚慌和怖畏,甚至還帶著某種諒解般的大度和從容。

  馮嫣咬著指節想了一會兒,才低聲道,“為什麽不恨了?”

  馮榷低聲笑了起來,“都是我的報應,是我應償的代價。最後的那一刀,就當是我遲來的道歉吧……姐姐。”

  馮嫣聽得益發驚奇。

  顯然,長陵中的姐妹相殘確有其事,然而在姑婆這裏,那一刀卻像是她為馮黛作出的讓步和妥協。

  “你的代價是……”

  馮榷長長地歎了一聲,眯著眼睛靠在了椅背上,“不重要了。”

  “告訴我。”

  老人的眉毛稍稍揚起,“一點壽命罷了……”

  馮嫣皺起了眉頭——她忽然回想起馮黛死後不久,姑婆曾用匕首刺破了自己的手掌,讓自己的鮮血淋在馮黛的屍體上。

  而姑婆的長發就是在那之後變得斑白,仿佛一夜之間老去許多。

  馮榷帶著幾分輕鬆的微笑,“可就算是這樣,我也活得太長了,一眨眼……孩子們都長大了。”

  “後悔過嗎。”馮嫣低聲問道。

  “後悔……”老人喃喃地重複著這個詞,好像對它感到陌生,她忽然笑起來,“前幾日在長陵裏,我還和阿嫣說起過呢……姐姐沒有聽到嗎?”

  “重來一次,你還是會這麽做?”

  “當然……”馮榷低下頭,“世上沒有誰能抵得上你的命……我……我絕不……絕不能看著你……看著你……”

  “世上從來沒有哪個人值得我用命去換……”馮嫣低聲重複著之前姑婆在長陵中與她說過的話,“……直到你不得不親手了結我的性命,是這樣嗎?”

  馮榷的表情也隨之變得漠然。

  “我總疑心你是恨我的。”馮榷喃喃道,“所以夢裏你也在怪我……你總是怪我……你甚至不肯來見我一麵,總是這樣……總是這樣遠遠地隔著同我說話……”

  老人突然低下頭,像個孩子一樣把臉埋進手心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馮嫣忽然怔住了,這麽多年來,她幾乎從來沒有見過老人這樣哭泣——馮榷永遠是沉穩的,可靠的,成竹在胸而臨危不懼的長輩。

  馮嫣熄滅了屋中的燈,隻有窗外的一點月光灑落進來。

  她走到馮榷的跟前,輕輕抱住了老人,老人幾乎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臂,貼在她的胸口抽泣起來。

  “我再不想做這樣的夢了……”

  馮嫣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撫摸老人的頭發。

  “阿榷……這些年,辛苦了。”馮嫣低聲說道。

  馮榷的哭聲忽然停了一瞬,等到反應過來,眼淚幾乎像是決了堤的河水洶湧而下。

  老人一時間說不出更多的話,隻能任由淚水將自己淹沒。

  “為什麽……”馮榷緊緊抱著馮嫣,“為什麽要去締那樣的契約——難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了言甫,就再沒有別的值得留戀的東西了嗎?”

  契約。

  又是契約。

  馮嫣心中震動,她抱著老人,低聲道,“姐姐總有……姐姐的理由。”

  過了很久,馮榷的哭聲慢慢變成啜泣。

  她依靠著馮嫣,“不能讓阿嫣……走你的老路……”

  “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走我的老路。”

  “……為什麽。”

  “因為她有雙和我一樣的眼睛。”

  馮榷打了個寒戰,不斷地搖頭。

  馮嫣俯下身,在馮榷的耳邊停了下來,“我在六符山下,看著你們。”

  老人顫栗著抬頭,屋中的燭火忽然又亮了起來,她突然發現眼前人並非馮黛,而是馮嫣。

  “阿嫣……?”

  “姑婆。”馮嫣笑了笑,“六符山的地底到底是什麽,您可以告訴我嗎?”

  馮榷愕然,緊接著有些驚慌地站起身,卻忽然感覺整個人都失了平衡,地板像是在下陷,她整個人也隨之隕落——

  “老夫人……老夫人!”

  馮榷驟然睜開眼睛,侍女沉香站在眼前,關切地看著她。

  “您又做噩夢了嗎?”

  馮榷定了定神,眼前的屋舍仍舊是岱宗山行宮的布置。

  她喘息著低下了頭——自己似乎是坐在椅子上睡了過去。

  是啊,姐姐的房間遠在長安的老宅,且自她去世後就已經付之一炬……

  她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原本握在手裏的細銀鐲子跌落在地上,滾了一兩圈後震顫著停在地麵。

  沉香俯身將鐲子拾起,又重新交回到老夫人的手中。

  馮榷捏著鐲子,兩手微微顫抖。

  是夢嗎。

  是夢吧……

  “備車……”馮榷皺起了眉頭。

  “這麽晚了,您要去哪兒?”

  馮榷撐著椅子的扶手,慢慢站起了身,“去長陵。”

  ……

  行宮遠處,馮嫣與魏行貞望著一盞從馮榷屋中慢慢向外遠去的孤燈。

  “要回去嗎?”魏行貞問道。

  馮嫣搖了搖頭,“既然姑婆這麽在意,我們就把戲做足吧……明日問起,我就將今日在長陵的所見全都告訴她,再說是祖母托夢教我脫身之法——你說她會信嗎?”

  魏行貞笑了一聲,“你怎麽這麽會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