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預兆
  漫天呼號的風雪中,杜嘲風站在祭壇的一側,不時瞥向站在文臣之首的魏行貞。

  禱祝官在祭壇的正中心吟誦祝辭,在莊嚴的樂聲之下,烈火烹煮著銅器。

  鼎鑊中的牢牛蒸出帶著肉香的白霧,隻是香氣還未飄散,就立刻被呼嘯的冷風帶走了。

  每年冬至的祭祀一向如此——大周粢盛豐備,牲牷肥腯,既敬告列祖列宗時下民和年豐,君臣嘉德,也祈求上蒼來年能夠繼續福澤這一方水土。

  手握鈴器的祭司吟唱著,沿著祭壇且歌且舞,所有人在靜默中凝視著,等待著。

  杜嘲風偷偷活動了一下衣袍底下的兩隻腳,站了一個多時辰,雖然不累,但是真的無聊。

  明明這段時間壓在他肩上的擔子越積越多,但他卻隻能站在這裏幹等,順便幫忙看著這個如假包換的“魏行貞”,以免出什麽岔子——可祭祀是最講規矩的時候,這能出什麽岔子?

  杜嘲風強行忍住了一個嗬欠。

  誰讓他是天師呢……這種場合他要是不在,根本說不過去。

  早知道也讓魏行貞給他捏一個假人杵著……

  四麵的樂聲慢慢停了下來,祭壇的另一頭,兩個士兵一前一後,扛著一個巨大的號角慢慢上前,編鍾聲停,但鼓聲接上了。

  杜嘲風心中有些振奮,看來這場冬祭的室外部分很快就要結束了——接下來,該由孫幼微向天發問,祈求上天給出來年的預兆。

  這個過程是杜嘲風最喜歡的,一方麵是因為它一結束,整個冬祭就可以轉去大殿之內,孫幼微和朝臣會在禦座上接見各州府的冬官,聽他們講述大周各地今年發生的農事,那並不是什麽嚴肅的朝會,更像是一次集中的祥瑞獻禮。

  到時候雖然他一樣走不脫,但卻不必像現在這樣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頭,那就能一邊聽著別人講故事,一邊私下忙些自己的公務。

  而另一個原因,則是這個“上蒼回應人間禱祝”的過程本身很漂亮,人們會在祭壇對麵的山崗上拉起數不清的旗幟。

  旗的一麵是黑色的,用金線和銀線繡著實心的日月和金龍,另一麵則什麽都沒有。

  冬日的岱宗山一般都刮西北風,所以當它升起的時候,寒風會吹起它的正麵——金鱗向日,一派莊嚴富麗。

  這即是上天給出允諾的象征。

  不過很早以前,曾有一年在冬祭的時候風向突變,導致在女帝天問之後對麵山林飄起一片黑壓壓的禿旗,那一年京中幾乎沒有哪個官員過了個好年,自那之後,眾人除了對冬祭時辰的挑選更加慎重以外,還偷偷把一批單麵金紋的黑旗換成了雙麵的——這樣即便之後再發生什麽意外,也好留些找補的餘地。

  沉悶的號聲吹響,雪地上的眾人不再分開站立,他們沉默地匯聚向一處,而後向著祭壇稍稍躬身。

  鳳閣首輔和六部尚書需要單獨出列,杜嘲風與殷時韞亦然。

  他們圍站成一條淺淺的弧線,前麵是孫幼微的背影,身後則是數不清的朝臣。

  杜嘲風剛剛站穩,突然聽見耳畔傳來殷時韞的聲音。

  “魏大人這是第幾次跟著陛下參與冬祭?”

  “第一次。”魏行貞麵無表情地回答。

  “真巧,我也是第一次。”殷時韞說道。

  杜嘲風的心一下提了起來。

  “在此之前,站在我這個位置上的是我師父。”殷時韞接著道,“魏大人應該……還有印象吧。”

  魏行貞頗為真摯地笑了一聲,“嗯。”

  杜嘲風心中大呼不妙。

  這怎麽還聊上天了……

  他一邊豎起耳朵,一邊想著怎麽插一腳讓他們停下來。

  餘光裏,他分明看見殷時韞的眼中多了幾分寒冷——顯然魏行貞剛才的微笑在他看來充滿了嘲諷。

  不要說是殷時韞了,就算是他自己,看見魏行貞這樣一副溫良恭儉讓的表情都頗不習慣……

  “我有時候很想問問,”殷時韞輕聲道,“魏大人午夜夢回,想起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不會覺得害怕嗎?”

  魏行貞有些無辜地望著殷時韞,“沒想過。”

  “……”殷時韞微微眯起了眼睛。

  杜嘲風咳了一聲,“都安靜些吧。有什麽事,等祭典結束了再說,百官都在後麵,你們倆在這兒聊天像什麽樣子。”

  殷時韞顰眉,麵朝著前方不再說話。

  可沒過一會兒,魏行貞又轉頭看向殷時韞,“殷大人覺得我該害怕什麽?”

  杜嘲風捏緊了拳頭——人家都不說話了你怎麽還在這兒找茬兒?

  殷時韞冷笑了一聲,“……沒什麽。”

  魏行貞收回目光,“我想也是。”

  殷時韞咬緊了牙,剛要開口追問“也是什麽?”,杜嘲風便用訓斥的口吻喊了一聲他和魏行貞兩個人的名字。

  魏行貞也不惱,他收回了目光,表情又恢複了一貫的平靜。

  不遠處,孫幼微已經起身,她接過了唐三學遞來的玉槌,而後輕輕擊打在祭壇中心的銅磬上。

  銅磬發出與擊打力道毫不相符的深邃鳴響,群臣在這時俯身而跪。

  鼓聲激烈起來。

  在如同浪潮的樂聲中,對麵的山頂終於出現了數不清的旗杆,其中有三根極高,長約一丈,它們由靈力操控,此時所有的旗子都僅僅貼合著旗杆,侍衛們等候著孫幼微的下一次號令。

  銅磬又響了一聲。

  為首的旗官大嗬一聲,“起!”

  無數的黑旗在風雪中飄揚起來。

  今日的天空陰沉萬分,盡管此刻風向是對的,但在巨大的風雪中,黑旗上的金紋也著實顯得有些暗淡。

  百官已經在身後恭祝大周國韻昌盛。

  在山呼聲中,孫幼微望著遠處的旗海,心中亦覺不祥。

  但無論如何,她已經看見了上天的回應,於是她抬起手,正要敲下最後一記銅磬,以示今日冬祭已成,她突然聽見些微不尋常的響動。

  一陣似有若無的吱呀聲傳來,好像樹枝即將被厚雪壓垮前發出的聲音——孫幼微望了望四下空曠的祭壇,周圍根本就沒有樹,即便有,那樣輕微的聲音也會被風聲掩蓋……

  她皺起眉,有些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什麽。

  然而下一刻,對麵的旗杆斷裂了。

  最高處的黑旗迅速脫離控製,在怒號的狂風中,隨風雪一起迅速飛向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