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來信·其六
  次年春,朝廷裏傳來消息,說聖上可能要在秋天遷都。

  那段日子裏,馮嫣進宮的次數變得更頻繁了,但卻很少再像先前一樣要靜養多日才能恢複。

  馮老夫人每隔一段時間會來與馮嫣單獨談話,你們會時不時地上山去探望馮伯……而除此之外的時間,對你們來說都是閑暇。

  我記得五郎每個月會回來兩趟,每次回來,都會來小院與你們徹夜閑聊。

  大部分時候是他講自己在平妖署中的奇遇,或是一些不得要領的案子。

  您與五郎喝酒,馮嫣在一旁烹茶。

  我在這個漸漸長成的少年身上,聞到了非常重的血腥氣味,那是即便沐浴再多次也除不掉的煞氣。

  我想他大概是個非常出色的除妖師,這反而讓我在心中暗暗納罕——因為他也沒有發現過我的存在,一次也沒有。

  那段時間,馮嫣開始整理馮伯年輕時留下的一些手劄。

  手劄中的記載既繁且亂。從茶飲到點心,從采摘到烹製……甚至還有許多食物保存、貯藏的方法,不一而足。

  我想馮伯年輕時大概是個非常喜歡講究吃喝的人,所以才會留下這麽多的記錄。

  馮嫣照著手劄上的記錄,將馮伯記在紙上的方法全都複刻了一遍。

  你們一道去山中汲水、藏水,回來以後製作花露,醃製果脯……馮嫣甚至在小院外專門開墾了一塊小小的菜圃,用來種植一些從山林中移栽而來的藤草、果蔬。

  馮嫣對手劄中的記錄一一驗證,且加上了許多自己的心得體會。

  秋日裏,這間院子破天荒地來了一位新客,那是鎮國公府的世子爺狄揚。

  他對馮嫣整理的書稿愛不釋手,馮嫣這邊每梳理一卷,他便要親自上門做第一個讀者,順便校對和提一些自己的想法。

  如此幾易其稿,最後再送上山去,給馮伯過目。

  有時世子爺來的時候會正巧遇見五郎歸家,你們四人圍坐在院中談天說地。

  即便是現在回想起來,我也仍是覺得那段日子熱鬧極了,也快活極了……天地間一切的煩惱、憂愁,好像是秋日裏與自己擦身而過的落葉,倏地一下就遠去了。

  是的,那段時間也不是沒有煩惱,比方說馮婉隔三差五就要過來鬧事。

  在跌落山崖以後,她再不能走了,就常常坐在輪椅上來馮嫣的院子裏聽牆角。每每聽見了笑聲,第二日就要用雞血和著雞毛來潑馮嫣的院門。

  即將搬去洛陽的時候,您問馮嫣要不要趁這個機會幹脆搬出去住,馮嫣一下就答應了。

  於是您先行一步去洛陽尋找合適的宅院,馮嫣則跟隨馮府的大部隊隨後啟程。

  日子突然又回到了最初,回到了我與她獨處的時刻。

  馮嫣親手將所有後院的植株,都移栽到世子爺送的若幹「移春檻」上,輪到我的時候,她忽然停了下來。

  「你願意跟我走嗎,還是你更想待在這裏?」

  我以為我聽錯了。

  但她確實是在望著我。

  「很難回答嗎?還是,你需要時間考慮。」

  「……你能,看見我?」

  「一開始……確實沒發現。」馮嫣望著我,「但獅子園那天晚上……是你在為我擋雨吧。」

  我一下怔住了。

  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馮嫣就認出我了。

  「本來當時醒了,就想來和你說說話的。但看你在園子裏又悲又喜,大起大落的,要是突然跑過來怕嚇著你……你不想讓別人發現你麽?」

  我用力地點頭。

  「好啊,那你願意跟我一道去洛陽嗎?」

  我當然願意。

  與其說不想讓別人發現我,不如說……我不願讓您發現我。

  我期待有一天,我能準備好一切,站在您的麵前——雖然我不知道我該準備什麽,也不知道那一天究竟什麽時候會來。

  但我明白,不是現在。

  有時我甚至會想,人的一生好像白駒過隙,眨眼之間就過去了。我並不急於在這一時半刻與您相認,向您剖白我的真心。

  我始終是緩慢的,隱秘的,耐心的。

  我想您終究會知道這一切,我們……最不缺時間。

  馬車入洛陽的那一天,又是一個雪夜。

  我遠遠望見您披著厚厚的鬥篷,擎著傘站在城外等候。

  那天晚上,您帶著馮嫣去了你們的新宅。

  在那裏也有一間二層的小樓,小樓的後麵也有一處假山庭院,馮嫣把她心愛的花草全都搬入了這裏,一切都被布置得井井有條。

  在那個冬天,你們常常在下雪的夜晚散步。雪落在您的肩上,也落在馮嫣的頭頂。

  您駕車帶著馮嫣遊賞洛都周圍的山水,帶著馮嫣在無人的山澗跳躍飛行,您在山野無人的地方教她幻術,而她在這件事上迅速展現出了連她自己都從未預想過的天賦——這些我都沒有親眼見到,但您不在的時候,馮嫣曾和我提及過一兩次。

  我能想象到那情景。

  但我……無論如何都無法真正地為她感到開心。

  或許是我的偽裝太過淺薄,在那之後,馮嫣便不再與我聊和您有關的事了。

  盡管我有些擔心她是否已經覺察到了我的秘密,但……我也著實鬆了一口氣。

  您帶給她的一切歡樂,我絕不覬覦,能夠知道您處於同樣的歡樂之中,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

  我願意背過身去。

  開春,你們開始親手布置整座莊園。

  馮嫣在這件事上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和執著,對花圃中栽種的花草,假山和客舍的位置……她都有一套自己的想法。

  她要將杜鵑和虞美人種在一處,要在假山邊上挖出一方池塘……我沒有想到的是,你們竟為這樣的小事,破天荒地爭吵了起來。

  起因是關於離小樓不遠的一處庭院,您想在邊沿處圍一道石廊,馮嫣則想種一排密集的竹林,你們互相爭執,誰也說服不了誰。

  她平日裏總是喚您「行貞」,生氣的時候會加上姓氏,可真的惱火起來,她連您的名字也不喊,一口一個「魏大人」。

  您被這樣稱呼了好幾天,終於還是拗不過,繳械投降了。

  這個莊園在你們手中一點一點地挺拔起來,豐富起來。

  這是天撫二十四年的春天。

  那時,距離她的二十四歲生辰,隻剩不到一年的光景。