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來信·其七
  入夏,馮嫣照例上岱宗山靜養。

  一切的變化,都是從這個夏天開始的。

  那一次靜養還不到半個月,馮嫣就從山上回來了,她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裏,誰也不見,也包括您。

  夜裏,我聽見馮嫣隱忍的哭聲。

  我突然想起那個遙遠的詛咒,說馮家每一輩的女兒中將有一個人要客死她們的丈夫,我隱約猜到了什麽,但我一時間想不到什麽好的理由去寬慰她。

  馮嫣不知道您的身份,但我知道。

  人間的詛咒,不可能傷及到您。

  那幾天她將自己獨自關在小樓的閣樓,等到再見到她的時候,我又一次在馮嫣的眼中,感覺到了某種決心。

  這種決心讓我感到一股真正的不祥——上一次望見馮嫣這樣的表情,還是她十七歲那年謀劃夜奔時的事。

  而這一次,她又要謀劃什麽呢。

  我看不出來。

  我隻是突然覺得馮嫣變得安靜了,她不再早起采摘茉莉,也不再趁著夜半時分與您一道去湖中汲水,她總是一個人坐在屋中,望著外麵的辰光。

  每當這時,您也靜靜地坐在她身旁,或是看書,或是撫琴。

  那年夏至,您堅持要帶馮嫣去洛水邊看花燈,她興致缺缺,但還是換了衣服與您同往。

  我原想你們一起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卻沒料到,回來的時候,您背回了一個滿身是血的人。

  馮嫣從洛水邊救回了一個中年人,他蒼然白發,麵如死灰,身上滿是血痕。

  當天夜裏,家裏就來了官兵。

  您將那個中年人藏得很好,官兵們翻遍了這莊園的每一個角落,搜不出半點可疑之處,在向您和馮嫣致歉之後,那官差便帶著人離去了。

  後半夜,馮嫣為那個傷者擦拭傷口,您在一旁幫忙,問「這是誰?阿嫣為什麽要救他?」

  馮嫣搖了搖頭,「我……不確定。」

  「那阿嫣是把他當作誰來救的?」

  「賀夔。」馮嫣答道,「一個……琴師。」

  然後,我從馮嫣那裏聽到了賀夔的故事。

  原來前幾日進宮的時候,皇帝和她提過一句賀夔從蜀地回京了,她今晚望見有桃花衛在追殺一個中年人,立刻就想到了這件事。

  她甚至沒有來得及確認這人的身份,就讓您出手將他救了下來。

  馮嫣在這件事上的決絕和果斷,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次日,那琴師醒了過來,問詢之下,果真沒錯。

  馮嫣猜不透皇帝突然要殺賀夔的原因,但還是和您一起商量著,定下了一個送他離京的計劃。

  臨行前,馮嫣欲言又止,猶豫再三,終於向那琴師開口。

  她一直很好奇《百六陽九》的全篇是怎樣的,不知琴師離開前,可否指教一二。

  但賀夔拒絕了。

  馮嫣也沒有勉強。

  您以幻術造出了另一個自己留在小院之中,然後悄然離京七日,將琴師送去平安之地。

  您不在家的那幾日,馮嫣終日牽著您替身的手,依偎在他懷中,說了許多許多的話。

  她的聲音我聽不太清,但您的替身一直緊鎖著眉頭。

  入秋後的某一天,您回來了。

  沐浴更衣之後,您枕在馮嫣的膝上,告訴她不必再為賀夔擔心,您已將賀夔送到了他在嶺南的朋友家中。

  那裏雖然也在西南方向,但與巴蜀相隔千萬道溝壑,沒有人能認出他來。

  風把你們頭頂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如同波濤。

  濤聲中的蟬鳴聒噪不已,馮嫣忽然低下頭,望著您的眼睛。

  「行貞。你以前……有沒有過一些難以達成的願望?」

  您搖了搖頭。

  「我有一個。」她輕聲道。

  「是什麽?」

  「如果能……早一些遇見你就好了。」

  「現在也不晚啊。」

  馮嫣笑著搖了搖頭,「話說那一年,你知道為什麽我在見了你第一麵之後,很快就答應了和你的婚事嗎?」

  您笑起來,「為什麽?」

  馮嫣沒有立刻回答,她望著院子裏的蟬鳴,好像陷入了某種甜蜜的回憶。

  「喜歡,或是不喜歡,這種話不管怎麽說,好像都有些輕佻……」她微笑著低頭看您,「但在你身邊,我確實獲得過片刻的安寧。」

  「要是能回到剛剛遇見你的時候就好了,我好想,讓一切都重來一遍啊。」

  直到那一刻,我都還沉浸在對馮嫣的擔憂之中。

  在這漫長的敘述裏,我想您一定已經了解我從前對馮嫣是懷著怎樣的心意。

  對她,我心中一直懷著一種難言的忠誠。

  我想,隻要她還活在這個世上,我就要她看得比我自己還要重要,因為她是您深愛著的妻子,既然您願意為她赴湯蹈火,那麽我也一樣。

  正是這種關切讓我一葉障目,以至於在下山的這些年裏,我竟完全忘記了從前老友對我的叮嚀。

  ——不要相信人類。

  大人。

  這也是我將要告訴給您的話。

  不要相信人類……

  更不要相信馮嫣。

  您既然願意聽到這裏,那麽多少意味著您在我的故事中感受到了些微的真實吧。

  盡管我說的這個故事,和您目前經曆的一切都大相徑庭,但我以我性命,以我對您的仰慕,以我的一切一切發誓,它們真真切切地發生過——我沒有半點篡改!

  我已經說了的,和我將要開口的,都是我上一世,親眼見到的真相。

  馮家的女兒們曆來將她們的生辰八字藏得很嚴,但我卻知道馮嫣的生日在四月初四。

  我永遠、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日子。

  天撫二十五年,三月末,您先乘上了前往岱宗山的馬車,馮嫣說馮老夫人還有一些話要單獨與她說,所以隨後啟程。

  那一天,我福至心靈,悄然潛去了她們談話的地方。

  我聽見馮老夫人在勸馮嫣,天涯何處無芳草,阿嫣往後,一定能遇上比魏行貞更好的人。

  馮嫣低頭喝茶,表情平靜地點頭。

  我心中頓時警鈴大作,馮嫣就在這時敏銳地發現了我的潛伏——她根本不像她看起來那樣柔弱,她的靈力是如此地強勁,以至於當我被她束縛的時候,我完全沒有一絲掙紮的餘地。

  馮嫣走到我身邊,用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冷漠表情望著我。

  「被你發現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